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見卻如訣別,爭如不見。
傷心悲情已不重要,得失取捨更是無謂,唐子禾臉上帶着淚痕,語氣卻無比平靜地述說着身後事。
秦堪不知此刻她的心中有何感想,他自己卻是百感交集。
無法指責面前這個女人,因爲秦堪自己也不知道誰對誰錯,他和她彷彿被命運推向了敵對,連掙扎都無濟於事。
“秦堪,我被押解京師後,朝廷會判我怎樣的死罪?”唐子禾很平靜,彷彿在說一個不相干的人。
秦堪面頰微微抽搐一下,嘆道:“按大明律,造反首逆該當凌遲……”
“凌遲?”唐子禾笑了笑:“像劉瑾那樣,對嗎?”
“對。”
唐子禾看着他:“你把我從城頭救下,難道爲了讓我遭更大的罪?城破之時爲何不乾脆給我一個痛快?你這是慈悲還是殘忍?”
秦堪猶豫了一下,道:“回京後我會向陛下求情,改凌遲爲飲鴆自盡,想必陛下會給我這個面子的。”
唐子禾悽然一笑:“多謝你,我不怕苦痛,但凌遲之刑要脫光受刑人的衣服,在大庭廣衆之下施刑,這個我受不了,我的身子是冰清玉潔的,不是任何人想看就看。……受刑那天可以換衣裳嗎?我想換一套乾淨的綠色釵裙,雖然我知道終究要化作一捧黃土,但我還是想幹乾淨淨的走……”
秦堪鼻頭一酸,點頭道:“可以,你有任何要求我都答應你。”
唐子禾垂頭嘆息:“你是個好男人,可惜我無福……”
秦堪苦笑道:“我們相識恰到錯處,早一點或晚一點都對,偏偏老天安排我們在最錯誤的時間相遇。唐子禾,對不起,我不能放你,你是陛下指定要誅除的欽犯,我雖位高爵顯,但我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韙……”
“我懂的,朝堂風詭雲譎,皇帝都無法掌控,何況是你……”
秦堪忍住心酸道:“除了不能放你。我可以滿足你一切要求,吃的喝的穿的,我甚至可以想辦法延長你受刑的日期,讓你好好享受一下人間繁華,了無遺憾的上路。”
唐子禾垂頭靜靜道:“我什麼都不想要。只想還債……這輩子的債不還完,我死不瞑目。秦堪,你知道嗎,其實我有機會贏你的,許泰兵圍霸州的時候,我便預料到他會失敗,甚至還預料到朝廷派來的下一位主將一定是你。我想過派人去京師散佈謠言,說你在天津剿白蓮教時與白蓮教紅陽女有私情,故而因私廢公,紅陽女及三千屬下逃出了六衛大軍的包圍……”
“我本來就是紅陽女。散播謠言時我可以製造很多證據,那時京師廟堂市井傳遍,縱然明廷皇帝毫無保留信任你,相信內閣和朝中諸臣也絕不會信任你。許泰兵敗後他們絕不會將十萬大軍交到一個與白蓮教逆首眉來眼去的人手裡,他們冒不起這個險。只能另遣主將,不謙虛的說,這世上只有你才能打敗我,別的主將若兵圍霸州,我有七成把握將其擊潰,一來一往間,北直隸,河南,山東義軍已勢壯,燎原之火無可撲滅,我唐子禾並不是沒有機會試問鼎重幾何……”
隨着唐子禾娓娓述說,秦堪臉色漸漸蒼白如紙,渾身劇烈顫了幾下。
若唐子禾真走了這步棋,勝負確實未知,他比唐子禾更清楚自己在朝堂中的處境,劉瑾死後他獨得朱厚照的信任,許多朝臣已將他視爲繼劉瑾之後的第二號佞臣,一直在想辦法拿他的把柄,若京師傳出他與白蓮教有染的謠言,虎視眈眈的朝臣怎會放過這個大好機會?且不說能不能將他治罪,有了這個嫌疑,至少領兵平叛已絕對不可能了,大臣們冒不起這個險,如唐子禾所言,朝廷派了別人爲主將,一則對她不瞭解,二則唐子禾沒了顧忌,放開手腳盡施機謀之下,孰勝孰負還真不好說。
秦堪此刻冷汗潸潸,這女人太厲害了,誰能想到早在許泰攻打霸州之時她便已埋下了針對他的殺招。
“我領兵出征霸州之時,京師風平浪靜,你爲何沒用此計?”秦堪的聲音忽然變得嘶啞難聽。
唐子禾眼淚又簌簌而落。
“我狠不下心,秦堪,我做不到傷害你的任何事情,你有遠大的志向,你欲改變這個世道,這些年你已走得很艱難很辛苦,我不能再給你製造任何麻煩,朝堂行走如履薄冰,也許我這一計會徹底把你毀了……”
