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身成仁”,儒者畢生追求的最高目標,在這個以儒家爲正統的年代,君王死社稷,儒者死公義,都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秦堪沒想到,自己這個連四書五經的繁體字都認不大全的僞儒生居然也有殺身成仁的一天。
眼裡已一片血紅,秦堪的麒麟袍處處破爛,手裡的繡春刀殘血滴滴,順着雪亮的刀刃流到地上。
屍山血海裡,秦堪刀尖倒插入地,支撐着疲累的身體,大口喘息着。
周圍數十名侍衛死的死,傷的傷,中軍已被突破,唯剩一千多將士在苦苦抵抗。
戰場廝殺,秦堪絲毫不在行,廝殺的力氣和技巧也遠遠不如普通的軍士,能活到現在全靠身邊侍衛的拼死周全,往往顧頭不顧腚的一刀劈去,侍衛們便恰到好處地幫他在背後架住蒙古人的還擊,另幾名侍衛則抽冷子一刀刺出,攻擊,防守和還擊三者天衣無縫,數十人合在一起變成了一種頗爲古怪的合擊陣式,一時間倒也令蒙古人無可奈何。
無可奈何只是暫時,小勝挽不住大敗,戰陣廝殺方面,蒙古人遠比明軍將士要老道得多,數千人很快分化成十幾個小隊,將殘餘的明軍將士分割成十幾小塊包圍起來,各自進行殲滅。
至於秦堪,則是蒙古人的重點照顧對象,似乎看出秦堪身上的麒麟袍最爲華貴,蒙古人一直沒下重手,活捉他的意思很明顯,好幾次秦堪露出了破綻,明明可以一刀斬下他的頭顱,刀刃已觸到秦堪頸部的皮膚,又觸電般飛快收回力道。
周圍死傷多少秦堪已顧不得細數。他只知道自己的力氣快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他仍留着,這一絲力氣用來抹自己的脖子。
大明高官絕不能做蒙古人的俘虜,淪爲俘虜後遭受的羞辱和非人待遇比死更難受。
揮刀的手臂漸漸麻木,胸腔裡的空氣似乎越來越少,無論怎樣張大嘴使勁呼吸也嫌不夠,耳朵裡聽不見屬下袍澤的慘叫,也不知那些熟悉的面孔幾人活着,幾人死去。秦堪唯一能做的便是不停的,麻木的揮刀劈刺,不顧每次劈刀後身軀露出的各種破綻,他知道這些破綻侍衛們會幫他擋住。
“大人!屬下們幫你殺開一條血路,你先跑吧。求你了!”
不知何時,渾身浴血的丁順殺到了秦堪身邊,與秦堪背靠着背互相喘息。
趁着對峙的空檔,秦堪大口呼吸,丁順的話他已懶得迴應。
“大人,夠了,你爲將士爲朝廷做到這般地步。已經夠了!跑吧,跳下遼河橫渡過去,屬下找幾名精通水性的弟兄在水裡攙着你……”
秦堪疲憊地喘息:“丁順,我……若真想活命。早就跑了,何必等到現在?”
丁順泣道:“大人,我清楚你的意思,但是。你何必把命搭上?你跟我們這些廝殺漢能比嗎?”
“大官與兵丁,都是一條命。沒什麼區別,活得風不風光不要緊,要緊的是……我們漢人的尊嚴別丟了,它值得用命來換。”
戰場上,明軍將士站着的越來越少了,千餘名將士縮緊了防禦,自動自覺地向秦堪靠攏,並以秦堪爲中心,竭盡所能結成一個並不嚴整的圓陣,將秦堪緊緊圍在中間。
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秦堪清楚,所有將士已力竭,大勢去矣。
數千蒙古兵將這羣頑抗的明軍將士團團圍住,一名蒙古首領模樣的人氣急敗壞大聲呼喝了幾句,緊接着,低沉的牛角號吹響,四周的蒙古兵們紛紛露出了猙獰的面容。
秦堪慘然一笑,他知道,蒙古首領不打算活捉他了,這樣付出的傷亡太大,首領承擔不起。
牛角號驟然停止的那一剎,無數蒙古兵開始全力衝殺,明軍將士剛剛結成的圓陣脆弱得像一張白紙,一衝便破。
“跟狗韃子拼了!”
明軍將士裡,不知是誰高喊了一句,殘餘的將士們紛紛怒吼着揮刀而上。
此時此刻,大家都已沒了活下去的打算,腦子裡唯一隻存着拼命的念頭,包括秦堪。
侍衛一個個的倒下,秦堪身邊的防衛越來越薄弱,混戰中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受傷,他甚至暗自乞求加頸的一刀早點來臨,好讓自己早一刻解脫。
他,太累了。
終於,一名蒙古兵衝破了明軍最後一道防線,一支長矛無情地刺向秦堪的胸口。
秦堪連阻擋的力氣都沒有了,看着那支長矛的矛尖離自己胸口越來越近,秦堪忽然扔了手中捲刃的刀,仰頭閉上了眼睛,露出一抹輕鬆的笑容。
下世爲人,只盼生在煌煌盛世,漢旗指處,所向披靡,不再如今日這般飲恨遼河!
