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天星(一)

進入十一月後,雪就越下越大,日夜不絕,似乎無窮無盡。漢中府的廣袤地區,幾乎是在短短几天內就爲之一白。天地皆素,單人匹馬步入茫茫銀白,一聲梟鳴響在蒼穹,趙當世擡頭眯眼,笑着說道:“孤飛一片雪,百里見秋毫。”

覃奇功跨馬跟在後面,亦笑道:“朔風吹雪透刀瘢,飲馬長城窟更寒。都使,歲寒,今日興致卻好。”

趙當世一勒轡頭,搖搖腦袋,道:“雪下了好幾日了,今日小些才得以出來。軍旅羈勞,也不知多少年沒好好賞玩過這雪景了。”

穆公淳也騎着馬跟在後面,只是他騎術生疏,在馬背上搖搖晃晃的,總讓人擔心會突然栽將下來。連日來,他一直腹瀉,身子虛弱,本不宜外出,但聞趙當世突然出營散心,就強撐着病體,不住吸着鼻涕趕過來。

這時雪勢雖小,寒風依舊,穆公淳雖早脫下那身白道袍換上了臃腫的胖襖,卻還是有些禁不住,口道:“風雪這樣大,都使還是快回帳中取暖。不然染上風寒,怕是難辦。”

趙當世與覃奇功對視莞爾,不退反進,連催兩下馬兒,眨眼間就與穆公淳拉開了距離。穆公淳氣急敗壞,想追上去,坐下的馬卻欺負他,不斷在原地兜圈子。眼見與趙、覃二人越離越遠,他無可奈何,只能在原地等候。

趙當世與覃奇功趕馬小跑一陣,漸漸緩步慢行,趙當世突然嘆了口氣,道:“覃進孝的事,我終究放不下。”

覃奇功苦笑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覃進孝終非忘恩負義之輩,只是一時迷了心智,若都使願給他改過自新的機會,相信他亦會迷途知返。”

趙當世沉默片刻道:“你向來公允,從不偏私,怎麼今日卻爲他說起話來?”

覃奇功應道:“覃某既爲都使驅馳,怎敢私心自用。不奢求爲都使之良、平,也希望能成爲祁黃羊那般的臣子。”

趙當世聞言,咧嘴而笑:“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青庵的爲人,我信。”

覃奇功嘆口氣道:“我和進孝從小一起長大,深知其秉性。他雖然性情剛強,卻是重義重情之人,不說都使對他有偌大恩情,就施路,他也放心不下。”說着,加一句,“左營施州老兵,戰力強勁,實爲現階段我營之強助,若失之,未免太過可惜。”

趙當世“嗯”了一聲道:“他若有心悔改,未必不能寬恕。”頓了頓,搖首道,“只是他現在不知身在何處,就是想給他機會,也無從着手。”

覃奇功點點頭,沒接這個話。俄而,重展笑顏,道:“不過前兩日徐千總、薛把總順利拿下了沔縣,倒算一件好事。”

趙當世也面露微笑道:“孫顯祖不想惹禍上身,當然會配合咱們。”

覃奇功撫須說道:“目下沔縣、褒城皆已拿到,隆冬恰來,以這兩縣爲託蔽,當能熬過這個寒冬。”

趙當世彈了彈落在氈帽前的白雪,沉吟問道:“那把刀已給孫顯祖送去了?”

