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完門敬再交堂敬,寧國公府輕易不講規矩,秦公爺也是一位和善且不拘小節的明朝好勳貴,不僅隨和,而且隨便,然而秦公爺不隨便的時候,簡直令人髮指。
徐鵬舉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可是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看到秦府管家那張笑容滿面的臉,徐鵬舉覺得如果此刻伸手扇他未免太不禮貌。
狠狠一咬牙,小公爺不差錢。
懷裡又掏了二十兩出來,一副傲嬌的“嗟,來食!”的嘴臉,徐鵬舉將銀子扔給了管家。
管家的笑容很燦爛了,在這寒風呼號的冬天裡,他的笑容如同春風化雪般和藹可親。
“謝小公爺賞,您請進前堂,請上座……”管家哈着腰,笑得像被錢買通推磨的老鬼,請祖宗牌位似的將徐鵬舉請進了前堂。
徐鵬舉怒哼一聲,毫不客氣地坐在前堂的官帽椅上,撒氣似的狠狠抖了抖衣裳下襬的塵灰,然後翹起了二郎腿。
“小公爺您請稍等,我家老爺馬上就出來,馬上!”管家說話時腰板一直弓着,像一隻老蝦米,態度非常的賓至如歸,見他殷勤的樣子,徐鵬舉樂了,忽然覺得自己剛纔花的四十兩銀子其實不算太冤,在秦府內第一次享受到何謂賓客就是上帝。
傲然敲了敲桌子,徐鵬舉不滿道:“你家老爺何時出來我不管,客人進了門你總該奉上一盞茶吧?有你們這麼待客的嗎?”
管家頓時露出爲難之色,期期艾艾半晌沒出聲兒。
徐鵬舉不蠢。不僅不蠢,而且很聰明。一點就透,狀態好的時候根本不必點便透了。
看着管家的模樣,徐鵬舉呆了一下,接着臉上浮起怒色。
“進門要門敬,進前堂要堂敬,我喝杯茶不會還要茶敬吧?”
管家立馬浮上通暢後的舒爽表情,情不自禁讚道:“小公爺終於悟了……”
徐鵬舉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朝着堂後屏風大吼道:“姓秦的。你不要欺人太甚!玩夠了吧?趕緊給小爺滾出來!”
屏風後人影閃動,秦堪穿着貂皮髦袍施施然走出來,臉上帶着溫和的笑容,邊走邊朝徐鵬舉拱手:“原來是小公爺到訪,難怪今早我發現內院供的財神像隱隱發光……”
徐鵬舉臉上也隱隱發光,發的是綠光,瞪着秦堪咬牙道:“別人家的客氣話都是早上聽到喜鵲叫。你這無恥之徒居然看到財神發光……你寧國公府的規矩比我南京魏國公府的規矩還大,想見你這主人還得交三次銀子,連喝杯茶都得自掏腰包,秦堪,你無恥的功力愈發精進了。”
秦堪一呆,扭頭對管家斥道:“你鑽錢眼裡去了?小公爺乃我多年至交。至交登門拜訪何等歡欣,人家只想喝杯茶而已,……你就不能便宜點嗎?”
“秦堪!”徐鵬舉氣得瑟瑟發抖。
秦堪瞧了瞧徐鵬舉快崩潰的表情,想了想,只好黯然改口:“罷了。免費給他上杯茶吧,看來內院財神像發光可能是我的錯覺。今日怕是要虧本了……”
徐鵬舉臉色稍緩,坐下來恨恨道:“你好歹也是堂堂國公,不覺得吃相太難看了嗎?”
秦堪笑道:“南京第一紈絝徐小公爺居然跟我講起了規矩,本國公受寵若驚之下只好收你點銀子壓壓驚了……”
朝徐鵬舉眨眨眼,秦堪笑道:“本國公府裡還有很多規矩,你要不要一一嘗試一下?保證嚇死你。”
“不必了,咱們還是坦誠直率一點的好。”
很快下人奉上茶水,秦堪翹着腿輕輕啜了一口,斜眼望着他,道:“說吧,今日登門又是遞名帖又是擺儀仗,你抽的哪門子瘋?”
徐鵬舉笑道:“太廟獻俘之時你不是說造船出海,要我散了朝會後跟你議一議嗎?這可是大事,自然要鄭重其事。今日我是代表南京魏國公府來正式拜會你的。”
嘆了口氣,秦堪喃喃道:“眼瞧着快過年了,我還以爲你是來給我送年禮的,沒想到你只帶了一張嘴登門……”
不死心地直起身子朝前堂外的院子看了看,院子裡雪白乾淨,空空如也,沒有任何禮盒禮擔之類的疑似物體,秦堪終於徹底失望。
“現在的年輕人實在是太沒禮貌了……”秦堪失望嘆息。
徐鵬舉額頭青筋暴跳:“秦公爺,離過年還早呢!咱們能說正事了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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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東港目前造了四艘大福船,兩千料的,船已下水,一切順利,這四艘福船僅僅只是個開始,東港如今還在日夜不停地繼續造船,不過四艘福船不大不小也能幹出一筆大買賣了,所以我想邀幾位京中勳貴一同湊份子,擇日出海東渡日本。”秦堪一邊品茶一邊不急不緩道。
徐鵬舉眉頭皺了皺,道:“四艘福船的貨你寧國公一個人不是吃不下,爲何邀我們這些勳貴一起做?本來該你一人獨得的銀子,無端要分四五份出去,你怎麼想的?”
