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在這個偏遠得連老天爺彷彿都忘記的村落裡已經待了兩年多。
兩年的時間足夠將一個熱血澎湃的年輕人磨練成滄桑的老人,這兩年王守仁深深覺得自己老了很多,食物的缺乏,被鄉民排擠的孤獨,惡劣的氣候和胸中大志難展的痛苦,這些都像磨刀石,反覆磨練着他這柄尚不算太鋒利的鋼刀。
一名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少婦款款走來,泛着健康古銅色的手裡拎着一個小酒罈子,一雙玉腳踩着木屐,在春雨過後的泥濘地裡蹣跚行來。
慢慢吞吞走到王聖人的“何陋軒”玄關前,少婦取下斗笠都蓑衣,露出一張不算太美但非常清秀的臉龐,少婦注視王守仁的目光就像一條花蛇盯住了一隻蛤蟆,很熱烈……
倚在門邊發呆的王守仁露出了苦笑。
南方的女子不僅多情,而且狂野,這裡屬於朝廷眼中的荒蠻之地,禮教束縛並不嚴,每到龍船節或趕秋節,熱情的小夥子和大方的苗女們各佔一座山頭,彼此遙相對視,然後對幾句山歌,肉麻的山歌表白過後,看對眼的男男女女往僻靜無人的山溝裡一鑽,鋪上稻草便成就了好事,一切都那麼大方自然,誰也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對,老實說,飽受理學摧殘的王守仁剛來龍場時親眼目睹了許多傷風敗俗的畫面,一頭撞死的心都有了。
少婦名叫荀瑛,本是前任驛丞的妻子,前任驛丞在一次苗民暴動中被打死,於是荀瑛便成了寡婦,這位寡婦很樂觀向上,一點也沒被殘酷的生活擊倒。而且非常響應劉瑾公公“寡婦再嫁”的新政策,王守仁繼任龍場驛丞後,荀瑛又看上了他。
這顯然是一位多情且口味獨特的女人,專找驛丞下手。
王聖人儒雅翩翩的風度打動了她,但她熱情的山歌打動不了王聖人,於是對王聖人愈發着迷了。
王守仁很禮貌,苗女多情沒什麼不好,就算不對她動心,至少會對每隔兩三天給他送來的苗家米酒動心。
荀瑛今日又來給他送酒。她特別喜歡這個溫文儒雅的男人,更喜歡這個儒雅的男人喝酒後通紅的臉,以及微醺時大聲吟哦詩句的樣子,當然,也不排除期待王聖人酒後亂性。
苗家的酒很烈。酒入喉如火燒,像喝進了一股熾熱的岩漿,從喉嚨一直燒到心尖。
荀瑛期待地盯着他,也不知期待他吟詩還是期待他亂性,兩者她都做好了準備,後者的準備可能更充分一些。
今日的王守仁有些沉默,米酒一口接一口的喝。喝完後既不吟詩也沒亂性。
“荀瑛,這世上恐怕只有你沒忘了我……”王守仁長長嘆息。
荀瑛笑,露出兩排潔白的細牙,把酒罈子朝他挪近了一點。希望他多喝一些,王守仁也不客氣,拎起罈子又灌了幾口,喝着喝着。王守仁不知怎地,忽然噗嗤一笑。嘴裡的酒噴了滿地,然後大聲嗆咳起來,一邊咳一邊笑。
“咳,荀瑛你知道嗎,我有一個朋友,他說過一句很妙的話,他說偷來的酒才最好喝,不瞞你說,我曾經試着偷過幾次,發現他所言不虛,偷來的酒果然好喝,哪怕偷來的是醋,我都能喝出酒的醇香……”
荀瑛幫他拍着背,疑惑地看着他,用生硬的漢話道:“你的朋友……是賊偷?”
“不,他不是賊偷,他是朝廷欽封的侯爺,不過他比賊偷好不了多少,或許更壞,一直到現在我都覺得不可思議,我怎會跟這樣的人交上朋友……”
王守仁笑着笑着,臉上漸漸浮上黯然之色:“剿白蓮,除劉瑾,平霸州……這兩年他的生活真精彩,不像我,如同被埋進墳墓的死人,棺材板一蓋上,便永遠看不到希望……”
荀瑛有些急了,漲紅了臉生硬而結巴地道:“你,……不是死人!”
