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權力分配的蛋糕搶奪之爭,在幾句話來往之間結束了,不見刀光劍影,話鋒卻如同經歷了一場決鬥。
劉瑾落敗。
司禮監的一個秉筆位置眼睜睜地看着秦堪拿走了。
看着朱厚照和秦堪親密走出殿外的背影,劉瑾目光越來越陰沉。
直到二人身影消失不見,劉瑾忽然扭過頭怒視着張永,喝道:“張永!你這吃裡扒外的東西,秦堪給了你什麼好處,讓你胳膊肘往外拐,不幫着雜家掌好內宮,反倒幫着外人欺負雜家,你吃錯藥了?”
張永嘿嘿冷笑:“劉公公掌了司禮監,鼻孔都朝天了,哪還記得咱們這些當初從東宮裡出來的老弟兄,肉都被你吃乾淨了,也沒見你留幾口湯給老弟兄們,瞧瞧谷大用,羅祥,丘聚,至今還只是陛下身邊無權無勢的內侍,馬永成如今雖掌了內務府,那也是費盡了心思自己個兒從陛下那裡求來的,雜家這個御馬監掌印若非秦堪幫忙說項,幾時輪得到我?你劉瑾如今發達了,咱們老弟兄的前程你何時放在心上過?今日倒好意思說我吃裡扒外,劉瑾,你當真以爲當了司禮監掌印,雜家便非得仰你鼻息不成?”
劉瑾愈發憤怒,正欲高聲喝罵,卻見其餘七虎谷大用,丘聚,羅祥,高鳳等人面露尷尬之色,雖陪着笑臉,但笑容已然有幾分冰冷,看來張永這番話正說到了他們的心坎裡,只是礙於劉瑾如今的權勢,不便公然與他翻臉而已。
劉瑾呆了片刻,臉色漲成了青紫,指着七虎怒道:“雜家這司禮監掌印做了才幾天?雜家如今位子都沒坐穩,每日忙着理順司禮監裡那一攤子爛事兒,哪來空閒照顧老弟兄幾個?大夥兒在東宮服侍陛下十來年了,十年都等了,便等不得這幾天了麼?等到雜家把自己的位子坐穩了,老弟兄幾個還怕沒有一個敞亮前程?張永,你分明在挑撥雜家和老弟兄的情分!”
張永冷笑道:“等你屁股下面的位子坐穩了,咱們老弟兄幾個啥菜都甭想趕上了,司禮監秉筆,御馬監,內務府,內官監,東廠,這些位置等你來安排咱們,還剩下幾個?等你記起咱們,十有八九把咱們發配到浣衣局吧?”
劉瑾一滯,頓時惱羞成怒。
因爲張永並沒說錯,劉瑾還真就是這麼想的,八虎在一起服侍朱厚照近十年,劉瑾又是個對上諂媚對下厲色的勢利人物,所以十年來八虎積累的矛盾已然頗爲尖銳,只差沒有公然撕破臉而已,劉瑾正打着主意等位子坐穩了把其餘的七虎一股腦兒踢進浣衣局給宮裡的貴人太監們洗衣裳去呢。
使勁跺了跺腳,劉瑾被張永戳穿了心思,終於撕破了臉,尖聲嘶叫道:“張永你這混帳王八!雜家挖了你祖墳嗎?無端端如此編排我!”
說着劉瑾老拳一揚,衝着張永的臉便揍過去。
張永哈哈一笑,輕描淡寫地將劉瑾的拳頭一撥拉,然後提拳朝劉瑾眼眶狠狠一揍,劉瑾慘叫一聲,蹬蹬退開幾步,左眼眶上已多了一圈烏黑。
谷大用等人見勢不妙,紛紛一涌而上,將廝打中的二人拉扯開。
劉瑾捂着眼眶,一臉陰毒地瞪着張永,渾身哆嗦地指着他道:“好,好!張永,今日這一拳雜家記下了,山不轉水轉,咱們誰都出不了宮門,以後走着瞧!”