彷彿有一柄大錘狠狠撞擊着秦堪的心房,這一剎秦堪只覺得腦中嗡嗡作響,聽不到任何聲音,看不到任何色彩,只有唐子禾那張哀怨悲傷的臉,在瞳孔中無限放大。
營帳裡陷入死一般的寂靜,秦堪發現自己好不容易變得冷硬的心被一股暖流悄悄融化。
…………
唐子禾一直垂着頭,不知怎地,忽然噗嗤一笑,擡起頭看着秦堪時,悽苦欲絕的俏臉赫然換上一副嬌豔的笑容,笑容裡帶着幾分嫵媚,戲謔,和無法掩飾的深情。
“對我心軟了?實在想不通啊,你這樣的好人在爾虞我詐的朝堂裡是怎樣活下來的,而且活得有滋有味兒,我都替你着急。”
秦堪被她驟變的表情驚愕許久,然後才揉着鼻子苦笑道:“既像聖女又像妖女,我越來越不懂,到底哪個纔是真正的你……”
唐子禾嫣然笑道:“閉上眼睛想我的樣子,我在你心裡是什麼樣子,我就是什麼樣子。”
與她一席談話,秦堪此刻心亂如麻,只想避開她好好冷靜一下。
就在他準備跨出營帳時,唐子禾忽然叫住了他。
“秦堪,我想還債,這句話是真的。”
秦堪一楞,定定注視她許久,發現她黑亮的美眸裡升出一種詭異的妖豔。
秦堪似有所覺,一言不發地走出了營帳。
回到帥帳,秦堪眉頭一直皺着,神情複雜無比。
丁順進帥帳稟事,朝廷收復霸州,安民告示已滿城張貼,隨軍文吏寫好了報捷奏疏直送京師,接下來便是等待新的霸州知府上任。
大亂之後必有大治,秦堪領北直隸督撫,目前首要做的便是安撫霸州民心,出臺免賦稅,免徭役,廢馬政,賑流民等一系列政策,眼下京營大軍一萬人進駐霸州城內提防反賊餘孽滋事,而丁順和五百少年兵則爲督察隊亦跟隨入城,但凡發現京營將士有擾民,虐民,濫殺及搶掠等行爲,一律軍法嚴辦。
丁順稟完事後,秦堪卻遲遲沒有反應,丁順等了半晌,小心地道:“侯爺……侯爺!”
“嗯?什麼?”秦堪回神。
丁順苦着臉道:“侯爺,屬下不會又要從頭到尾再稟一遍吧?”
“哦,這個不用,本侯聽進去了……丁順,你去打聽一件事。”
“侯爺儘管吩咐。”
秦堪朝帥帳門口看了看,雖然知道軍中帥帳是戒備森嚴所在,任何人未經允許擅闖皆會被當場格殺,但他仍不自覺地壓低了聲音。
“你去查一下軍中哪個將領幹過很多壞事,就是壞到頭頂長瘡腳底流膿那種,外表看起來很好欺負的樣子,其實內心裡絕非善類……”
秦堪說着忽然住口,用極其不善的目光盯着丁順:“你用這種眼神看我做什麼?你在想什麼?”
丁順立馬道:“苗逵,侯爺,您說的人可不就是苗逵嗎?”
一腳將丁順踹了個趔趄,秦堪怒道:“公報私仇這麼明顯,當本侯是瞎子嗎?換一個!”
“侯爺,這樣的人可不少,如今軍中但凡千戶以上的將領,誰手底下沒幹過幾件傷天害理的事?吃空餉,喝兵血,欺負老百姓……前日霸州城破,京營左哨軍參將何鬆趁亂衝進城裡,發現一名女子尚有姿色,領着幾名親兵將女子劫掠到暗巷裡輪流糟蹋,屬下領着督戰隊趕到時他們事情都快乾完了,目前何鬆正關在營帳裡,他知道侯爺您鐵面無私,於是派了好幾撥親兵趕去京師託門路疏通呢……”
“左哨軍參將……”秦堪沉吟許久,嘴角一勾,道:“官兒不大也不小,就他了。”
“侯爺找這個壞種是爲了……”
秦堪冷冷道:“告訴何鬆,本侯給他一次將功贖罪的機會,予他五百人,將欽犯逆首唐子禾押解京師,若有絲毫紕漏,兩罪並罰,人頭落地!”
丁順大吃一驚,怔怔看着秦堪欲言又止。
“你想說什麼?”
丁順能跟在秦堪身邊這幾年,被秦堪引爲心腹親信,他自然不是蠢人,蠢人是沒辦法在秦侯爺身邊待這麼久的。
沉默片刻,丁順若有深意道:“侯爺,不如再令何鬆立下軍令狀,若有紕漏承擔全責,另外再派一位跟何鬆素來不合的將領爲副,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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