王守仁又喝了一口酒,忽然大笑道:“你說得對,大丈夫生於世間,順時當如萬乘之軍縱橫天下,逆時當如庭前落花寵辱不驚,我怎能說這樣的喪氣話?不該啊,哈哈,罰酒三口!”
說完王守仁往嘴裡又灌了三口酒。
荀瑛笑吟吟地瞧着他,儘管這個男人一會兒黯然神傷,一會兒意氣風發,像個瘋子似的,但這個瘋子怎麼看都迷人,她都喜歡。
崎嶇的山路上傳來馬蹄聲,正與荀瑛說笑的王守仁心中一動,站起身來。
一位風塵僕僕的騎士出現在視線裡,不急不徐來到驛站的圍攔邊,然後下馬,朝裡面張望了一番。
連荀瑛都驚訝地睜大了眼。
這裡是朝廷的驛站不假,但是這個驛站太偏僻了,又處於苗人聚居地內,驛站所謂的傳遞信件消息以及給軍驛換馬住宿等職能,在這龍場驛站等於虛設,一年都難得出現一個客人,簡直成了王守仁一個人的度假村。
“請問,這裡是龍場驛站嗎?王守仁王驛丞可在?”騎士在門外很客氣地拱手問道。
王守仁拱手笑道:“我便是王守仁,尊駕可有公事相告?”
騎士鬆了口氣:“你這兒可真難找,王大人,您行行好趕緊上路吧,以後別讓小的接這差事啦……”
王守仁怔了怔:“上路?”
“京師吏部調令,經查,原貴州龍場驛站驛丞王守仁於正德元年七月上疏陛下參劾權奸劉瑾,故被劉瑾貶謫,今劉瑾被誅,一應構陷之忠臣朝廷皆爲其平反,王守仁不懼權奸,爲社稷捨生忘死,忠勇之心可嘉可褒,特調任京師,聽待吏部另遣新職,王大人,趕緊動身吧,您倒黴的日子過去了,馬上要發達啦……”
王守仁如遭雷擊,怔忪片刻,在玄關前重重一坐。
荀瑛大概聽懂了調令,知道心上人馬上要離開這裡。不由大急,猿臂一伸,將王守仁的腦袋死死摁在自己飽滿豐腴的胸脯上,漲紅了臉道:“你,不許走!”
王守仁十分感動地奮力掙扎起來。
…………
…………
入夜,收拾好了行李,王守仁獨自盤腿坐在竹牀上養氣。
白日的調令令他此刻心潮澎湃激動,盤腿坐了一個時辰仍不能平心靜氣入定。
夜風徐徐入簾,吹拂他的衣袍微微擺動。清風拂面,燈影搖曳。
這一瞬間,王守仁的心念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撥動了琴絃,錚錚之聲在胸腔內迴盪不絕。
夜風越來越大,桌上的油燈已被吹滅。黑暗靜謐的斗室裡,一道振聾發聵的聲音,如同佛寺的銅鐘傳揚開來。
“何爲道?”
“道者,宇宙至理也,大道無序乃有序,此爲道也。”
“何爲聖人之道?”
“聖人之道即本心,是非對錯良知可判。良知即爲聖人之道。”
“何以求道?”
“我即是道,心即是道,本意即是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於事物者誤也,道在心中,我欲何求?”
“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
“夫心之本體。即天理也。天理之昭明靈覺,所謂良知也。”
輕柔的夜風漸漸猛烈,吹得王守仁衣袂劇烈擺動,帶着寒意的夜風裡,王守仁盤腿閉眼,卻滿頭大汗,嘴裡唸唸有詞,越說越快,聲音越說越大。
一句句,一聲聲,不僅迴盪在這偏遠的龍場大山裡,也迴盪在數百年的歷史長河中。
天空的明月不知何時被烏雲遮蓋,天空中隱隱傳來風雷聲,屋外的寒風淒厲地呼嘯而過,萬物躁動不安的夜色裡,王守仁悟道的呢喃如天神降諭,挾風雷而動天下!
隨着第一道震耳欲聾的霹靂降下,滿頭大汗的王守仁赫然睜眼,頭頂一陣白茫茫的霧氣如青煙般升騰翻滾,消逝於蒼冥。
“原來這纔是我的道!哈哈,哈哈哈哈……”王守仁仰天狂笑,行若癲狂,兩行清淚卻順頰而下,狂笑聲中,王守仁捂面而泣,最後嚎啕大哭起來。
多年疑惑,多年痛苦求索,一朝而悟,超凡入聖!
