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揚湯止沸,不如釜底抽薪。武大定夢寐以求的便是能成爲獨大一方的掌盤子,有此念想,在劉孝竑的威逼利誘下,不由得他不動心。
亂世無義,即便與小紅狼是老友,且得蒙他照拂才能在漢中府地界紮下根來,面臨關乎存亡的抉擇時,武大定還是義無反顧選擇了對自己更有利的趙營。擇強主而事,在武大定看來是再正常不過了。成王敗寇,只要擊滅小紅狼取而代之,這背信棄義的勾當很快就會被時間的風霜所掩埋。
不過武大定最後還是留了個心眼,沒有當即釋放郭虎頭,與劉孝竑約定,等趙營攻下了褒城、沔二縣其中之一,再將人交付。同時他也承諾,郭虎頭在自己這裡絕對不會再受到任何刁難侮辱。
劉孝竑見好就收,未能立刻要回郭虎頭其實也在他和趙當世的預料之中。因此,他提出一個新的要求,一來是幫助趙營穩固在漢中的腳跟,二來也算是武大定納的個投名狀。
這個要求很簡單,便是在小紅狼敗退到城固縣以西后,武大定需要派兵協助趙營對其衆進行夾擊。而至於爲什麼小紅狼會退到這裡,劉孝竑沒有細說,但從他胸有成竹的表情上看,趙營似乎已有萬全之策。
與來時不同,劉孝竑離開武營時頗爲風光,武大定甚至親自出營依送別老友的規格送他出十里方歸。劉孝竑臉上淡笑,心裡實則對武大定的爲人着實鄙夷,在武大定轉馬馳離後,他如釋重負長吁了一口氣。
劉孝竑出使的這兩天,趙當世一直呆在徐琿大營中等候。徐琿此次西進,收穫頗豐,除卻俘獲了華清郡主這樣一條大魚外,還抓到三個特殊的人。趙當世細問下才知,這三個都是附近衛所世代負責製造火器的軍匠。領頭的一個三十來歲,鬍子拉碴,頭大身圓,徐琿知火器事,與他聊過,覺得此人有些門道,便趁這時引薦給趙當世。
這領頭的軍匠叫陸樸一,趙當世從他右面頰上密佈的麻點就看得出此人絕對是操持火器的行家。兩人略略交流,趙當世發現陸樸一果然對火器的造詣頗深,一問之下,竟是自學成才。明代戶籍制度嚴苛,匠籍與民籍、軍籍相若,亦是強制世代承襲,而且地位較之其他,多有不及。
人有七情六慾,興趣也不盡相同,被禁錮着的匠戶大多隻是無可奈何着做着上頭攤派的任務。他們有技術,但都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老手藝,因爲沒有主觀能動支撐,對於技術的探尋,其實進展很小。基本上人人都是靠着老本,得過且過,能完整繼承下上一輩的手藝已是不俗,再言進一步去探尋研製技術上的新可能,那對他們來說,沒那個必要,也沒那個興致。
但總也有些非主流的人,這陸樸一就算是其中一個。他天生對火器的製造很感興趣,在別人固步自封的當口,他如飢似渴通讀鑽研過許多火器著作。畢懋康的《軍器圖說》甚至徐光啓翻譯的《火攻神器圖說》他都有涉獵。這在當時的明末匠人中,是極少見的。
趙當世試探着向他提出燧發槍的概念後驚奇地發現,陸樸一居然很早以前就曾經根據一把身毒古裡傳來的火器,動手製作過“自生火銃”。在趙當世的前世記憶中,身毒即印度,此間正值莫臥兒時代,其軍備發展同時受到奧斯曼帝國與西歐方面的影響,比起東亞,並不遜色,有些方面更爲先進。陸樸一能從這方面着手,至少說明他的眼界很高。
可惜的是,陸樸一做過的那把“自生火銃”很早以前就因炸膛毀壞了,他臉上蓋在濃密的毛髮下的一道疤痕就是那時候落下了。趙當世通過他的述說大體上能夠確定他所做的就是一種撞擊式的燧發槍,這種生火方式不但比火繩槍優越,比起簧輪式的燧發槍也更先進。
但趙當世的興奮勁兒並沒有持續太久。據陸樸一所言,當初他之所以放棄了繼續對燧發槍的研製,主要考慮到了兩個方面:第一,成本太高。這不單單是物質上的成本,人力上的成本也很巨大。完成火繩槍的一系列擊發最多七八個組件就能勝任,而撞擊式燧發槍少說也得二十來個組件才能運作。製作這些組件的物料價格昂貴,而且因爲需要精密貼合,這對於工匠的做工技術也是極大的考驗。第二,擊發率不盡如人意。火繩槍雖然笨拙,但只要不是在風雨中,點火的效率基本上可達百分百。比起這個指標,目前的燧發槍的擊發率能達到百分之三四十已經很不錯了。這對於需要投入實戰的軍隊來說,太不可靠。
私人的武器與軍隊的制式裝備是應該嚴格區分開的。陸樸一很有大局觀,在認定目前大規模投產燧發槍不是明智的選擇後,他很快轉換了研究思路。以至於兩三年都沒再去碰燧發槍。
趙當世頭腦很清醒,作爲一個先知先覺的人,他迫切希望能運用自己的遠見來加強軍隊的戰鬥力。但事實是,目前就連西歐也未曾將燧發槍作爲常規裝備,一個沒有人才儲備,更沒有生產力支持的趙營,拿什麼去追求新科技?
