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0章 禍福難測

所謂“外四家軍”的說法,不是秦堪獨創,卻是朱厚照先提出來的。

朱厚照尚武,京師裡無論是皇宮還是豹房,都特意開闢出一塊演武場,以此作爲他指揮軍隊演武之用,朱厚照讀過許多兵書,而且他也絕非趙括那種紙上談兵的誇誇其談之輩,他深知理論和實際的區別,所以讀完兵書後,對每個新學到的陣型也好,大軍前後的調動也好,幾種兵器的結合使用也好,全部付諸於演武場,總要親自調動軍隊試驗過這些理論,才能完整地消化它,認同它。

去歲親征韃靼之前,朱厚照便有親自與韃靼小王子伯顏猛可決戰的念頭,於是大軍還未離京便給宣府,大同,延綏,遼東四大邊鎮的總兵官下了調兵旨意,旨意的最後,竟對四大邊鎮的邊軍將士以“外四家軍”相稱,惹得四大邊鎮的總兵官彷彿被青樓花魁主動勾引了似的,莫名驚喜榮幸不已。

而邊軍與京營將士對調的說法,也是朱厚照的首創,而且這個說法很久以前便提出了。

正德三年年尾之時,朱厚照剛剛平定寧王朱宸濠叛亂還京,此戰朱厚照深感京營將士戰力不強,軍心不盛,於是太廟獻俘之後便在朝會上提出京營與邊軍將士對調,每三年爲一輪換,是爲實戰練兵之故。

無可諱言,朱厚照的這種想法委實有些前衛,不過並非昏庸,反而很有道理,這位皇帝的尚武之好並非胡鬧,對於軍事確實經過了深思熟慮的,邊軍和京營互調便是神來之筆,堪稱絕妙。

只可惜朱厚照正應了唐大才子那句詩。“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如此絕妙的計劃在他人眼裡卻是驚世駭俗離經叛道,終不能被朝臣所容。甚至連最開明的李東陽亦無法認同這個想法。正德三年底。即將致仕的李東陽向朱厚照上了他政治生涯的最後一道奏疏,名爲《疏諫京營邊軍兌調十不便》。針對的便是朱厚照提出的兌調京營和邊軍一事。

連開明的李東陽都上疏反對這個太過前衛的計劃,其餘的大臣就更不用說了。

朱厚照對自己的天才腦袋沾沾自喜了沒兩天,便被鋪天蓋地的口水淹沒,那種感覺比當頭一盆涼水淋下更痛苦。簡直是無數人掄圓了膀子噼噼啪啪扇了他無數耳光,鼻青臉腫的朱厚照咬着牙……忍了,當然,邊軍京營兌調的計劃從此束之高閣,不見天日。

直到正德十三年,朱厚照又動起了北征韃靼的念頭,早年的京營邊軍兌調的計劃再次萌芽。於是爲了鋪墊,遂下旨將四大邊鎮的邊軍將士稱爲“外四家軍”,原本打算親征歸京後正式將此事提上日程,結果還沒來得及開口。朱厚照卻不幸溺水昏迷。

今日秦堪提出邊軍入京也正是時候,皇帝昏迷,京師羣龍無首,大明各地藩王流寇盜匪蠢蠢欲動已是必然,調動邊軍入京防範確實很有必要。

一個沒有子嗣的皇帝若命懸一線,天下窺伺大寶的野心之輩何其繁多,若無一支強大的軍隊駐守京師,誰知會發生怎樣的鉅變?

秦堪的話很簡潔,但說完後涼亭內卻久久陷入沉寂,楊廷和楊一清等人捋須沉默不語,保國公朱暉的臉色卻有些難看,神情隱隱有股怒意。

朱老爺子的怒意很好理解,畢竟京師十二團營由他統領,十二營裡,每一營皆由一位開國侯負責,平日裡任何一營皆不得隨意調動,必須由國公和國侯親眼見到聖旨和調兵虎符後才能調動兵馬,十二位開國侯和一位保國公便組成了京師這支精銳之師的高層指揮,現在秦堪當着朱老爺子的面說什麼京營將士戰力堪虞,等於赤裸裸打朱暉的臉,老爺子焉能不怒?

“哼!調動邊軍入京?這說法是不是太駭人了?滿朝文武能答應嗎?陛下昏迷不醒,京師正是風聲鶴唳之時,一點點小火星兒都能將臣民之心點爆,這種時候調邊軍入京,滿朝文武豈能答應?若陛下真有不測,另立新君已是必然,新君豈能答應臥榻之側有如此多的兵馬走來走去?”