有人入聖,有人庸俗。
比如秦侯爺,便是典型的俗人。
王守仁的心學以良知爲本,但顯然這套法子不適合所有人用,某些人良知被狗吃了,王聖人能拿他怎麼辦?
京師北鎮撫司。
“侯爺,王守仁的老爹王華都沒向吏部開口調他回京,侯爺您出頭這是爲了哪般呀……沒事找上門還被李東陽那老賊敲了十二顆東珠,屬下真搞不懂,到底誰纔是王守仁他爹啊……”丁順不滿地低聲嘟嚷,他對侯爺的舉動很不理解,也對王華和李東陽怨氣頗深。
秦堪苦笑道:“其實我很清楚,王守仁遲早會被調回京的,王華當然不會不管兒子,只不過王華是禮部左侍郎,這話他不好主動向吏部張嘴,這些年被劉瑾冤枉貶謫的大臣不計其數,一個個排着隊等平反,王華這人脾氣又臭又硬,素來清高自傲,他既然不主動說,誰會主動把臉湊上去討個沒趣兒?”
“既然王守仁遲早會被調回京,侯爺爲何送上門去被李東陽那老賊勒索?多等些時日讓吏部主動調他回來不就得了麼。”
秦堪嘆道:“因爲我等不起,也因爲他等不起,他不能只是一個學術上的聖人,他還應該是個完美的文人,完美的軍人,這輩子我幹過的壞事太多,但現在我只想把這位聖人送到本應屬於他的神壇上……”
丁順睜着茫然的雙眼:“雖然不懂侯爺在說什麼,但是……好厲害啊!”
秦堪狠狠踹了丁順一腳,笑罵道:“滾!拍馬屁都越來越不用心了!”
北鎮撫司外,忽然傳來一陣激烈的叫罵聲。
“秦堪國賊,滾出朝堂!”
“讒言媚上,誤國誤君!”
“區區寸功,何德何能竊居國公!荒天下之大謬也!”
“狗賊速速向內閣交還封爵聖旨,無德之人何顏位居國公!”
“…………”
屋內秦堪和丁順齊齊變色。
沉默半晌,丁順眼中厲芒一閃,殺氣迸現,左手不自覺地按住了腰側的鋼刀。
“這幫不知死活的國子監貢生,竟敢到北鎮撫司門前鬧事,欺我錦衣衛鋼刀不利嗎?”
說着便待出去召集人馬鎮壓。
“回來!”秦堪淡淡叫住了丁順。
“侯爺,這事忍不得啊!”丁順跺腳。
“一幫無知學子,顯然被文官們煽動,殺他們除了給咱們惹禍有何好處?只怕正合了那些文官們的意,那時我可真就死到臨頭了,他們就等我舉起屠刀呢。”
“侯爺難道任憑這些貢生在門口鬧事?只怕會令侯爺威嚴盡喪。”
“殺幾個貢生也顯擺不出我有多威風,事情要解決,須從根源處着手,外面這些貢生讓他們鬧吧。”秦堪此刻顯得非常的雲淡風輕。
丁順睜大眼,彷彿不認識似的看着秦堪。
“侯爺,被人欺負成這樣還隱忍,這可不像您呀……”
秦堪目光閃動,笑道:“你非要解決外面那幫學子也可以,小懲即可……”
丁順喜道:“如何解決?”
“不能動用咱們錦衣衛的人馬,否則落人話柄,這樣吧,叫京中錦衣衛幫閒花銀子,找那些整日閒在家沒事喜歡找事的老大娘和市井中有名的潑婦惡婦,僱用她們來北鎮撫司門口……”
丁順這些年跟隨秦堪幹過不少壞事,早已形成了默契,聞言立馬明白了,笑道:“叫她們找個由頭跟外面的貢生吵架罵街,吵着吵着發展成打架,老大娘們一邊打一邊哭爹喊娘撒潑,這個時候五城兵馬司巡城兵丁正好趕到,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通鞭子抽過去,誰叫這些斯文敗類竟敢欺負百姓呢……”
PS:龍場悟道時王守仁的心學理論尚未完全成熟,其中心理論“知行合一”是後來才提出來的,龍場所悟者主要是“道即良知”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