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多名大臣在承天門前跪諫。
這是一次皇權與臣權的直接碰撞,二者針鋒相對,毫無妥協。
承天門前哭聲震天,以頭撞門的大臣一批接着一批,圍觀的百姓們裡三層外三層,人們第一次認識到“禮樂”二字的神聖,爲了這兩個字,有人不惜用生命和鮮血去捍衛它。
朱厚熜在乾清宮裡急得團團轉,派出去勸說的太監一個接一個,可大臣們根本不搭理,除了朱厚熜主動下詔換爹,這事沒得商量,不答應大家就一齊撞死在宮門前,你再換一批人當大臣吧。
任何人都看得出,這是要挾。
可是這種要挾堂堂正正,哪怕朱厚熜精讀古今經史子集萬卷跟大臣們辯,同樣辯不出結果,因爲他沒佔住道理,隨便一個大臣只消翻出聖賢書,一條條地指給他看,此處合情,此處合理,啊,此處應有掌聲……
勸說的太監們一個個灰頭土臉回來,很顯然,相對於舌燦蓮花的勸說,大臣們對撞門自虐更有興趣。
朱厚熜急了,他從未經歷過如此陣仗,只聽說來京城當皇帝,權力和地位與當初圈禁王府絕不可同日而語,可誰知道剛登基便遇到這種事,不答應吧,大臣們若真撞死幾個,他朱厚熜的昏君名聲算是傳遍天下,答應吧,自己和親生父母的尊嚴何在?再說這次向大臣妥協了,讓大臣們探知了他的底線,以後遇到任何事還不得變本加厲,他這皇帝當得還有什麼意思?
朱厚熜在乾清宮猶豫躑躅進退兩難之時,承天門前卻發生了驚變。
哭聲震天的承天門廣場上,楊廷和頗爲無奈地和百官們跪在一起請願。從內心來說,楊廷和實在不願意用這樣的方式要挾皇帝來達到目的,不論目的是何等的崇高正義,一旦用上要挾的手段,整件事情便顯得有些等而下之了。然而無奈的是,今日這事是他自己的寶貝兒子楊慎煽動起來的,楊慎幹這件事之前根本沒跟他商議過,是以今日朝堂上連他也被弄得措手不及,還沒來得及出言阻止,一大幫熱血上頭的大臣們便跟着楊慎出了宮門。
羣情激憤之下。楊廷和作爲內閣首輔大學士,只好欣然景從了,當大部分人在做一件自認爲正義的事情時,剩下的小部分人就算內心並不贊同,也不得不被強大的民意所綁架,對大臣們來說。名聲更重於生命。
楊廷和冷眼看着一批又一批的大臣頭撞宮門,撞得鮮血淋漓甚至昏厥,他一直垂頭不語,腦海中卻不由自主浮現秦堪那張儒雅溫文的臉龐。
朝堂接連幾日發生這麼多大事,秦公爺竟不聞不問,彷彿隱居了似的,就連新皇將其明升暗降。明顯下一步要着手對付他了,他仍然沒有任何應對,他……到底在想什麼?以他的性子來說,不該是這麼忍氣吞聲的人啊。
百般疑惑之時,跪在一旁的吏部尚書楊一清湊了過來。
“介夫,這麼鬧下去終究不是辦法,就算今日逼迫陛下妥協,但以後君臣之間愈發疏離冷淡甚至互相仇視,於國不利呀……”
楊廷和臉色陰沉,冷冷道:“老夫何嘗不知此舉太過孟浪。可恨我那孽子未與老夫商議便煽動羣臣,鬧到現在這般局面,若陛下不肯妥協,今日如何收場?”
楊一清嘆道:“收不了場啦,陛下不答應禮議倒是其次。若咱們惹得龍顏大怒,今日這承天門前怕是要血流成河……”
楊廷和悚然一驚:“陛下不會這般殘暴吧?”
“這位新君不過十二歲,據說在安陸州興王府時是有名的賢世子,精讀詩書,通曉史事,才十二歲已開始學着作策論經義,讀書倒是厲害,可讀書厲害與殘不殘暴有關係嗎?史上喜讀書又喜殺人的暴君還少嗎?”