朱暉的語氣不善,幸好亭內在座之人同爲一黨,彼此之間利益關係緊密,否則依朱老爺子那火爆脾氣早就掀桌子翻臉了,現在只是語氣不善,足以證明他對秦黨是真愛。

秦堪朝他歉然一笑,道:“老爺子息怒,我的提議只是對事不對人,京營將士相比邊軍的戰力確實稍有不如,這是無法迴避的事實,我擔心陛下昏迷之事一旦傳遍天下,那些藩王和素有造反野心的流寇邪教們必然不會毫無動作,能多調一些將士入京防範總歸是沒錯的,畢竟藩王們皆是陛下的血脈親人,理論上來說都有繼承大統的資格,可皇帝只有一人能當,那些藩王們可不是講道理的人,萬一爭搶皇位時做出什麼過激的動作,京師有一支強大的兵馬彈壓方爲萬全之策。”

秦堪語氣懇切,所言入情入理,朱暉滿肚子火氣卻發作不得,只能重重一哼,不再說話。

楊廷和搖頭道:“秦公爺此言未嘗沒有道理,凡事防範於未然終歸是沒錯的,然而邊軍入京不是小事,後果亦很嚴重,今晚過後陛下若被太醫們救醒,我等朝臣未經請旨便調兵入京,陛下難免不快,若陛下不醒,來日新君即位,此舉亦免不了令新君恐慌甚至猜疑敵視,我們皆知公爺一片丹心體國,可新君會這麼想麼?”

楊廷和的話令亭內衆人連連點頭,顯然都很贊同。

秦堪神情有些鬱卒,苦笑嘆道:“說來說去,我終究落得裡外不是人,罷了,調邊軍入京只是一個建議,既然此事不可爲,不提也罷,我們便耐心等待陛下醒來吧。若是……”

秦堪語氣忽然變得複雜起來:“若是陛下不醒,這攤子亂局終歸要有人來收拾的,不是新君便是舊臣。”

唐子禾從豹房走出來時已是深夜。

深夜本是萬籟俱寂之時,但此刻豹房門外卻仍聚集着百多位朝臣。三五成羣聚在一堆竊竊私語。氣氛頗爲凝重。豹房的宮門吱呀一聲打開,一身大紅蟒袍的司禮監張永。以及谷大用,戴義等宮中權勢太監滿臉殷勤地簇擁着唐子禾走出來。

聚集在門外的大臣們一楞,接着呼啦一聲全部圍上來,七嘴八舌問着陛下醒否。

張永和谷大用屬狗臉的。對唐子禾一個模樣,對朝臣又是另一個模樣,轉換之快,變臉之自然,簡直是影帝級別。

面對朝臣們的焦急詢問,張永臉色很不耐煩,揮了揮袍袖道:“陛下未醒。太醫們正在全力救治,多虧唐姑娘妙手,陛下性命尚無大礙,諸臣工這便散了吧。回去後各守其職,勿使懈怠,少時司禮監,內閣和都察院自有商議。”

大臣們的吵吵嚷嚷聲裡,張永和谷大用等人朝唐子禾恭敬地笑了笑,然後轉過身便回了豹房,豹房的大門在一衆大臣們的憤怒目光中再次關閉,隔絕了門外無數人的複雜心思。

衆人的目光落在唐子禾身上,大家剛朝她邁進一步,忽然數十名錦衣校尉衝出來將唐子禾圍住,非常蠻橫地將大臣和她之間隔開,簇擁着唐子禾往外走去,整個過程裡唐子禾一言不發,神情漠然,任誰也無法從她臉上瞧出絲毫端倪。

眼看豹房關了,唐子禾也走了,聚在門外的大臣們又急又怒,卻無可奈何。

刑部尚書楊子麟看了看緊閉的大門,再扭頭看了看唐子禾的婀娜的背影,許久忽然重重一跺腳,怒道:“陛下生死何等大事,張永這閹賊一句話便將我等打發,視我等朝臣爲何物?走,咱們去找內閣三位大學士,總要給咱們一個說法纔是!”

…………

…………

從西華池東畔的涼亭離開,秦堪在丁順等人的護送下緩步走向金水街,此時街邊靜寂無聲,百十名侍衛靜靜立在馬車周圍,朝秦堪按刀爲禮。

馬車的玉簾掀開,唐子禾那張絕色俏麗的面容出現眼前,朝他嫣然一笑,伸出手招呼他上車。

秦堪也朝她擠出一個笑臉,順勢便上了馬車,車伕手中鞭子輕輕揮落,馬車便在深夜無人的街上緩緩而行。

車內,唐子禾輕揉着秦堪的太陽穴,柔聲道:“折騰了一夜,你一定很累了,少時我爲你推拿一番,去去乏意。”

秦堪反手握住她的手,道:“先說正事,陛下此刻如何了?”

