當趙當世第一眼看到名義上褒城的“新主人”熊萬劍時,感覺對方的精神狀態並不好,且不說因戰事方罷所導致的形態上的頹然,就連他的雙眼,也是渾濁無神。本一條雄赳赳的壯漢,當下耷拉着個腦袋,全無生氣。
礙於禮節,趙當世依然親熱地主動迎了上去,他與熊萬劍短聊幾句,絕口不提武大定的事,但熊萬劍貌似甚是心不在焉,言語中多次顧左右而言他,敷衍應付之情明顯,讓趙當世心中有些不樂。
氣氛正尷尬間,兩人從熊萬劍左右側同時走上來,其中一個長相好些的拱手道:“在下宋侯真,這位是劉擁金,見過闖將。”他說完,一旁的劉擁金也道一聲“見過闖將”,這二人的精神狀態,卻是抖擻許多。
趙當世也沒多留意熊萬劍,說道:“官軍雖退,卻未必不會捲土重來。我軍力疲,望入城休整。”
他這話是對着熊萬劍說的,不過接話的倒是宋侯真,只聽宋侯真道:“此理所應當之舉,闖將放心,城中空舍百餘間,可供貴軍壯士們休歇。”說到這裡,補上一句,“貴軍既然力疲,城外清理點計之事可需我部協助?”
趙當世精得很,自然知道宋侯真說話好聽,實際上不過想趁機撿些漏子。對於這一點,趙當世入城前就安排妥當,宋侯真就算出城,也撈不到多少好東西。所以他不擔心,也不想壞了和氣,悠然道:“那就有勞貴部了。”
宋侯真又道:“城中備戰方畢,各方面尚未調整完備。還請闖將先在城裡休息一夜,明日我等爲你及各位兄弟接風洗塵。”劉擁金亦點頭稱是。
趙當世笑笑道:“都是兄弟,無需搞得那麼隆重,一切從簡便是。”言畢,只禮節性地朝熊萬劍拱了拱手,話也沒再多說一句,便自走去。
褒城的城門不大,等到趙營以及張妙手的兵士全部入城,已然臨近黃昏。這期間,外放的斥候們帶回的消息裡並無半點官軍重回的痕跡,城外除了遍野的屍體以及收拾屍體的少數兵士外,再無其他。
趙當世入住了城中一富戶的宅邸。說是富戶,實則經歷了無數次的兵火蹂躪,宅邸只空留一個架子,已無半點稍顯昔日富庶繁榮的氣象。趙當世在宅邸內草草吃了晚飯,便坐在堂上,聽着各部統計過來的精確傷亡損失。侯大貴與徐琿伴隨左右。
從上報的確切情報看,前營的郭虎頭、李延義、白旺三司,僅有處於陣後的李延義部傷亡相對小,建制還算完整。郭虎頭、白旺兩部,不但傷亡十之七八,連把總也都負了重傷,基本上算完全喪失了作戰能力。對於郭、白,趙當世不怪他們,正面對上身經百戰的官軍主力,實力差距懸殊,已經不是單憑指揮者的個人能力能解決的問題。趙當世只是有些心疼折損掉的那些銃手炮手,這些人他可是着着實實訓練了好幾個月,一戰而沒,太過可惜。
徐琿也看出了趙當世的憂傷,作爲趙營火器隊的奠基人,他又何嘗不痛心?只是他從來都是個向前看的人,不太喜歡沉浸在過去的悲傷中,他嘗試通過對操持火器訓練週期不長以及此戰從費邑宰部也頗多繳獲兩方面的現實情況開導趙當世,取得了不錯的效果。趙當世愁眉漸消,他也不是個計較之人,趙營能從無到有,火器隊沒了照樣可以重新訓練,若被一場勝敗左右了情緒,實非真正的將帥之才所爲。
中營方面情況好不到哪裡去,白蛟龍與吳鳴鳳兩個司也是被打得七零八落,傷亡近半。其中白蛟龍與吳鳴鳳也都負傷在身,一個傷重,一個稍輕。
唯一可做慰藉的當屬韓袞的馬軍營,一千餘馬軍,在取得最重大戰果的同時,傷亡不到百數,這個表現可謂非常優異了。所以此戰的首功,當之無愧給了馬軍營把總韓袞。韓袞對這個殊榮倒沒什麼特別的興奮,只是暗地裡請求趙當世賞賜一罈酒,說要請幾個弟兄痛飲。趙當世不是不通情理之人,慨然允諾。