秦堪苦笑道:“古人云‘知足者常樂’,古人又云‘弱水三千我只取……’”
話沒說話,徐鵬舉忽然明白了,於是無比鄙夷地瞥了秦堪一眼,道:“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無非是一個人吃獨食太顯眼,到時候自己的庫房裝滿了銀子,卻惹得文官參劾,勳貴眼紅,被天下人不待見,弄得裡外不是人,於是把咱們這些勳貴拉到你的賊船上,對不對?”
秦堪嘆道:“小公爺簡直是我的知己,剛纔進門委實不該收你銀子的。”
徐鵬舉冷笑:“小爺可不僅僅是吃貨,就算是吃貨,也有睿智的一面,我只問你,四艘福船東渡日本,你怎麼保證路途上萬無一失?如今東海的倭寇多麼猖獗,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四艘貨物萬一打了水漂兒,你賠我錢嗎?”
秦堪笑道:“我不是第一個出海的人,事實上百年來已有無數文官勾結商人巨賈悄悄出海與藩國貿易,瓜分巨利,包括你徐家,你告訴我,你們載貨出海時是怎樣保證萬無一失的?”
“海船出海風險極大,賺與賠往往五五之數,偌大的東海無數天災人禍,誰能保證萬無一失?我徐家世沐聖恩,自然不方便直接參與,而是轉了好幾層關係與江南浙商湊成了份子,不僅是我,文官也一樣,身處這個地位,吃相不能太難看,真正做事的還是那些商人。”
“商人是怎樣保證海船和貨物安全的?”
“很簡單,商人出海走的是固定的航道,航道上有固定的勢力,倭寇不論是真倭還是假倭,他們不一定非得殺人搶貨,農夫都知道想吃肉就得先把豬養肥養壯,倭寇自然不會真正把商人的航道掐死,這樣對他們自己更沒好處,每年只需優哉遊哉坐在海島上,自然有商人將白花花的買路銀子送上門……”
秦堪若有所思:“也就是說,商人靠交保護費才得以自保?”
“保護費?這是個新詞兒,意思倒是挺貼切的,說白了就跟你們廠衛收飯館酒樓青樓的平安銀子一樣,收了錢自然不會拿商人怎樣,當然,偶爾也會碰到一些不講究的倭寇,收了銀子卻將船上的人全殺光,然後獨吞了貨物,碰到這種倭寇只好自認倒黴,所以說出海的風險太大,沒誰敢拍着胸脯說萬無一失。”
徐鵬舉說得有點口乾,端起茶盞潤了潤嗓子,道:“咱們若想賺藩國的銀子,只能學文官和商人們那樣,先確定航道,然後派人給航道附近島嶼的倭寇海賊們打聲招呼,再送上一份厚禮,以後航行大抵不會出太大的問題……”
秦堪冷笑:“幾撥不成氣候的倭寇海賊,要我堂堂大明國公把他們當祖宗似的供起來?”
“知道你是國公,但是俗話說天高皇帝遠,咱們權勢再大,孤懸海島的倭寇們難道會怕你?一旦到了海上,咱們這些公侯的名號根本不管用。”
秦堪臉上寒意漸深:“我自入朝以來,與文官鬥,與武將鬥,與藩王鬥,與太監鬥,他們都未能讓我低下頭顱,我難道會向區區幾撥海賊屈服嗎?”
“你打算怎麼做?”
秦堪眼中迸出久違的殺機:“誰擋我的路,我就殺了他,文官如是,海賊亦如是。”
“如何殺海賊?”
“調集登州和全州水師,水師戰艦上全部配滿造作局新制的佛朗機火炮,鳥銃和勁弩,從天津港出發,一路打到日本去!像犁地一樣,先將天津到日本的航道犁幾遍,然後再集中兵力逐一擊破倭寇盤踞的海島,只有將東海蕩靖,纔可保我海船萬無一失。”
徐鵬舉大吃一驚,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調集兩地水師主動出擊海島?這……大明立國百餘年也沒這麼幹過呀。”
秦堪嘆道:“文官因私利而傾軋牽制,衛所兵制腐敗,將官無能,若再沒人站出來主動給予敵人迎頭一擊,咱們大明就真的沒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