楊廷和神情漸漸放緩,笑着搖頭:“應寧兄,你太多慮了,今日宮門前聚集京師四品以上文官四百多人,老夫不信陛下敢同時對這四百多人下毒手,把咱們都打殺了,偌大的江山誰來治?他不怕天下士子與天家皇室離心離德嗎?虐殺士大夫的名聲傳揚出去,他這皇帝以後怎麼當?”
楊一清苦笑道:“但願老夫多慮了……”
話音剛落,廣場東西北三個方向忽然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漸漸由遠及近。
楊一清和楊廷和同時一楞,直起身扭頭朝外望去,卻見一百餘名頭戴羽林氈帽,身穿暗紅色服飾的軍士手執水火棍,從三個方向分三橫列漸漸朝宮門前聚攏,須臾間便將四百多名哭嚎的大臣包圍在中間。
所有正哭得投入忘情的大臣們聽到腳步聲都楞了,扭頭望去,卻發現自己已被人包圍,而且擺明了一副關門打狗的架勢,所有大臣不由勃然大怒。
值守宮門的小宦官和大漢將軍也呆住了,面面相覷之後,發現這幫人一個個面生得緊,既不像廠衛所屬,也不像禁宮衛士,瞧他們穿的服色卻像是三千營的將士。
一名站在宮門前的宦官眼角使勁抽搐了一下,神情頓時浮上了然之色。
三千營,陛下剛封的三千營都督不正是如今極受聖眷的江彬嗎?這些人若是江彬所屬,看來陛下是下了新的旨意,打算對這羣無法無天的大臣痛下殺手了……
仔細尋思片刻,宦官又覺得事情不大對勁兒,連他這個閹人都清楚此時對四百多名大臣痛下殺手會有怎樣的後果,陛下英明睿智,怎麼可能不知?這事兒透着蹊蹺呀……
宦官正驚疑間,卻見將士們已將大臣團團圍住,爲首一名面生的百戶肅聲大喝道:“奉聖諭。聚衆鬧事的臣工速速散回衙府,宮門乃皇家禁地,不準聚衆喧譁,違者杖斃!”
帶頭的楊慎大怒,站起身道:“你們是什麼人?我等爲民請命。促請天子維倚祖宗禮制,勿使聖名有污,勿使天家蒙羞,我們做錯了什麼?陛下何以如此待我等忠直臣工?”
百戶冷笑:“末將只是武夫,大人說的國家大事末將絲毫不懂,末將只奉聖諭。半柱香時辰之內若再不散去,各位大人莫怪末將得罪了!”
衆臣皆驚怒,喝罵聲頓時此起彼伏,一個個臉紅脖子粗的,不少人眼中散發出興奮的光芒,這可是求都求不來的揚名立萬機會啊。若真被這幫傻大兵們敲幾棍子,將來說出去是何等的榮耀?當官若不挨幾記廷杖豈不是白當了?
所有大臣公心私心各自打着算盤,嘴上卻愈發不饒人。
大明的文官都是暴脾氣,無理也要胡攪蠻纏幾分,更何況今日大夥兒自覺佔足了道理,更要變本加厲,最好激得這幫將士們動手揍他們。以後大可帶着滿身傷痕心滿意足地招搖過市了,於是衆臣一邊爭吵一邊擼起了袖子,將士們還沒有動作,大臣們已主動動手推搡了。
喧囂失控的人羣裡,唯有楊一清和楊廷和神情凝重地互視一眼,他們漸漸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今日怕是會出事,出大事!
見宮門前情勢漸漸失控,爲首的百戶嘴角露出一抹得逞的笑意,隨即退後三步。右手高舉,狠狠往下一揮,大喝道:“動手!”