兵士的傷亡固然令人扼腕,軍官的折損同樣不容小覷。此戰除了待在趙當世身邊的兩個千總,參戰的五個把總,三個身負重傷,至今安危不明,另外兩個也是帶有輕傷。千軍易得一將難求,郭虎頭、白旺、白蛟龍等雖敗,放在趙營裡,也都是扳着手指頭才數的出來的將領之選,趙當世實在想不出,如果這三人中哪一個不幸死亡,能有誰能立馬填補上去。所以,他嚴令隨軍的以及城中臨時召集起來的大夫們務必盡全力救治三人,甚至還爲此撂下了“三人如有差池,參與救治之人一個也活不成”這樣的恫嚇之語。
夜幕低垂,進出宅邸稟報的兵士們才慢慢少了起來,聽了後續對戰場繳獲以及祖大弼軍追蹤的消息,趙當世的心情整體來說都是陰沉的。
侯大貴拿起水壺喝了口水,道:“掌盤,聽說略陽的官軍,只有祖大弼、費邑宰、祖傑三部。如今後兩人死了,祖大弼新敗,若是陝北那邊不出什麼岔子,咱們當能好好休整一段時日。”
他說的倒也是實情,洪承疇抽空了陝南的兵馬掉過頭去打李自成,按照李自成“洪來我躲、洪走我打”的脾性,沒十天半個月,陝北的局勢難以明朗。而略陽方面既敗,單憑敗回的祖大弼部以及費邑宰、祖傑的殘部,自守尚可,再度出擊也無可能。故而總體來看,趙營在一段較長的時間內應當可保平安無事。
然而,這只是“應當”,局勢這件事,如同山裡的天氣,說變就變。就說幾天前,誰料得到原本還算穩固的褒城會突生大亂?況且漢南的覃進孝勝敗猶未可知,如果他輸了,四川總兵侯良柱得以順利出川,那麼在元氣沒有恢復之前,趙營是無論如何也抵擋不住川兵的進攻的。此外,還有一個變數,那就是西安的孫傳庭。這傢伙當初聯合祖寬扳倒了老闖王高迎祥後,就一直沒有動靜。但趙當世從未放鬆對他的監視,綜合滲透到北面的夜不收、斥候等傳回的消息,趙當世得知孫傳庭這段時期以來一直在“勵精圖治”,所謂“攘外必先安內”,孫傳庭致力於安穩自己的大本營,而且就結果上來說,成效顯著,他這麼做,未嘗沒有“厚積薄發”的可能。此人一日不死,趙當世就一日不得安寧。
想到這裡,趙當世猛然又想起一事,即是數日前得知的李自成有意南下漢中府的消息。這個消息目前還不能確定是否屬實,可一旦李自成真的來到了漢中,整個陝西的形勢以及趙營的命運必將發生翻天覆地變化。然而現在,趙當世還無法預見此事成真的後果對於趙營是利是弊。這種事,目前也沒有成熟到能放到檯面上與軍將謀士商議的地步。
思緒萬千,趙當世看着堂下的石階怔怔出神,面前一個半跪着的兵士正在稟報留守城固的王來興部的一些事宜,他卻是半點也沒聽進去。那兵士說完了不見趙當世反應,有些不安,徐琿揮揮手,示意他退下,然後轉身對趙當世道:“掌盤,適才入城之時,有些異樣。”
“嗯?”趙當世頭一擡,很快想了回來,“你說的熊萬劍?”他、徐琿以及侯大貴都不是粗心大意之輩,全都注意到了熊萬劍的頹喪狀態。
侯大貴咳嗽一聲道:“姓熊的魂不附體,全無一軍之主的氣概。反倒是另外兩個傢伙,神氣活現。”
徐琿點頭道:“我看那兩人徑直與掌盤來去,卻是全然不將熊萬劍放在眼裡,只是那熊萬劍早年也是有名的兇悍之人,居然如此作態,想來只有一個可能……”
趙當世知其意,輕叩桌案道:“城中的實際掌權者不是熊萬劍,而是那兩人?”
