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死了,一個普通的白蓮教徒,至死還向往着真空家鄉,深信着無生老母。
葛老五流淚盯着唐子禾:“唐姑娘,上次的埋伏你還以爲是馬四佈置的嗎?”
唐子禾哭得梨花帶雨,眼神有一種不知所措的慌亂,咬了咬牙,道:“是!就是馬四佈置的!我和他結的仇最大,我們反出白蓮,他接手天津香堂,也有能力調動人手……”
葛老五厲聲喝道:“唐子禾!你醒醒吧!咱們跟誰結的仇最大?不是馬四,是朝廷!是秦堪!咱們這些年乾的就是反朝廷的買賣,朝廷纔是一心要將咱們置之於死地的最大敵人!”
唐子禾抿着脣,搖頭道:“不,秦堪不會這麼做!他要置我於死地,一聲令下封閉城門,我便困死城中,何必多費周章在城外樹林裡設伏?”
“多費周章設伏是因爲他想將咱們一網打盡,他要殺的不止你一人,唐子禾,你一直是最擅謀略的,現在怎麼了?如此明顯的事情擺在面前你竟看不出?難道果如馬四所說,你對那秦堪生了情意?官衙裡沒對他下殺手,果真是爲了顧忌咱們的大業,還是……你捨不得他死?”
一句話捅破了那層薄薄的窗戶紙,唐子禾渾身一顫,羞惱中恨恨盯着葛老五,美眸冒出了殺機。
“葛老五,我唐子禾領着弟兄們出生入死這些年,你覺得我是這種不顧大義的人嗎?官衙裡沒對秦堪下手,是因爲目前天津的局勢太亂,白蓮教內憂外患,若殺了明廷欽差,朝廷必然興兵報復,總壇派來一個馬四已經讓咱們天津香堂不穩了,這個時候再招惹朝廷,咱們必有滅頂之災……”
唐子禾咬着脣說了半晌,眼淚卻撲簌直落。
世間的事。語言可以解釋一切,一張嘴那麼多的迫不得已,那麼多的時勢所逼,然而,語言可以欺人,能欺心嗎?
葛老五和數名老弟兄聽着唐子禾的解釋,神情卻越來越失望。
這個集體。已接近崩裂的邊緣。
“葛老五,你們已不相信我了?”唐子禾只覺得一陣心痛,當初反出白蓮教,數年打下的基業說拋便拋,那時她也未曾這麼痛過。
“唐姑娘,我們不相信的是朝廷!醒醒吧。這麼多弟兄二話不說把命交給你,只求你多少愛惜一下弟兄們的性命,咱們是反賊,一輩子都改變不了的身份,對一個朝廷大官生了情意,你不覺得荒唐嗎?”葛老五痛心疾首道。
唐子禾冷冷道:“口口聲聲說是秦堪設伏,葛老五。證據呢?”
一支帶着斑斑血跡的箭矢出現在唐子禾眼前,葛老五握箭的手微微顫抖。
這是一支製作很標準的箭,箭體黝黑,箭長二尺九寸,尾部翎羽製作精細,銳利的精鐵箭頭殺氣凜然。
民間獵戶武人多有自制箭矢者,然而做得如此精巧講究的,卻只有京師造作局所制。專供京師皇城團營廠衛之用的大明軍隊制式箭矢,——鵰翎羽箭。
唐子禾盯着這支黝黑的鵰翎羽箭,一顆心徒然沉入了不見底的深淵。
“秦——堪——!”
山野間迴盪着唐子禾心碎後的厲聲尖嘯。
是日,兵部的調兵文書發付河間,保定,真定三府,軍令緊急。三府共計六個衛所的指揮使接到兵部調令後不敢怠慢,盡起麾下大軍,緩緩朝天津進發。
六衛三萬餘軍士以西,北。南三面,對天津形成了軍事上的包圍鉗制態勢,除了東邊的渤海,天津城已處於朝廷的重重包圍之中,悄然無息間,大明北直隸戰雲密佈,殺氣盈野。
六衛大軍離天津尚有二百餘里時,天津三衛的三位指揮使恰到好處的病了,病得很及時,也很統一,全部得了風寒,開的藥都是一模一樣,三份藥合在一起買,拿的是批發價……
…………
…………
天津城內,百姓們仍舊過着不平靜的日子。
不論日子過得好壞,人的嘴總停不下來,有心人制造的話題喧囂塵上,謠言越傳越真,欽差秦侯爺欲裁撤天津城,更欲痛下殺手將三衛將士全部殺頭以邀軍功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
滿城百姓驚恐不安了,在這座生活了好幾代人的小城裡,百姓們過着平靜的生活,縱然貧困,卻也知足。人難離故土,城中謠言四起,忽然傳出欽差大人慾遷滿城百姓,將好好一座天津城廢棄,令百姓們頓時感到非常憤怒。
天津城又開始動盪不安了。
…………
…………
陰雲密佈的氣氛中,城裡忽然發生了一件詭異的事情。