覃奇功應道:“都使讓屬下負責與孫顯祖的人接洽,屬下責無旁貸。他既然履行了約定,咱們也得踐行承諾。那把刀留着於我等無利,以刀換城,物超所值。”停了停,續道,“刀屬下已給孫顯祖的使者捎回去了。徐千總素稱善守,有他和薛把總聯合守禦城池,天寒地凍的,孫顯祖也只能回漢中。”

趙當世笑言:“聽說孫老頭是個縮頭烏龜,難得他興師動衆出來一次,可笑只討了把刀回去。”

覃奇功輕擺手道:“這刀是崇禎所賜,他若落實了盜取寶刀的罪名,這些年的慘淡經營就要化成黃粱一夢。人越老,就越怕事,對他而言,兩座城的價值,是萬比不上這小小一把刀的。”

頭頂又是梟鳴一響,趙當世與覃奇功同時擡頭看去,只見翱翔於縹緲雲霧間的那隻飛鷹猛振幾下翅膀,向西南飛走了。

趙當世抽回視線,復嘆一聲:“也不知廉不信到底如何了。這雪已積厚,他至今沒有消息。只怕凶多吉少。”

覃奇功亦惻然道:“步伐不穩,便急於進取。漢中城四野尚未全爲我軍掌控,就貿然派廉把總越境而行,現在看來,是一個失着。”同時又道,“當前事未解決,天候嬗變,咱們這裡也不好再派人出去尋找。只能坐觀其變。”

想到了此節,趙當世憮然下心甚怏怏,沒了之前的好興致,有了歸營之意。覃奇功卻道:“此前周把總那裡曾有夜不收傳上信來,說到目前川中形勢。”

趙當世劍眉微擡,道:“這事我怎麼不知道?”

覃奇功回道:“這是幾天前的事,那時候都使你忙於處理軍務,忙到深夜,趴在案上小憩。周把總進來,不敢打擾,就讓屬下轉告都使。屬下尋思這事也不是特別着急,便按下沒說,這會兒說與都使聽。”

“嗯,好,你說吧。”趙當世用手輕輕拍了拍面頰,復添精神。

“聽周把總言,目前川中諸義軍,已非數月前的三足鼎立之勢……”

“三足鼎立……我早聞袁韜敗後,呼九思、常國安趁勢而起,三足,說的是他們吧?”趙當世插一句嘴。

覃奇功點頭道:“是,不過常國安在之中實力偏弱,自知難有作爲,聽說旬月前東走入湖廣了。眼下川中兩方爭奪激烈,一方以袁韜、景可勤爲首,另一方則以呼九思、樑時政、楊三爲首。”

“呼九思對袁韜有提攜之恩,怎料到日後會遭暗算,這下重新抓住機會,自是會與袁韜鬥個不死不休。”

“想來也是。呼九思等盤踞川北,袁韜則靠南邊,我等入川,或許可與呼九思交涉,行對付武大定之事。”覃奇功望着天邊黃雲,若有所思。

“行對付武大定之事”,不用說,就是拉攏呼九思了。趙營在川中沒有根基,而天下大勢也還沒到可以坐下來經營的階段,趙當世要想整合川中勢力,找一個助手無疑會事半功倍。

“……可大雪封路,不說能聯繫上呼九思,就算聯繫上了,一時半會兒,也難以相見。”趙當世搖了搖頭,坐下的馬兒也在這時候打了個響鼻。

覃奇功說道:“是,今年的雪尤大,照現在這種下法,只怕到明年初,無論敵我,都難以採取什麼大動作。”

趙當世亦道:“這對咱們是個內部整頓和休養生息的好時機,不過入川的事,就要往後延了。唉,不知是福還是禍啊。”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福禍之道,本便難覓其規。” 覃奇功悠然而言,“咱們只要盡了人事,再瞻前顧後,只是杞人憂天罷了。”

趙當世默然。

一日後,雪復轉大。

沔縣南部十餘里遠的一處山坳裡,孫顯祖的大營就扎於此處。

自打沔縣失守,孫顯祖就撒丫子帶人一路退到了這裡。近兩千孫家軍在這裡忍受了兩日的寒風暴雪,卻始終未得軍令。到底是進還是退,人人心裡都沒底,疑惑驚慌下,不滿的情緒已經開始在軍中滋生。

當心腹將領找到孫顯祖的時候,見他正對着一把雁翎刀怔怔發呆。

“主公,這刀……”那心腹欲言又止。

孫顯祖撇撇嘴,旋而起身,嘆道:“物慾害人,物慾害人吶。老夫活了數十年,本以爲已經將名利俗事放下,豈料真正到了風頭上,還是難以自己。當日我就不該利令智昏,唆使刀客偷盜這刀,要不怎麼會落得今日受制於人的局面。”

那心腹小心道:“但,這事主公之前不是就有了計劃,這次出兵,也是爲此嗎?”