徐琿搖搖頭,道:“我看不像。那兩人雖然主動,但談吐之間還是缺乏底氣,也並無過人之處,單憑他兩個,恐怕無法制住熊萬劍。”
趙當世這時候雙眉一挑:“你言下之意,這兩人背後,能掌控全城的,還另有其人?”說到這裡,忽然蹙眉,“哦,我想起來了,夜不收早前曾與我說過,武大定手下有一知名人物。我那時忙於軍務,沒有在意……”
徐琿點頭道:“可將龐勁明找來問問。”夜不收身兼親兵護衛以及情報蒐集二職,但這兩個職務內容相隔甚遠,慢慢已有了分化的趨勢。當前親兵護衛這一塊都是把總周文赫在負責,而主掌情報蒐集的,則是百總龐勁明。
龐勁明很快就小跑上堂。來之前,他正按慣例,向全城分派夜不收,以蒐集情報、瞭解情況,突然被找來,一頭霧水。
趙當世簡單問了龐勁明兩句,龐勁明記性好,脫口而出:“屬下記得,武大定手下軍師叫做昌則玉,頗爲有名。”
昌則玉此人,資歷深一點的老寇都比較熟悉。趙當世因爲早前地位實在太低,加之近幾年昌則玉混跡中小型流寇中沒有大動靜,所以對此人並不是很瞭解。侯大貴就不同了,他可是強渡過黃河、進擊過河南的骨灰級流寇,當初又削尖了腦袋一心想往流寇集團的上層鑽,自然對昌則玉十分了解。
不用龐勁明再說,侯大貴如數家珍將所知昌則玉的信息一口氣說了出來,情報之完備,遠超龐勁明所知。龐勁明只能訕訕站在那裡,很是尷尬。
徐琿聽了侯大貴的介紹,對趙當世道:“掌盤,在背後主控褒城之局當是這個昌則玉無疑。照此看來,趕跑武大定,很可能也是此人暗中謀劃,而熊萬劍十有八九是被他當個招牌,扶持上來的傀儡。”
侯大貴撇撇嘴道:“此人既有實權,那爲何在城門時,不見此人迎接?”
徐琿不答,趙當世自言自語道:“此人是有難言之隱,還是另有所圖?”
侯大貴笑道:“就褒城裡的這些窩囊廢,再怎麼暗算,又能把咱們如何?不是我吹,單憑夜不收數十人強衝出城,褒城裡的豆芽菜也擋不住。”
這話不無道理,趙營主力以及張妙手部都已入城,即便建制殘缺、身體疲憊,但真要火併起來,褒城的武營餘部最多也只能有五成勝算。而且,褒城要有相害之意,祖大弼在時是最好的機會,完全不必等到這個時候。昌則玉在想什麼,趙當世也想不通。
想不通不如不想,趙當世面前已經有數不清的事亟待解決,沒閒功夫再去考究這種細枝末節。夜幕降臨,他正想將方纔聽報的所有軍務再與侯、徐過一遍,就散場休息,孰料話未開口,先有兵來報,言說宅邸外宋侯真求見。
他來做什麼?
趙當世愣了愣,問了下情況,得知宋侯真只帶了兩個伴當同來,也就放他進來了,侯、徐復回位上,左右坐定。
宋侯真上堂,手上卻還捧着一個精緻的紅盒子。他見了趙當世,首先躬身,然後將盒子舉過頭頂,恭敬道:“未能及時爲闖將接風,我等甚覺慚愧。特此饋獻大禮,希望闖將收納!”
“小小一個盒子,裝得了什麼大禮?”趙當世以及侯大貴、徐琿均自納悶,然而看宋侯真表情毅然,顯得極爲鄭重其事,又不似虛僞。他們甚至都開始揣測,盒子裡裝的,是百年一見的瑪瑙珠還是天下難尋的金母鶴頂。
龐勁明下堂取過盒子,小心翼翼地端到趙當世面前。在衆人疑惑目光的注視下,小小的紅盒子打開,但裡面,除了一個普通到簡陋的酒杯,別無他物。
“這……就是珍寶大禮?”趙當世用兩個指頭拈起酒杯,左看右看,想看出些端倪,但都瞧不出它有什麼不同尋常之處。
“是,此即爲大禮!”宋侯真正顏道,眼神沒有半點躲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