燧發暫不可行,趙當世轉而把目光投向了膛線。現今明軍所使用的火器,清一色都是滑膛,若是能將銃管內壁加上膛線,都不需螺旋形那般,只要有直線的溝槽,勢必能讓火器的射程與準確性大大上一層樓。
然而陸樸一的話還是給他當頭澆了一盆涼水。首先,給槍上膛線,並不僅僅是槍管自身的事,同樣關乎所使用膽丸的翻新。這就意味着,一單趙營使用了新式的線膛槍,那麼從今往後從敵人手中繳獲的所有現成的彈丸都成了廢物。這極不划算。
其次,無論是批量生產新式火槍還是彈藥,都離不開生產力的支持。只說製造火器所需的鋼鐵與煤炭,趙營完全無法提供。而且別說造槍造炮,就造一個鍊鐵的坩堝方爐或是挖個煤井礦坑,對於現在無根之木也似的趙營來說,都難如上青天。
明代的鍊鋼技術其實就當時來說,並不遜色於其他地區,特別是生熟鐵轉化以及量產方面。炒鋼法比起傳統的灌鋼法可以極爲有效炒出含碳量低於生鐵,但高於熟鐵的鋼來,甚至熟練的炒鐵手有機會炒出高碳鋼。但僅僅這些還不夠,因爲用鋼條或熟鐵捲成的槍管無可避免,都存在銜接的縫隙,這就爲日後容易炸膛埋下隱患。同時,當代摒棄了唐宋以木炭爲燃料的方式轉用煤炭,然而大明境內鐵礦石與煤炭中的磷硫含量偏多,燃燒的熱效率不高,難以在有着人畜力鼓風的開放式鍊鐵爐的條件下有效聚熱與留熱。這也是造成煉出熟鐵或鋼的硬度較脆、製成槍炮易炸膛的原因之一。除非能做到液化鋼並用實心鋼棒鑽孔製作槍管,否則,炸膛的風險永遠無法徹底解決。
當然,陸樸一的思維不可能這麼超前,以上也只是趙當世聽了他的話後結合自己前世的所學閱歷綜合出來的結果。說到底一句話,趙當世現在想要燧發槍,沒門,而且沒有穩定的根據地,想製作傳統火繩槍補充軍隊,也不可實現。
和陸樸一的對話不但在火器方面打消了趙當世此前的幻想,也提醒了他一個關鍵點——根據地。
沒有根據地,就沒有穩定的財政、兵源、物資等等。當一個流寇,永遠只能揀別人用剩下的老掉牙,想要在裝備上領先完全是癡人說夢。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趙營可以永遠四處流竄,爲了自身的安全與官軍躲貓貓,但卻無法完成由武裝向政權的轉變。
然而,話是這麼說,趙當世卻無法忽視根據地的雙刃劍效應。尤其是對於現在處於絕對弱勢的流寇羣體來說,在與官軍的敵對狀態下貿然紮下根來,無異於鳥入樊籠,自取滅亡。
凡事,要結合實際,一味受到主觀的引導,很容易陷入片面化的錯誤。有時,只需要犯一次錯,就可能永無翻身之日。
縱使如此,入川在即,趙當世還是決定將根據地的事提上日程。目前固然不是紮根的好時機,但行軍途中,於路觀察,總也能爲日後的發展找到些可供參考的信息。
囿於自身因素,趙當世暫時無法將自己的想法交付給陸樸一實現。兩人整整談了一個下午,對彼此的想法都有了初步的認識。趙當世將自己心中憋悶許久的話說出來,縱無法立刻成行,卻也十分舒暢。
他將陸樸一和兩個幫工都安排在後營,讓他仨先做一些概念上的計劃與打算,同時以專人負責他們的起居、傳話,待遇頗佳。而陸樸一等本來就處於社會底層,沒讀書人那麼多三綱五常束縛,原先爲官府做事,又受盡憋屈,這時見趙當世待己甚厚,也安之若素了。
徐琿因識人善薦,記了一功,與前番郭虎頭遭擒的失察之罰相抵,無功無過。衆人見趙當世賞罰如此嚴明,私下皆歎服。
劉孝竑未歸,趙當世突然想起自己奇貨可居的華清郡主至今未曾謀面。她是這一系列事件的關鍵人物,怎能不見她一面?