唐子禾猶豫了一下,臉色凝重道:“不大妥當,溺水獲救終究晚了些,氣血神志皆已極虛,怕是難醒了。”

秦堪一顆心頓時沉入谷底,整個人如同墜入冰窖,渾身一陣陣發冷,臉色也瞬間蒼白了。

“爲了一支金簪……值得麼?”秦堪失神喃喃自語,眼圈迅速泛了紅。

唐子禾黯然嘆道:“一代帝王,雄視宇內四海,天下無人可比肩,英雄寂寞之時,爲一個女人的一支金簪而死,這樣的死法對他來說想必正是極好的歸宿吧,箇中風情旁人不懂,唯心自知。”

秦堪神情悲愴,聲音愈發低沉沙啞:“我曾想象過我和他的結局,也許很多年以後,當我滿頭白髮垂垂老矣,顫巍巍地邁着蒼老的步伐,一步一步走進皇宮,朝那位相處大半生,既是君臣又是知交的他最後施一次人臣之禮,靜靜向同是老邁的他告別,約定來世再見,最後我離開皇宮,躺在家中的牀榻上,幾位妻妾和一羣子女們圍在身邊,聽着他們悲痛的哭聲,帶着笑容漸漸辭世,而他,坐在空曠而寂寥的大殿內,回憶起我和他這些年一起做過的好事壞事,仍像個孩子般哭哭笑笑,待我葬禮之時,他被人攙扶着走到我墳前,和我最後說說話兒,最後給我的墳頭敬一碗酒。算是對我和他一生的君臣之義做個了結,有始有終,彼此不負今生……”

秦堪的語氣很平靜,但眼淚卻忽然滑出了眼眶。

很陌生的液體。從來到這世上第一天到現在。從未流過淚的他,此刻卻淚如泉涌。無法抑止。

“我想過我和他的無數種結局,但……從來沒想過,他的結局竟是如此這般!太早了,太快了。太突然了,人生無常,我們總是在最無防備之時,便被上天驟然奪去一切,不論身份高貴還是低賤,上天對誰都是公平的,只是我沒想到。這種公平竟然會降臨到他身上……”

見秦堪罕見的流淚,唐子禾也驚呆了,沉默許久,一雙纖手輕輕拭去了他的淚。道:“人生禍福難測,帝王和匹夫都是一樣,壽數和富貴皆由天定,你莫太傷心,更不能自亂陣腳,很多事情等着你做,如今的你已不是孑然一人,你的一個念頭決定着無數人的生死,你可以傷心,但不能亂。”

不愧是曾經號令千軍萬馬的女元帥,連安慰人都這般理智冷靜。

秦堪抽噎了幾下,道:“盡你所能,陛下能救醒嗎?”

唐子禾垂頭道:“我只能盡力延他十日性命,或許十日之後能有轉機……”

秦堪一楞,接着皺起了眉:“你剛纔說無法救醒他,現在又說十日後有轉機,究竟什麼意思?”

唐子禾擡頭正視着他:“十日已是我的極限,原本他連今晚都撐不過去的,我恨這個皇帝,剛纔在豹房裡,我什麼都不必做便足以讓他死在今晚,但我還是選擇了救他,只因他是你的君王,也是你的朋友,我害死一個皇帝毫無顧忌,但我不能害死你的朋友,我承擔得起天下人的仇恨,但我承擔不起你對我的失望,此刻他還活着,只因他的運氣好,十餘年前認識了你這個朋友,他託了你的福。”

秦堪冷厲的目光漸漸柔和,揉了揉無比疲倦的臉,嘆道:“你莫怪我,他對我來說不僅僅是君王,更是我一生的知交好友,相識十餘年來,無論任何事情他總是毫不猶豫站在我這邊,我欠他十多年的知遇,他這一生活得太單純,也活得很累,我只希望老天開眼,給他一個多福多壽的結局。”

唐子禾淡淡道:“藥醫不死病,沒有人能真正選擇自己的結局,皇帝也不能。”

“他……果真只有十日壽數了麼?”

唐子禾垂下頭,眼中閃過一抹複雜,卻輕輕道:“不錯,若無奇蹟,他便只有十日壽數。”

秦堪卻沒注意到她一閃而過的複雜眼神,呆怔失神半晌,眼圈又紅了,無聲的悲痛在小小的車廂內瀰漫。

唐子禾靜靜地看着他,許久之後打破沉默。

“儘管此時不合時宜,但有件事我不得不提醒你。”

“你說。”

“若皇帝駕崩……你別這樣看着我,這是迴避不了的事實!”

