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柔弱女人敢獨自一人千里追擊上千殘兵,這事兒怎麼看怎麼離譜。
然而事實上並不離譜,唐子禾從不做離譜的事,一個弱質女流能在霸州帶着十數萬人轟轟烈烈造朝廷的反,大明北方被她一人鬧得沸沸騰騰長達半年之久,雖然失敗卻也輕鬆逃離囹圄,同樣以弱質女流獨自行走江湖卻分毫不損。
一個女人能做到這一步仍活得風生水起,自然有她的本事,沒有把握的事她是不會幹的。
馬兒疾馳,眼中的景色在飛快倒退,人和馬都已快累倒,馬嘴裡甚至冒出了白沫兒,顯示出它已筋疲力盡,然而主人的一記鞭子逼得它不得不繼續往前跑。
跑了多遠唐子禾已不記得,她只知道自己一定已超過了朱宸濠,她要做的,便是在朱宸濠的必經之路上等着他,給他最後一擊。
一天之後,快到江西南康府地面時,唐子禾終於勒馬停下。
帶着歉意溫柔地愛撫了幾下滿嘴白沫的馬兒,唐子禾輕輕拍着它的臀,馬兒虛弱地嘶了一聲,顛顛跑向路邊迫不及待地啃草喝水。
唐子禾也盤腿坐在路邊的草地上,從行囊裡取出一塊乾癟的麪餅和一囊清水吃喝起來,儘管餓極渴極,她的吃相依然十分斯文秀氣,不急不徐地小口啃着味道並不可口的麪餅,然後小小喝一口水。
江湖飄零,絕非表面看來那麼瀟灑。不僅要面對路上的危險和陷阱,還要忍受風刀霜劍,忍受貧苦困頓,更要忍受比貧苦更難捱的旅途孤獨。
唐子禾吃了幾口麪餅便沒了食慾,將它放回行囊後,盤腿又坐下來,微擡螓首仰望天空,怔怔發呆。
忽然好想他,忽然好想見他,哪怕遠遠望他一眼。便已充足了整個人生。
離別了多少日子。她已不記得了,但她卻存下了滿滿一肚子的話,亂世的烽火,江湖的風波。一個人孤獨流浪的苦楚。都遠遠不及比鈍刀穿心更難熬的相思。
不知發了多久的呆。唐子禾幽幽嘆了口氣,終於站起身。
選在這裡停下自然有原因的,路邊正好有一汪無名清泉。清澈的泉水被附近村莊的百姓用石頭砌得更加美觀,孤零零地佇立路邊,非常顯眼。
唐子禾圍着泉水轉了一圈後,默默從懷裡掏出一包白色藥粉,然後將藥粉仔細地撒在清泉中,藥粉無聲無味,遇水則化,悄無聲息地融入了清泉中。
做完這些還不夠,唐子禾在離清泉數百丈之外的大道邊找了兩棵樹,從行囊裡掏出一根麻繩系在兩棵樹底端,繩上用枯葉和土石掩蓋,再灑上細沙黃土,一個簡易的絆馬索很快做好,無聲無息地橫在大道中央……
一切做完之後,唐子禾嘴角嫣然一笑,笑容滿含殺機,最後找了個很遠的地方隱藏好了自己的形跡。
朱宸濠仍在策馬狂奔,人生最美好的境界是策馬奔騰,共享人世繁華,可惜朱宸濠目前雖然也在策馬,但顯然離這個境界越來越遠,他在逃命。
追兵一撥接一撥,拼死衝過一道封鎖線,轉眼又來了一道,從安慶到鄱陽湖這一段路簡直比唐僧取經的八十一難還多,跟隨他的千餘殘兵,在幫他應付了一道又一道的封鎖線後,眼下只剩下不到一百名將士了。
朱宸濠越逃越恐懼,越來越倉惶,絕望的情緒也越來越深重,精神幾乎已到了崩潰的邊緣。
朱宸濠不是梟雄,更不是英雄,他充其量只是一個投了好胎,沒見過風浪的狂妄藩王,幹什麼事情都不是太精細,凡事馬馬虎虎就行,包括起兵造反,覺得自己實力挺不錯了,也不管什麼天時地利人和,差不多就反了吧,於是他就反了。
人活得簡單其實是福氣,但手握兵權的大人物若活得太簡單,這種人一般不會太長壽,而且死法各異,被活活坑死,被亂刀砍死,或者,被自己活活蠢死。
風聲急,追兵更急,朱宸濠一路換了好幾匹馬,明明身後已聽不到聲音,他總覺得追兵離他只在一箭之地,所謂“風聲鶴唳”便是如此了。
策馬狂奔了一整天,進入了南康府地面,此時人困馬乏,又飢又渴,但大家的速度並沒慢下來,對於現狀大家都很清楚,現在是逃命,不是相邀踏春,餓了渴了也不可能有時間停下來鋪開布來一次說吃就吃的野營。
馬蹄隆隆,如急促的鼓點,衆人耗盡一切心力企圖抓住自己的生機。
眼中搖晃顛簸的景色不斷後退,朱宸濠心急如焚,正在心中思量如何避過朝廷追兵,與鄱陽湖的水軍會合時,忽然前方傳來一聲驚叫,接着一名開道的反軍軍士凌空飛起一丈多高,半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後,重重跌落在地,喀嚓一聲脆響,軍士的頭顱以一種活人不可能做到的角度奇異地扭曲着,着地的一剎那已然氣絕。
數十殘兵大驚,緊急勒馬止步,一連串的馬兒長嘶之後,隊伍安靜下來,荒無人煙的大道中央,只聽得到戰馬和將士們精疲力盡的粗重喘息聲,所有人的目光望向朱宸濠。
朱宸濠面色鐵青,怔怔看着道路正中,一條粗粗的麻繩綁在大道兩旁的樹上,顯然是一條絆馬索。
看清之後,朱宸濠大驚失色,急吼道:“前方有埋伏!”
四周頓時一片刀劍出鞘之聲,殘兵們迅速在道路中央結陣戒備,神情如臨大敵地四下張望。
“派十名斥候散開打探周圍!”朱宸濠語帶顫音下令。
十名斥候很快派出去,小心地以半圓散開,小心地在附近草叢和樹林中打探敵情。
耗費了半個時辰,十名斥候完好無損地回來,神情迷茫地搖着頭,附近不着村不着店,別說埋伏了,連條狗都看不到。
“王爺,前方不僅沒有埋伏,而且不遠處有一處清泉……”一名斥候語氣帶着幾分喜意稟道。
其餘的反軍聽到後,隊伍中頓時爆發出一陣壓抑的歡呼聲。
逃了一整天的命,大家都已累到崩潰的邊緣,這處清泉無疑正是大家極度需要的。
渾然不理會周圍的歡呼聲,朱宸濠冷冷笑了:“前有絆馬索,後有清泉,前後僅隔數百丈,當本王是傻子麼?這泉水必有蹊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