“這刀是必須拿回來的。朝廷內外,嫉妒眼紅我的人不在少數,要是讓他們窺得這個把柄,那老夫豈不就成了晚節不保的大滑稽?更何況瑞王早就疑心於我,我在漢中又斷了他的財路,一旦他知道些風吹草動,就白的也說成黑的,你說到時候聖上是信他還是信我?”

“主公深謀遠慮,屬下歎服。”

“你們在我身邊做事多年,見的風浪也比尋常人多,以後要引以爲鑑,勿以惡小而爲之,否則什麼時候捅了天大了簍子都茫然不明。”

“屬下銘記主公教導。”

“嘿嘿,我那幾個兒子要都有你這般聽話,那我現在還拖着老身子老骨,折騰個什麼勁兒……”孫顯祖說到這裡,原本傲然的神情忽地多了幾分落寞。

那心腹唯唯諾諾,又聽孫顯祖道:“只是你在我身邊這麼多年,眼力見兒卻還有待提高。我姓孫的生平,什麼時候吃過啞巴虧?你要以爲,我屁顛屁顛跑到這犄角旮旯裡忍飢挨凍,只是爲了可憐巴巴討回這把刀,那也太小瞧你主公了……”

“主公,屬下絕無此意!”那心腹大驚失色,急忙辯解。

“呵呵,你們這些年輕人,我見得多。表面恭敬,其實心裡都自以爲是的緊。只不過我老雖老,腦子還不至於糊塗,他姓趙的要是以爲僅憑一把刀就能將我給打發了,那就太狂妄啦。”孫顯祖直起身,寬闊的背脊幾乎擋住了帳內所有的光線。而這依然挺立着的身軀似乎也昭示着,這個滿頭花白的老者,還不準備向歲月以及年輕人們低頭。

“主公的意思是?”

孫顯祖冷哼兩聲道:“姓趙的賊寇不同尋常,是有兩把刷子,懂得另闢蹊徑的制衡之術,這在只會喊打喊殺的流寇裡,倒是難得。”說着,雙拳捏緊,登時指節爆響,“他以爲天時地利人和都於我不利,我只能灰溜溜滾回漢中府城裡窩着,殊不知,我既要刀,也要被他佔去的兩縣,華清郡主,我也要奪回來。”

這些話孫顯祖此前未和任何人說起過,就連這個與他形影不離的心腹,也頗感驚異,只是,他追隨孫顯祖多年,深知自己的這個主公對外或許漫天放炮,對內,卻從不打誑語。他能說出口的話,一定是經過再三忖度過的。

“主公……”

孫顯祖揹着手,緩步踱回案臺前,道:“營中的事,我都知道。兵士們在這裡受了苦,我自會給他們個交代。之所以不走,就是因爲接下來纔要開始做正事。”

“屬下愚鈍……”

孫顯祖嘴角微笑,對他道:“你現在還不需要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你只要準備好,奪回褒城、沔兩縣後,讓兵士們放手快活,反正是賊寇佔過的地兒,裡頭多少賊寇、多少共犯,還不是咱們說了算?”

那心腹見孫顯祖無比自信,也就不再多問,伏地頓首道:“主公之計謀,神鬼難測;主公帶兵之仁慈,縱吳起復生,也自愧弗如。”

孫顯祖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帳外飄飛的風雪,捻鬚凝神。

雪飄一日,事實證明,他並沒有說大話。因爲就在一日後,沔縣局勢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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