秦堪抿了抿脣,道:“你繼續說。”

“若皇帝駕崩,朝臣勢必再立新君,不管新君是哪位藩王,對你來說終歸是陌生人,如今你寧國公手握錦衣衛,朝中羽翼豐滿,連內閣和東西二廠都不得不看你臉色,可稱一手遮天,權勢盛極一時,我想問你,若新君即位,他能容你嗎?”

秦堪眼角猛跳,臉色卻忽然陰沉下來。

唐子禾絲毫不懼他陰沉得嚇人的臉色,徑自道:“一朝天子一朝臣,舊臣權勢過盛,對新君絕非好事,爲了立威也好,集權也好,但凡正常一點的帝王都絕不會容許自己的臣子權勢過大卻毫無制約,帝王之道本是制衡之道,國朝若欲運轉無阻,至關重要莫過於朝堂派系互相制約平衡,左手拉攏,恩威並施而令朝臣歸心,這些手段對帝王來說是家常便飯,來日新君即位,面對朝堂權勢最盛的寧國公,他對你是繼續恩寵還是毫不留情剪除羽翼,最後對你鋼刀加頸?將來何種結果,你想過嗎?”

秦堪冷冷道:“此時此地,你說這些不覺得太早了嗎?”

唐子禾亦冷笑:“早嗎?怕是不早吧?十日後若皇帝不醒,內閣和朝臣們難道會繼續等下去?選擇新君的廷議你攔得住嗎?新君即位後對你動手的日子須臾便至,秦堪,你已是生死存亡的關頭了,何必還在自欺欺人?”

秦堪咬着牙,道:“若是陛下真有不測,我可以……”

唐子禾接過他的話頭:“你想說你可以致仕,對嗎?尋常臣子若是大禍臨頭,選擇致仕未嘗不是韜光避禍之良策,但是你不一樣,秦堪,你的羽翼太豐滿了,朝中故交門吏太多,勢力太大,任何皇帝都會對你起殺心的,這種殺心絕不會因你致仕而消除,你自己翻翻從古至今的史書,哪個權勢過盛的權臣能夠平平安安得以善終?”

第584章 陽明離京第129章 是非難辨(上)第143章 初露頭角第627章 共逐失鹿第484章 四面楚歌第379章 城下之盟第249章 轉守爲攻(下)第64章 驟然升官第571章 晉爵有道第28章 移禍江東第589章 匪患猖獗第217章 丁順捱打第399章 收服牟斌第309章 朵顏塔娜第694章 駐兵之爭(下)第15章 化解危局(上)第522章 平叛人選第370章 迫在眉睫第631章 再擒寧王(上)第373章 貶謫內閣第692章 分化制衡第557章 二男爭女(上)第463張 氣數已盡第576章 晉爵國公第476章 劉氏兄弟第286章 正德大婚(下)第426章 暗藏殺機第174章 岳母進京第248章 轉守爲攻(上)第167章 神秘師叔第140章 千戶很忙第689章 佈局日本第479章 無聲挑撥第90章 初至京師第563章 晉爵維艱第683章 百年大敵第236章 山雨欲來第165章 似曾相識第382章 國事家事第619章 決戰在即第602章 紈絝惡霸第95章 廠衛衝突(上)第118章 君臣奏對第177章 詳述始末第730章 鼎重幾何第654章 我已入局第682章 意外戰果第537章 開拔霸州第77章 以德服人第607章 再見唐寅第664章 別來無恙第142章 童叟無欺第726章 迎立新君第721章 美人恩重第555章 天子情事第720章 禍福難測第249章 轉守爲攻(下)第23章 二進衙門第397章 臨行家宴第251章 陰差陽錯第392章 太廟請罪(下)第601章 駕至南京第409章 隱匿深山第681章 糊塗亂仗第481章 金殿殺機第517章 最後生機第606章 平叛戰略第345章 封爵之爭(下)第39章 秋後算賬第17章 化解危局(下)第414章 子禾入衙第263章 募兵圖新第745章 天津除奸第572章 詭異聖旨(上)第97章 廠衛衝突(下)第27章 揪出蛀蟲第248章 轉守爲攻(上)第487章 桃色風波第669章 因勢而合(上)第574章 宮前惡鬥第54章 開拔集結第145章 再覲天顏第475章 各自出招第566章 非法聖旨第207章 大行在即第135章 嚴旨徹查第195章 絕地反擊(下)第76章 調令北來第257章 另募新兵第177章 詳述始末第579章 故人重逢第371章 宴請劉瑾第189章 金殿再爭第105章 少年紈絝第141章 秀才動粗第80章 紹興提親(中)第290章 劉瑾進讒第545章 心存善念第168章 秦府新年第34章 往日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