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案跟朝堂勾心鬥角不同,必須抽絲剝繭,不枉不縱,特別是天津的白蓮教,如果秦堪和牟斌的猜測沒錯的話,白蓮教已滲透進了天津三衛,如此一來查案更需小心謹慎,否則一個小小的過失或冤案都能激起天津三衛的兵變。
事關重大,秦堪不敢大意,到了天津之後除了探望牟斌,別的任何動作都沒有,彷彿他此行天津只是爲了在官衙裡度假一般。
從牟斌的住所出來,秦堪向二堂內等候許久的漕運和鹽道官員以及三衛指揮使們致了歉,衆人又是一陣寒暄恭維。
秦堪微感不耐,然而官場上迎來送往的形式卻不能不顧,強打着精神應付許久,捱不過陳熊等人的一再邀請,再說欽差到了地方,官員接風宴請也是不成文的規矩,秦堪只好勉爲其難赴宴。
一頓奢華酒宴吃得賓主盡歡,席間自然也少不了衆官員提前從京師青樓請來的數位名妓彈箏吹簫,歌舞昇平,臨到席散,秦堪還是推脫了官員武將們將名妓塞給他侍寢的盛情,在一衆名妓幽怨的目光注視下,喝得面紅耳赤的秦堪走出酒樓。
凜冽的寒風一吹,五分酒意消退不少,秦堪的目光又變得清澈。
酒樓外已被清場,任何閒雜人等不準靠近,如狼似虎的錦衣校尉們將酒樓圍得裡三層外三層。李二披着軟甲,靜靜地站在酒樓門口等着秦堪。
秦堪朝他笑了笑,吩咐道:“去把陳伯爺單獨請下來。就說本侯有事與他相商。”
李二抱拳應命,很快。披着貂皮長裘的平江伯陳熊匆匆走下樓,和秦堪一樣,下了樓臉上的酒意便消退了幾分,看來喝酒和做人一樣,都暗自留了幾分。
“不知侯爺有何吩咐差遣?”陳熊拱手道。
秦堪笑了笑:“寒夜雖冷,夜下尋梅探幽卻是一樁雅事,不知陳伯爺可願與某一行?”
陳熊楞了一下,然後笑道:“侯爺有此雅興。下官敢不從命。”
二人並步而行,數百名錦衣校尉相距丈餘緊緊跟隨護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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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城嚴格來說其實是一座軍城和臨海埠頭,百姓人家不過兩千戶,更多的是軍士和海船,天津不僅地理位置重要,同時也是大明的南北中轉站,北方的藥材木材和特產。南方的稻米絲綢瓷器,皆在天津碼頭中轉,所以從永樂年築天津城開始,天津便常駐漕運衙門,陳家五代皆駐天津,世襲漕運總督。
夜風很冷。深呼吸一口,秦堪甚至能聞到風中摻雜着大海的腥鹹味道,陳熊自覺隱隱落後秦堪半步,二人一路沉默前行。
不知過了多久,秦堪終於開口了:“平江伯可知本侯這次爲何來天津?”
陳熊恭敬道:“侯爺到天津以前各官衙各衛便已收到通政司的公函。公函上雖未說侯爺來此有何公幹,但下面的人幾乎都清楚。白蓮教猖獗,折損了廠衛許多人馬,此等邪教,朝廷不可能放任自流,必誅除以儆效尤。”
秦堪笑道:“天津城中各官員武將反應如何?”
陳熊苦笑道:“包括下官在內,自然惶惶不可終日。來日誅除了白蓮教,朝廷若追究起責任,天津城裡的官員武將怕是難逃督管不力之罪。”
秦堪點頭道:“本侯不瞞你們,白蓮教被剿滅以後,朝廷肯定是要追究的,不過平江伯不必擔心,你是天津城唯一的勳貴,又擔負着天下漕運重任,朝廷對你不會太嚴厲,況且本侯目前在天津欲剿白蓮,很多地方還需要平江伯大力相助,將來本侯的報功奏疏上爲平江伯添上幾筆,不過舉手之勞。”
陳熊急忙道:“侯爺但有差遣,下官定效死力。”
“本侯就不客氣了,平江伯主管漕運,負責南米北調,本侯問你,漕運這條線你可確實抓在手中?”