一百餘名將士聽到命令,頓時高高揚起了手中的水火棍,在大臣們一片不敢置信的目光裡。一百多根水火棍劈頭蓋腦朝大臣們砸下,爲首一名辱罵推搡最起勁的大臣第一個被砸中額角,殷紅的鮮血噴泉似的狂涌而出,這位大臣哼都沒哼一聲,當即便一頭栽倒在地,腿腳不住地抽搐,眼見不活了。
將士們動了真格的,大臣們這一刻頓時手腳發涼,呆呆地注視着地上漸漸浸染成一大片的鮮血不住地蜿蜒流淌,一個念頭在衆人心中浮現:陛下……真敢對他們動手啊!
“陛下!陛下你欺人太甚!我朝自洪武以後,鮮有虐殺士大夫者,我等乃國之重器,今爲民請命何罪之有?何罪之有!”人羣裡,楊慎發出一句怒吼。
衆臣聞言紛紛瞋目裂眥悲呼,宮門前亂象紛呈,哭聲和嘶吼聲交織成一片。
廣場外圍,聞聲而來的錦衣衛,東西廠,五城兵馬司及順天府衙役巡檢等圍了一大圈,黑壓壓的聚攏一堆,人羣裡有心生疑惑者正欲上前詢問,那名帶頭的百戶卻似有感應似的猛然回頭,瞋目喝道:“我等奉聖諭辦差,閒雜人等一律讓開,否則以逆黨論處!”
廠衛和五城兵馬司的人嚇了一跳,紛紛後退十數步,百戶氣勢太強大,僅“聖諭”二字便足以讓衆人退避三舍了,哪怕直到現在也沒瞧出這位百戶和麾下分屬哪個營鎮,大家也不敢再管閒事,但所有人心裡也偷偷給他們下了定義,穿着三千營將士的服飾,行事又這般猖狂囂張,這般目中無人,不是最近正受聖眷的江彬麾下又是誰?
百戶這時又回過頭,冷冷朝跪地哭嚎的大臣們道:“諸位大人還請速速散回府衙,末將領了旨意,半柱香時辰眼看就到了,那時誰若還不離開,莫怪末將將爾等杖斃當場!”
衆臣聞言紛紛大罵,值守承天門的宦官已嚇得渾身冒冷汗,隨手便扯過一名大漢將軍,在他耳邊輕聲道:“這事兒不對,你趕緊跑去乾清宮向陛下稟奏,確認一下這羣人是不是究竟奉了聖諭……”
大漢將軍一楞,接着神情大駭:“公公的意思,意思是,眼前這幫人,……矯詔?在皇宮門前矯詔?”
宦官臉色蒼白,咬着牙強自鎮定道:“矯不矯詔雜家怎知道?趕緊回宮去問!再晚怕就來不及了!”
“是!”
大漢將軍連滾帶爬朝乾清宮奔去之時,宮門前再生驚變。
半柱香時辰轉瞬便至,當然,沒有一個大臣離開,無論害怕還是恐懼。這種時候離開等於自己的人生和仕途全都毀了,朝堂絕不會給一個臨陣脫逃的人任何升遷的機會,不僅如此,以後他也會成爲大臣們的公敵。
大臣們不肯離開,百戶卻果真不跟他們客氣。擡頭看了看天色,眼中殺機一閃,重重地下了命令。
“動手!”
刷!
一百多根水火棍無情朝大臣們頭上身上砸去,一陣猝不及防的慘叫聲此起彼伏,廣場上殺意森森,只聽得一聲聲骨頭碎裂的聲音。一灘灘鮮血從這些大臣的頭上身上流出,漸漸將廣場上的白玉石地磚染成了一片血紅。
一場真正的屠殺緩緩拉開序幕……
…………
…………
朱厚熜坐立不安地在乾清宮內來回踱步,等待宮門外傳來消息。
在他的意料中,事情仍未失控,不過是幾名大臣撞破了頭,他相信大臣們不會真的想死。當然,最壞的結果無非是自己終究向大臣們妥協,追認弘治先帝爲父。
其實朱厚熜也漸漸想通了,世上本沒有兩全其美的事,既想當皇帝,又要維護自尊,如此尊貴的位置。滿朝文武豈能讓他白坐?總要付出一些代價的,認父就認父吧,將來自己在朝中有了根基,羽翼豐滿之後再下一道聖旨,再追認自己的生父興獻王爲帝,事情不就功德圓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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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熜越想越覺得有道理,他甚至暗暗下了決心,今日把大臣們勸回去,自己再矯情忸怩兩日後,順勢便答應大臣們所請。暫時對他們妥協一次,接下來便該着手將寧國公的權力一步步削去,他在朝堂和地方上的黨羽也一步步剪除貶謫,除去這個權臣,相比他朱厚熜以後的日子會好過一些。權臣倒了,皇帝的威信自然便樹立起來了……
挺美好的,一切都美得像一場不真實的夢……
慌亂的腳步聲打亂了他的美夢,朱厚熜皺了皺眉,清冷地注視着空蕩蕩的殿門。
殿門的門檻外很快出現一道魁梧的人影,卻是一名大漢將軍。
“稟……稟陛下,承天門前發生變故,值守宮門的李公公託末將問陛下,是否陛下派了人去承天門杖殺大臣?”