他既想到,便找來徐琿,問了問郡主的近況。徐琿考慮周全,曉得華清郡主對己軍是一枚重要的棋子,對她全不似普通俘虜。除了不得出所居營帳一步外,所有飲食、沐浴都按軍中的最高標準來。以此比照,就連後營那個一向不肯受半點委屈的事主兒張妙白的生活品質怕也沒這個俘虜高。
趙當世對徐琿的遠慮很讚許,爲方面主將,眼光長遠絕對是一個必備的素質。論起這一點,侯大貴不及徐琿遠矣,而這也就是爲什麼趙當世將他留在中營,看似尊崇卻從不外放的原因所在。
心隨身動,趙當世由徐琿帶着,來到華清郡主的居帳。來前他已從徐琿那裡瞭解到這郡主品貌非凡,即便有準備,但在真正見面的那一刻,還是不由得呆了。
一襲素衣的華清郡主長身而立,沒有任何妝容,取而代之的只是簡單將頭髮全都梳到後邊紮了個極爲質樸的髮髻。但因髮長,它們還是披到了雙肩,猶如兩股黑瀑。
她眼窩處有着黑眼圈,看得出這幾日精神狀態不佳,雖落魄,但雙眸依舊清亮有神,見了趙當世,首先作一揖禮,道:“華清見過趙將軍。”
趙當世愣了愣,道:“郡主怎知在下是趙當世?”
華清郡主平靜道:“我並不知將軍叫什麼。但這位徐將軍我知道是營中的主將,在你身邊全如屬下姿態,想來趙營主帥必然姓趙,我便大着膽猜了猜。”
趙當世汗顏道:“原來如此,郡主聰慧過人。”他見對方姿容秀麗,更兼氣質拔羣,已有三分敬意。而後又聞她談吐得體,不卑不亢,更是訝異。自思這瑞王的閨女果然與尋常婦人見識不同,階級上的差距原來於外在都涇渭分明。他明顯能感覺到,徐琿等跟進來的一班軍將即便身爲勝利者,說話之間卻全都不敢正視華清郡主,而自己居然也有些緊張起來。
換個想法,所幸拿到華清郡主的是明事理識大體的徐琿,這樣一個美麗絕倫的女子若是落在侯大貴、郝搖旗等莽夫手上,下場絕無現在這般好過。
想着,來時準備的話都說不上,口道:“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我等請郡主至此,實在是形勢所逼,迫不得已。只要能保得性命,保證不動郡主分毫,將郡主等完璧送回去。”
趙當世喜歡女人,但他有自知之明,雖驚歎於華清郡主的超塵脫俗的美麗,倒也壓根沒什麼非分之想。只想着這樣一個玉琢冰雕般的女子,自己說什麼也不應該將其傷害。
也不知爲什麼,或許是感覺到趙當世等人沒有歹意,華清郡主看上去沒有一絲半點身陷囹圄的慌張與憂慮,只聽她輕聲道:“趙將軍,我信你。”趙當世怔怔看去,卻見她正淡然笑對自己,容若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