黑色泛着冷光的矛尖離胸口只差一寸卻忽然停住。
久久未感痛楚的秦堪睜開眼,卻見面前這名蒙古兵的脖子正中插着一支利箭,箭頭已入肉半尺,白色的翎尾猶在脖子外微微顫動。蒙古兵雙眼凸起,眼中佈滿了驚愕,生機漸漸從他眼中消逝。
不僅秦堪楞住了,戰場內所有人都楞住了。
蒙古兵驚惶四顧間,卻見百步之外,千餘名同樣是蒙古人打扮的騎士靜靜地坐在馬上,不知何時已隱隱對他們擺出包圍之勢,領頭的是一位穿着大紅色夾襖的女子,女子面容豔麗,目光卻如冰霜,像只小母狼一般惡狠狠地盯着秦堪周圍的蒙古兵。
蒙古兵們大驚失色,這些人是從哪裡來的?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自覺地投向戰場西側一座小小的丘陵,那裡是平原上唯一的障礙物。
塔娜緩緩放下手中的硬弓,從馬臀後的背囊裡抽出那柄長長的馬刀,雪亮的馬刀在空中錚然作響。
“攻!”塔娜冷冷下達了軍令。
早已結好陣勢的朵顏騎兵轟然催馬,像一座無法抗衡的高山,沉甸甸地朝蒙古兵的頭上壓去。
“朵顏騎兵!哈哈,是朵顏騎兵!秦帥,咱們命不該絕啊!”丁順呆了片刻後狂喜大叫。
所有明軍將士也歡呼起來,孫英臉上喜色一閃,接着厲聲喝道:“援軍來了,我們更要穩住陣腳!弟兄們,結陣給韃子們再狠狠來一記!”
精疲力盡的明軍將士們迅速結好一個稀疏鬆垮的方陣,第一排是好不容易拼湊起來一排長槍和盾牌,隨着孫英的指令,方陣朝蒙古兵方向一齊跨了一步。
戰場情勢劇變!
原本攻勢猛烈的蒙古軍此刻西面是明軍千餘殘部,東面是如潮水般衝來的朵顏騎兵,蒙古軍瞬間便處於兩面夾擊的劣勢下。
先前明軍頑強的抵抗,各種不要命的搏殺,已令蒙古軍戰損嚴重,五千大軍已不足三千,再加上蒙古兵已劇烈拼殺了一個多時辰,體力,耐力和士氣早已漸漸衰竭,士氣正盛的朵顏騎兵的出現,終於令所有蒙古兵膽寒了。
“刺!”
西面遼河邊,步步逼近的明軍將士隨着孫英的軍令,一排長槍刺出,數十名驚惶失措的蒙古兵倒地。
秦堪站在方陣末尾,身軀搖搖欲墜,他的衣裳已破爛不堪,渾身好幾處刀傷,傷口涓涓流着鮮血,面孔透出失血過多的蒼白,灰敗的臉上竟露出一絲笑容。
丁順沒說錯,命不該絕啊。看來老天改變了主意,決定讓他在這個時代繼續折騰下去。
氣勢此消彼長,勝敗也隨着朵顏騎兵的出現而漸漸朝秦堪傾斜。
百步外,朵顏騎兵的戰馬離蒙古軍越來越近,那襲火紅色的影子一馬當先在軍陣前端揮舞着長刀,如一團烈火般升騰,跳躍……
秦堪身軀搖晃幾下,扭頭朝丁順虛弱地笑道:“告訴塔娜那個蠻婆子,就算她救了我,我也不會娶她,叫她別打我的主意……”
說完秦堪仰頭便倒,徹底昏了過去。
迷迷糊糊裡,秦堪做了很多噩夢,一個接一個。
夢裡全是鮮血,白骨和屍體,無數熟悉的面孔在他眼前呻吟,慘叫,哀嚎……
想伸手救他們,觸手卻盡是一片虛無的幻象,一碰便煙消雲散。
不知過了多久,秦堪才悠悠醒轉。
猛然睜開眼睛,渾身已是大汗淋漓,一雙柔軟的手在他額頭輕輕擦拭着汗珠,看到秦堪睜眼,手的主人頓時露出驚喜之色,接着飛快起身跑了出去。
昏昏沉沉中,秦堪擡眼看着周圍,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個蒙古包裡,頭頂一個鑲着藍紋的圓頂,帳內鋪了紅色的羊毛地毯,壁上掛滿了各式古怪說不出名目的裝飾,看似雜亂,但每一件裝飾都很精緻,隱隱還聞到幾絲沁人心脾的幽香。
一陣雜亂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帳篷的簾布掀開,丁順,孫英,葉近泉這幾張熟悉的臉映入眼簾,他們的臉上佈滿了驚喜。
“秦帥,你終於醒了!”
“秦帥,你這一昏迷可是三天三夜,發着高燒不退,孫英這狗才差點把蒙古大夫一刀劈了……”
“秦帥……”
秦堪虛弱地擺擺手:“都給我閉嘴,先回答我的問題,……我們此刻什麼境況?不會成了韃子的俘虜了吧?”
“秦帥,我們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