“那是自然,不過下官雖是總督,然而朝廷所撥民夫畢竟有限,很多時候不得不靠漕運線上各地明裡暗裡的官府和漕幫相助。”
秦堪嘆了口氣,漕運一業,興也漕幫,衰也漕幫,自有漕運以來,漕幫便是不可缺少的重要角色,卻也是最不安定最危險的角色。
太平年景,漕幫討生活的苦漢子可以是最善良最知足的順民,一旦到了亂世有人煽動幾句,這些順民瞬間就會成爲最可怕的反軍。
“天津碼頭的民夫有多少人?”秦堪忽然問道。
陳熊想了想,道:“大約在兩千多人上下……”
說着陳熊悚然一驚,額頭頓時滲了汗,顫聲道:“侯爺的意思,這兩千多人……”
秦堪嘆道:“白蓮教行事慣以最底層討生活的窮苦百姓爲發展目標,我不是說這兩千多人已被白蓮教滲透了,只是……他們終歸是最有可能被矇蔽從而作亂的羣體。”
陳熊惶恐之色甚劇,若這兩千多碼頭民夫作亂,朝廷追究起來,第一個倒黴的便是他這個漕運總督。
很快陳熊的惶恐之色被一片殺機所代替,陰沉道:“侯爺,事態緊急,寧可錯殺,不可縱枉,下官請侯爺施雷霆手段,不管這些民夫有沒有入白蓮教,莫如先盡數誅除再論道理……”
秦堪忽然停下腳步,深深看了陳熊一眼,淡淡道:“無憑無據的,出手便殺兩千多人?平江伯好手筆。”
“侯爺,當斷不斷,必有大禍!”
秦堪冷笑道:“本侯來天津是查反賊,不是對無辜百姓下屠刀的,若本侯不分青紅皁白亂殺一氣,此舉與禽獸何異?再說,如果真殺了這兩千多人,激起全城公憤,那時百姓們不反也得反了,平江伯,你是漕運總督,好好管你的漕運,白蓮教一事用不着你插手。”
陳熊忐忑拱手:“是,下官知錯了。”
“天津碼頭海船每月從南方運來多少糧米?”
“十萬石計,海船靠岸後糧食卸下便走,發往北方各地官府糧倉。”
“天津本城的存糧呢?”
“三衛本有軍屯,所耗甚少,城內只有兩千戶百姓,耗糧也不多,天津官倉裡通常只存糧千石。”
秦堪搖搖頭:“少了,平江伯,本侯需要你做一件事情……”
“侯爺儘管吩咐。”
“三日之內,從漕糧中扣下兩千石糧米,找個隱秘的地方,不必用民夫,本侯會派麾下官兵親自押送封存,同時本侯還會以欽差名義向北方各地官府去信解釋,暫時調用這兩千石糧米,不讓平江伯爲難。”
陳熊愕然道:“侯爺,此舉卻是爲何?”
秦堪笑道:“不必多問,辦好這件事,本侯保你有功無過。”
陳熊滿懷疑問和忐忑離開,秦堪在漆黑的夜色中微笑着看他走遠。
李二湊上前,不解地問道:“侯爺存糧兩千石到底爲了什麼?”
秦堪淡淡道:“未雨綢繆罷了,我對白蓮教不瞭解,但我瞭解民心。若欲民心安定,糧食是絕不能少的,民心安定下來,白蓮教如何能煽動?治國如烹小鮮,查反賊亦如烹小鮮,總要一步一步慢慢的佈置,能想得到的每一顆棋子,不論有用沒用,先將它佈置下來再說,只等將來火候一到,這顆看似無用的棋子興許卻發揮了大作用呢。”
李二笑着恭維道:“侯爺明見萬里。”
秦堪搖頭道:“無所謂明見,與白蓮教無論鬥勇還是鬥智,說來都是我佔了大便宜,因爲我背後站着朝廷,站着皇帝,我可興舉國之物力人力獨戰於一隅,在這方面,白蓮教便吃虧多了,勝之不武,不勝才叫恥辱。”
李二笑道:“若丁順聽了侯爺您這句話,怕是羞憤得要撞牆纔好。”
“丁順也是盡力了,他和我不一樣,我是朝廷欽差,而他只是錦衣衛鎮撫,我可以調用的人或物,丁順不一定調用得動,比如說我剛纔要陳熊準備兩千石糧米,換了丁順跟陳熊提同樣的要求,你看陳熊會不會理會他?再說,丁順的查案思路也有問題,他一來天津便大明大亮地查白蓮教,鬧得滿城人心惶惶,也激起了白蓮教對他的殺機,他的眼睛只盯着白蓮教,也只侷限於白蓮教,如此做法,焉能不敗?”
“侯爺,您剛纔說丁順只侷限於白蓮教,難道侯爺另有高招?”
秦堪點點頭,道:“我從進天津城到現在,一直沒有刻意宣揚,沒有驚動百姓,就是因爲吸取了丁順的教訓,跟丁順不同的是,我在等,等白蓮教有所動作,靜則如山,無懈可擊,動則如風,處處破綻,只有等白蓮教動起來,我才能找到機會……”
“侯爺高明!”
“也不能完全被動地等下去,李二,你派人將天津城內城外所有的望族鄉紳全部請來,我有事相商。”
ps:還有一更…可能晚點,今天有點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