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爲‘道’者,必不孤也。”,這句話暖暖的,聽得李東陽眼眶迅速泛了紅。
這些日子來飽受鄙夷,飽受屈辱,甚至屈節討好於閹人,只爲盡力扶挽弘治中興的繁華,拯救上代君臣努力了一輩子的盛世。然而李東陽捱了多少罵名,受了多少委屈?除了眼前的秦堪,誰清楚他的付出?
因爲他的曲意討好劉瑾,李東陽的門生羅玘甚至衆目睽睽之下與他斷絕了師生關係,言稱不恥老師的品德爲人云雲,朝堂裡的每一個人都自動無視了他爲即將受害的大臣求情營救的身影。
四周嘲笑鄙夷的目光裡,唯有一道清澈的目光,用最客觀的角度靜靜地注視着他,同時也用他自己的方式暗暗支持着他。
血染黃沙非丈夫,忍辱負重真英雄。
長舒一口氣,李東陽使勁忍回了即將奪眶而出的老淚,嘆道:“盛世轉瞬化危難,幸得有你,幸得有你啊。”
秦堪笑道:“沒那麼嚴重,老大人多慮了,權閹給大明造成的影響充其量只是混亂,但還沒到危難的地步。”
李東陽似乎對秦堪的說法並不贊同,搖搖頭,道:“你是錦衣衛指揮使,應該清楚自劉瑾掌權以來殺了多少大臣,臣者,國之重器也,如今卻被一個出身卑賤的閹人如宰雞宰狗一般屠戮,正德朝幾已重現我大明洪武年間滿朝血腥之亂象,國陷於水火,民繫於倒懸,秦堪,這不是混亂,是危難!”
秦堪嘆道:“老大人,更大的危難在後面,劉瑾……只不過剛開始而已。”
李東陽猶豫片刻,道:“賢侄若有辦法,不知可否令介夫回京?老夫知道,你的主意總是最多的。”
秦堪笑道:“老大人放心,估計楊大人離京不到百里就會被宮中快馬追回,三日之內必有變故。”
李東陽吃驚道:“賢侄何以如此肯定?”
秦堪忽然笑得很壞:“老大人剛剛不是說過嗎?晚輩正在使壞呢,順手把楊大人這事辦了便是。”
李東陽呆了半晌,索然一嘆:“老夫老了,終究比不得年輕人。”
李東陽走時心情變得很晴朗,沒有來由的,他就是相信秦堪說出的話一定能辦到,楊廷和回京已成定局。
秦堪送他到侯府大門外,李東陽轉過身望定秦堪,肅然道:“慶父不死,魯難未已。秦堪,大廈將傾,你得伸手挽扶一把,老夫代祖宗社稷拜託你了。”
秦堪很感動地看着李東陽,最後忽然一翻白眼,扔下一句“沒興趣”便轉身進門了。
做事只憑本心的人,對所謂的大廈將傾和祖宗社稷是絕對沒有半點興趣的。
秦堪的本質其實很單純,他從來不把自己劃到固定的某個圈子裡,既不屬於正義,也不屬於邪惡,經常兩頭撈過界,更多的時候腳踏兩條船,被人觸犯了利益不論黑白皆弄死,幫不幫人看當時心情,天理公道什麼的時常掛在嘴邊唸叨兩句。總而言之,他活得很瀟灑,當然,偶爾也會覺得累。
…………
…………
一輛雙馬拉轅的馬車悄然離開侯府進京師,趁着夜幕降臨,城門快關閉之前進城。
仁壽坊,福賓樓。
福賓樓如今的老闆姓秦,名堪,授爵山陰侯。
丁順是個會辦事的伶俐角色,那日下套整劉瑾時,秦堪只是順嘴一提,第二天,酒樓的掌櫃便哭喪着臉將酒樓賣給了丁順,作價二百兩銀子,明買明賣,童叟無欺。
當然,其中的過程不足爲外人道,這樣日進斗金的酒樓自然不可能沒有背景,掌櫃賣了酒樓後,朝中一位戶部清吏司郎中,一位太常寺少卿聯名參劾山陰侯無法無天,強索民財,金殿裡當即引來一片罵聲,結果剛散朝,這兩位大人便被錦衣衛客客氣氣地請進了詔獄,至今沒出來,也不知是死是活,至於二位的罪名,丁順網羅了十幾款,如若款款落實的話,兩位大人就算不是秋後斬決,最少也夠得上白綾賜死了。
誠如秦堪所言,山陰侯的低調是因爲客氣,外人萬莫將客氣當成福氣,會要命的。
今晚酒樓有客人,客人不算尊貴,至少在秦堪面前,這些客人全部都得給他點頭哈腰。
他們是京師各大商號的掌櫃,秦堪今晚要宴請的便是他們。
月上柳梢,獨登西樓。
一身黑色儒衫,腰繫玉帶的秦堪在侍衛簇擁下施施然登上酒樓,酒樓的雅閣內,一衆京師商號掌櫃陪着笑臉靜候在門口,一見秦堪便紛紛跪拜,恭敬問好聲此起彼伏。
秦堪笑着命衆人起身,然後走進了雅閣,衆掌櫃這纔敢魚貫而入。
分賓主坐定,秦堪緩緩掃視衆掌櫃,嘴角的笑容一直沒有停過。
指着左側一名微微發胖的掌櫃,秦堪笑道:“你姓宋,原籍山西太原,名下有大小店鋪十家,以販賣皮貨爲主,對不對?”
宋掌櫃頓時受寵若驚,急忙站起來躬身拱手道:“賤名能入侯爺金口,草民幸何如之。”
秦堪笑了笑,轉頭又看向右側一位面色沉穩,年約五十許的瘦高掌櫃,道:“你姓張,原籍北直隸保安,名下大小店鋪十二家,以販賣藥材爲主,對不對?”
張掌櫃也站了起來,沉穩地朝秦堪拱拱手:“能得侯爺金口提及,草民倍感榮幸。”
接下來一柱香時辰,秦堪微笑着將在座的十餘名掌櫃的名字,原籍和名下產業順口道來,如數家珍。
衆掌櫃的笑容越來越勉強。
一位手握數萬錦衣衛的當朝侯爺,將這些身份卑賤到最底層的商人的名字竟記得如此清楚,絲毫不差,他……到底想幹什麼?
衆人坐在雅閣內頓時覺得背後冷風嗖嗖,燒着四盆炭火的閣子也抵擋不了衆人從心底裡散發出來的寒意,目光悄悄互視,發現彼此都有一種被響馬惦記上的驚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