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堪的主意通常很有用,極少失算,但通常也不怎麼善良。
入朝堂多年仍不改本色,秦堪骨子裡並無太多的是非觀念,一切只爲達到目的,他和朝堂千百大臣不同的地方在於,他絕不會像大臣那樣噁心巴拉的把仁義道德時刻掛在嘴邊上,於是他便成了大臣眼中的異類,終究不被容於朝堂。
秦堪不在乎,他有他的堅持,反過來說,就算他被所有大臣接受,他也不願意跟這些真正的僞君子同流合污,或許有點精神潔癖,總覺得會弄髒自己。
真正髒的人是不會發現自己髒的。
…………
京師內城楊廷和府上今日聚集了不少大臣,新任內閣大學士樑儲,戶部尚書韓文和禮部尚書張升赫然亦在其中,可謂重臣會聚一堂,相當於一次小朝會了。
坐在主位的楊廷和麪無表情,捋着長鬚一言不發,樑儲卻站在堂中慷慨激昂地說着話,伴隨着時刻揮舞着的手勢,顯得氣勢十足。
“絕不能任由陛下胡鬧下去了!”樑儲重重強調,這句話他已重複了無數遍。
樑儲和楊廷和一樣都出身於東宮,可謂是朱厚照東宮太子時期的老班底,曾任南京吏部尚書的樑儲原本爲人處世小心而低調,然則一朝擢升爲內閣大學士,有些事情他想低調都不行,在其位而謀其政,入京之後他才發覺,當年那個東宮小太子仍然毫無長進,胡鬧依舊。
“如今朝堂民間已風言四起,陛下那道糊塗的晉爵聖旨已成了我大明最大的笑話!諸位同僚,此乃我朝臣之恥辱!恥辱啊!”樑儲幾乎咆哮了。
禮部尚書張升嘆了口氣,苦笑道:“恕我直言。樑公從南京進京師不久,實不知陛下秉性,這樣的笑話和恥辱,咱們已經經歷過許多次了,奈何陛下就是這般頑童性子,性之所至絲毫不顧後果,我等有什麼辦法?”
樑儲陰沉着老臉道:“我大明自永樂以後封爵極吝,歷代先皇更是有意無意地削減爵位,以防勳貴權重自大。孝宗皇帝何等英明,尋了由頭甚至將皇后的弟弟壽寧侯的爵位降成了壽寧伯,諸公,勳貴太多對我大明並非好事,陛下卻將爵位當成不要錢的爛白菜。想給誰便給誰,長此下去,我大明國公國侯多如牛毛,置我等治世之臣於何地!”
戶部尚書韓文陰着臉道:“那個秦堪也是厚臉皮,明知陛下的聖旨未經內閣和通政司便屬無效,他還藏着聖旨不肯封還,妄想晉封國公。實不知羞恥爲何物。”
樑儲重重道:“不能讓他們得逞!明日朝會,我等聚集朝中同僚,請陛下收回成命,逼秦堪交還聖旨。若陛下不答應,我等不惜以死諫之!”
樑儲環視衆人,冷笑道:“當今天下,是君臣共治之天下。絕不是陛下一人想怎樣就怎樣,我等這些朝臣以死脅之。不信陛下會爲區區一個秦堪而得罪天下人。”
在座諸人紛紛點頭響應,唯楊廷和沒有插言。
韓文好奇看了他一眼,道:“介夫兄爲何不言不語?”
楊廷和回神,強自一笑:“諸公所言極是,我無異議。”
此刻楊廷和的心思已不在晉封國公這件事上了。
他是內閣大學士,雖說對廠衛的舉動無權過問,但昨日還是聽到了風聲。
京師錦衣衛不知何故派了無數探子喬裝奔赴江西南昌,這個消息令楊廷和忍不住心驚肉跳,南昌有什麼?除了當地官府,還有一位身份非常敏感的王爺,——寧王。
按說錦衣衛就算衝着寧王去也不關楊廷和什麼事,然而楊廷和卻非常心虛。因爲這些年來他私下收授寧王兩敬常例賄賂不下十數萬兩銀子,去年冬天的炭敬,他除了收下寧王的銀子和各色珠寶外,還收下了來自南昌的一對絕色雙胞胎姐妹,這對姐妹天生媚骨,可喜卻還是未開苞的處子,半年來將楊廷和服侍得週週到到,令楊廷和幾乎神魂顛倒。
然則昨日錦衣衛探子奔赴南昌,卻彷彿給楊廷和當頭淋了一盆涼水,令他徹底從紙醉金迷中清醒過來。
寧王……有問題!
這是楊廷和當即冒出來的想法,隨後便感到一陣極度的羞惱和憂慮。
寧王送他重禮的同時,也在信中一遍又一遍地強調對皇帝和朝廷的忠誠不二,並且指天發誓一定謹守藩王本分,老實待在南昌城裡,絕不做半點逾制亂法之事。
花言巧語說多了,連楊廷和這樣的忠直老臣也禁不住相信了,這才放心收下了寧王的重禮,以後但凡朝中有些不利於寧王的言論,楊廷和皆幫寧王不動聲色地壓了下去。
然而錦衣衛密探奔赴南昌,卻令楊廷和敏感地察覺到寧王有問題,寧王若有問題,那麼這些年他收授寧王如此多的賄賂,將來怎麼摘得清?