連綿的春雨連下了幾日,街面上空寂無人,三三兩兩的小攤販躲在沿街商鋪的屋檐下避雨,看着陰沉的天空,愁意深深地嘆着氣,嘆息着自己和家人未知的前程。
一聲殺豬似的尖叫劃破了春雨下的寂靜。
“殺人啦——白蓮教殺人啦!救命——”叫聲戛然而止。
街道兩旁商鋪屋檐下的百姓愕然扭頭望去,卻見一羣頭綁白巾的剽悍漢子手舞着一柄鋒利雪亮的鋼刀,刀刃上的血跡鮮紅刺眼,順着刃面緩緩滑落,滴到泥濘的路面上。
幾名百姓打扮的人在前面發瘋似的逃命,佈滿血跡的臉上一片驚惶絕望,一邊跑一邊高喊着救命,後面一羣剽悍漢子拎着刀飛快趕上了他們,眼中戾色一閃,一刀揮落,落在最後的百姓啊地一聲慘叫,倒在滿地泥濘裡,鮮血流出,血水與泥水混雜,融成一片觸目驚心的景象。
屋檐下避雨的百姓們見此一幕,紛紛心驚膽戰。想跑,又怕被白蓮教的兇徒們不分青紅皁白把他們也殺了,衆人頓時嚇得呆呆站在屋檐下,動也不敢動。
你追我趕中,白蓮教漢子將最後一名逃命的百姓一刀劈死,爲首一名穿着黑衣的白蓮教徒惡狠狠地朝地上的屍首狠狠吐了口唾沫,大聲罵道:“狗孃養的。進了咱們白蓮教不交香火錢,當白蓮教的香堂是善堂嗎?”
屋檐下的百姓頓時驚愕萬分。
白蓮教在天津城裡早已是家喻戶曉,百姓不管合法還是非法,誰對他們好他們就買誰的帳,這些年總有街坊說起張家的老大李家的老二入了香堂,城中貧困百姓還偶爾得到白蓮教賑濟的糧米。可大家從沒聽說過白蓮教居然向百姓收香火錢呀……
難道如今白蓮教的規矩變了?
怔忪間,街尾傳來雜亂的腳步聲,黑衣漢子輕蔑地往後一瞟,哈哈笑道:“狗官兵又來拿咱們了,弟兄們,扯呼!”
巡街的錦衣校尉跑到殺人現場,見泥水裡一地屍首。惋惜地嘆口氣,一隊人繼續追白蓮教,另一隊人則忙着收斂地上的屍體。
一名總旗模樣的人瞟了瞟看熱鬧的百姓,若有深意嘆道:“世人愚蠢,總以爲白蓮教是個什麼好東西,一批又一批不要命似的入香堂,拜老母,還一個勁兒的詆譭朝廷。爲白蓮教說好話,人要作死啊,攔都攔不住!把這些人都擡進官衙,回頭找找苦主,沒有家眷親人的就擡到城外刨坑馬馬虎虎全埋了!”
殺人的白蓮教來去如風,收拾殘局的錦衣衛也來去如風,兩柱香時辰過去。街上又恢復了寂靜,站在屋檐下的百姓則一臉呆滯地看着地上殘留的鮮血,血跡殷紅刺眼,百姓們面面相覷。一股寒意從心底裡油然而生。
…………
…………
五六具屍首被擡進官衙前院,衙門的大門剛關上,屍首們卻忽然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沉寂的氣氛徒然一變,擡人的和被擡的紛紛哈哈大笑起來。
沒過一會兒,剛纔扮作白蓮教的十幾名漢子也換了一身乾淨衣裳悄悄閃進了院子裡。
剛纔殺得昏天黑地的一羣人這會兒你捶我一拳,我拍你一掌,嘻嘻哈哈鬧了起來。
“老常,幹得不錯啊!”李二狠狠捶了常鳳一拳,“瞧你剛纔一身殺氣,劈刀的架勢十足,活生生的反賊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爲你天生就是乾造反買賣的料呢,剛纔劈老子那刀劈得挺狠的,老子的背都青了一大塊兒,說,平日裡對老子到底有多大的不滿,全指着今日公報私仇呢?剛纔好像還罵老子是狗孃養的,嗯?”
常鳳咧嘴笑了笑:“這不是做戲嘛,侯爺吩咐了,既然做戲就要做足,不但架勢擺出來要像個樣子,還要揣摩人物的心理和性格……”
李二氣得一腳狠狠踹得常鳳一個趔趄,笑罵道:“去你孃的心理和性格!你小子分明是想假戲真做弄死老子,然後你再坐我的位置對不對?”
“李千戶,你可冤枉死我了……”
“後面還有幾場戲,該換老子追殺你了,你記得喊慘一點,喊得就跟屠夫刀下淒厲掙扎的豬似的……”
“行行,您就瞧好吧。”
“還有,老子也要當着百姓的面罵你一聲‘狗孃養的’……”
常鳳無奈道:“您隨便吧。”
“你得高高興興答應一聲‘哎’……”
“姓李的,老子真後悔剛纔怎麼不真把你一刀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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