朱厚熜滿頭霧水:“朝臣乃國之重器,豈有不罪而杖殺之理?朕怎會下這種旨意。”
大漢將軍渾身一震,臉色頓時蒼白無比,張了張嘴,正待繼續稟奏,又一陣慌亂的腳步聲傳來,一名小宦官喘着粗氣連滾帶爬跪在門檻外。
“陛下,大事不妙!不知何人宣稱奉了聖諭,責令宮門前四百多名大臣速速散開離去,大臣們不依,那人竟命一百多名麾下將士執棍棒打殺……”
朱厚熜頓覺天旋地轉,彷彿一道晴天霹靂劈在自己腦門頂上,連殿外晴朗無比的天色此刻看起來也是一片漆黑了。
“誰……誰這麼大膽,竟敢假傳聖旨!”朱厚熜無力地擡起手,指着殿外抖抖索索:“朕……朕何時下過打殺大臣的旨意?究竟是誰,竟陷朕於不仁不義!”
“那人和麾下百餘名將士穿着三千營的服色,口口聲聲說是奉了聖諭,李公公覺得不對勁,剛派人回來向陛下確認真假,宮門前便開始動手了……”
朱厚熜只覺得頭越來越暈眩,有一種大禍臨頭的不妙預感,顫聲問道:“大臣們……可有死傷?”
“百戶和麾下人手執一支水火棍,而大臣們皆年邁又手無寸鐵,一通棍棒下去,當場打死一百一十三名大臣……”
朱厚熜臉色愈發蒼白,眼淚刷地涌出了眼眶,仰天大哭道:“何人如此害朕!教朕如何面對天下人!錯了,朕錯了!不該當這個皇帝啊!”
“陛下,那個百戶和麾下將士杖斃了一百多位大臣後便下令回宮交差,然後便離開了,一百多具大臣的屍首還擺在宮門前沒人理會,值守宮門的大漢將軍,圍觀的廠衛和五城兵馬司未知聖意不敢妄動,陛下,您還是趕緊去承天門看看吧,活着的兩三百位大臣已出離憤怒,戶部右侍郎徐衡和大理寺少卿張裒原本倖存,卻不堪其辱,剛纔奴婢來報信之前,二人怒而撞門,活活撞死在宮門前了……”
朱厚熜狠狠擦了把眼淚,道:“朕當然要去,快,擺駕承天門,此非朕的旨意,賊人矯詔,竟害朕得罪了天下!朕要跟諸位臣工細說清楚。”
收拾了儀裝,朱厚熜在一衆宦官的簇擁下,剛擡腿跨出乾清宮的門檻,又聽到一陣匆忙的腳步聲,聽在朱厚熜耳裡卻倍覺心驚肉跳。
“陛下,不好啦!適才宮門血案已傳到了慈寧宮,太后娘娘勃然大怒,謂之……謂之新君不仁,虐殺國器百餘人,實爲大明立國以來駭人聽聞,太后娘娘已急召陛下前往慈寧宮細說此事……”
朱厚熜身形一個踉蹌,差點栽倒在地,呆楞半晌,再次大哭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