這件事如同千斤巨石,沉沉地壓在楊廷和的心頭,以至於他現在對任何事物都提不起興趣。
有了這件事壓在心裡,楊廷和哪有心思關心秦堪晉不晉爵的事?他甚至對秦堪有了一種深深的忌憚,畢竟他和寧王的事若被查出來,秦堪肯定是第一個知道的。
看着激烈議論的衆人,楊廷和捋了捋長鬚,忍不住道:“諸位同僚,如今京師市井傳言不知各位可曾聽說?”
提起這事,堂內衆人皆沉默,臉色非常難看。
大家不是足不出戶的宅男,自然對京師中的傳言知之甚詳。
傳言有一種特性,那就是毫無立場,今天往東,明天往西,東西各有讓人信服的理由。
前幾日的傳言說秦堪戀棧爵位,慫恿蠱惑當今皇上,爲自己求爵,如今傳言不知怎的卻變了風向,轉過頭來說朝中大臣不容賢良,對即將晉升國公爵位的秦侯爺各種嫉妒各種阻撓。反正人嘴上下兩張皮,眨眼間輿論的矛頭便徹底轉了方向。
這是令滿朝大臣無可奈何的事,文官們最善用的武器便是輿論,然而他們的輿論卻只限於士子書生這一類人羣,再由士子書生們將輿論散播到市井百姓中去,從此佔據道德的制高點毫無顧忌地譴責別人。但秦堪卻不一樣,他手握錦衣衛,錦衣衛裡面有無數的幫閒和校尉,這些校尉和幫閒整日混跡於市井坊間。只要他想製造輿論,聲勢不會比文官們小到哪裡去。
“秦堪這豎子!”樑儲怒吼出聲:“國朝百年,奸佞不知凡幾,唯以此子最甚!這樣下去,他秦堪遲早是第二個劉瑾!”
樑儲不能不憤怒。國朝百年,奸佞太多了,但和文官們一樣懂得利用輿論的,唯秦堪一人,這些輿論很可怕,幾句反覆之間便將文官們的高大形象徹底敗壞了,比劉瑾用刀子殺文官更令人無法接受。
楊廷和眉宇間一片憂慮:“朝堂市井傳言不善。我等處境堪憂,雖是一片丹心,卻有口難辯,如今關頭若仍要發動同僚請皇上收回聖旨。我等的名聲怕是愈發敗壞了,諸位同僚,咱們是否三思而行?”
樑儲重重一揮手:“不必三思了,忠直之臣怎能眼見奸佞擢升顯爵?此非爲臣之道也。至於名聲,但能壓下奸佞的風頭。我們何惜名聲!”
幾位重臣的效率終究慢了一步。
衆人醞釀逼迫朱厚照收回聖旨時,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傳來,楊廷和的老管家滿面紅光喘着粗氣朝堂內衆人作了一揖,道:“樑閣老,宮裡有聖旨下來,此刻正等在貴府門前呢,您的家僕在門口等您回去接旨……”
衆人大吃一驚,樑儲的臉色有些難看:“又有聖旨?陛下發什麼……”
說到一半生生頓住,樑儲理智地掐斷了衝口而出的一句謗君之言。
楊廷和目光一閃:“樑府家僕有沒有說聖旨上什麼內容?”
老管家恭敬道:“樑府家僕沒說,只催樑閣老回府接旨。”
“這又是一道未經內閣和通政司的聖旨,老夫不接!”樑儲脾氣甚是火爆。
禮部尚書張升緩緩道:“樑公勿惱,不妨先回府聽聽聖旨上說些什麼,再做計較不遲。”
堂內衆人紛紛點頭,他們對聖旨的內容也非常好奇。
樑儲思量半晌,終於狠狠一拂袍袖,怒氣衝衝地向衆人告辭回府了。
…………
堂內衆人彼此對視一眼,不知怎地,一種莫名的不祥預感從心頭油然而生。
“雖不知聖旨內容,但老夫感覺這道聖旨來者不善啊,多半跟秦堪晉爵之事有關……”張升捋着鬍鬚神情凝重道。
衆人紛紛點頭,他們早就察覺到朱厚照滿滿的惡意,只是忍在心裡沒說罷了。
只過了盞茶時分,楊府的老管家又急匆匆地奔進了前堂,額頭冒着汗稟道:“禮部張尚書,您府上的家僕也在門口等您,說是……說是宮裡也來了聖旨,等您回府接旨呢。”
張升吃了一驚:“我也有份?”
“……對。”
“這,這簡直是胡鬧!陛下究竟想幹什麼!他把聖旨當成安民告示到處亂貼麼?”張升勃然大怒。
楊廷和頹然道:“張公還是趕緊回府吧,瞧瞧陛下到底想做什麼吧,陛下年歲漸長,他想做的事情咱們越來越難捉摸了……”
張升氣得鬍鬚一翹,急匆匆地回府了。
堂內氣氛越來越詭異,楊廷和與韓文面面相覷,心中不祥的預感越來越深。
沒過多久,楊府老管家的身影再次出現在堂前。
韓文的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這次輪到老夫接旨了,對吧?”
老管家尷尬地一笑:“……對。”
“昏君!”韓文沒管那麼多,咆哮般怒吼了一句,然後匆匆告辭回府。
ps:昨日人逢喜事,呼朋喚友大醉一場,實在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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