恨恨一甩袖子,劉瑾怒氣衝衝地離開了乾清宮。
張永冷笑着活動了一下手腕子,朝劉瑾的背影狠狠呸了一聲,道:“斷子絕孫的閹貨,放句狠話雜家便怕了你不成?下回落到雜家手上,再閹你一回!”
一旁的六虎神情尷尬,其中羅祥,馬永成和魏彬眼珠子轉了轉,悄悄地退出殿外,撒丫子便朝劉瑾追去。
****京師城外官道邊鶯飛草長,官道邊的空谷幽林裡不時傳來幾聲空寂如天籟般的鳥鳴。
十里長亭裡,一羣穿着便服的官員神情黯淡,將已告老致仕,即將離開京師歸鄉的劉健謝遷圍在正中,送別的人羣裡,其中也包括了昔日的好友和盟友李東陽。
臨行的美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劉健和謝遷臉色已有幾分紅潤,行走間也略見搖晃。
“多謝諸位同僚爲老夫餞行,如今朝堂詭譎,奸臣當權,你等今日餞行,恐怕對自己的前程不利,老夫二人感激不盡,你們這便回去吧,朝堂……唉,望陛下好自爲之,也望諸位同僚好自爲之。”劉健仰頭喝完了最後一杯酒,神情蒼涼道。
刑部右侍郎魏紳是山東人,典型的心直口快,聞言上前一步,語聲哽咽道:“大明中興不遠,盛世在前,只差一步而已,正待劉公和謝公領着我等再爲社稷奮圖十年,爲百姓多造福祉,怎料得朝堂劇變,十數年創就的中興偉業功虧一簣,朝中奸佞當權,眼看國將不國,劉公,謝公,二位怎忍拋下這盛世基業,怎忍拋下我等社稷忠臣獨去耶?”
劉健仰天索然嘆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時也,勢也,非老夫不願報效君上,而是天子已嫌我們老邁不堪驅使,不如歸去,也好過被奸佞害得死無葬身之地。”
一直默不出聲的謝遷冷冷瞟了一眼默不出聲的李東陽,忽然冷笑道:“我二人雖已被天子灰溜溜地趕出了朝堂,總好過某些讀了一輩子聖賢書的傢伙卻不知氣節爲何物,明明天子已不喜我們,此時不識趣離去,反而厚着臉皮戀棧貪權,死活不肯退下,爲了這點權力連臉皮都不要了,莫非他想效仿弘治初年的劉吉劉棉花麼?”
送行的衆官員呆滯不語,卻無一人搭腔,衆人紛紛朝神情淡然的李東陽瞧去。
謝遷話裡的意思已經非常直白了,這話分明是衝着唯一一個沒有上辭呈的文淵閣大學士李東陽而去的。
大明內閣三老十餘年來如同鐵板一塊,進則同進,退則同退,然而在最後的關頭,劉健和謝遷被迫退了,李東陽卻沒有任何表示,劉健和謝遷終於對李東陽產生了不小的怨恚之意。
內閣互相扶持了一輩子,在這場風雨過後,三位大學士之間終究有了不可彌補的裂痕。
李東陽神色平靜,聽了謝遷的話不惱也不怒,只是淡淡一笑,捋着長長的鬍鬚道:“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一句唐朝詩人王昌齡的詩,已將李東陽全部想說的話包含其中。
劉健和謝遷聞言一怔,二人的神色漸漸變得複雜,不僅僅是怨恚憤恨,更多了幾分傷感和懷疑。
沉默片刻,謝遷長長一嘆:“西涯莫怪老夫出口傷人,實在是心中有許多憤意,但願你是爲了大明的社稷而留在朝堂忍辱負重,而不是貪圖權勢。”
李東陽坦然一笑道:“老夫是忠是奸,數年之後可見分曉,你們兩個老傢伙身子硬朗,幾年之內死不了,幾年之後老夫告老致仕,先尋去你們家鄉,與你們共謀一醉!”
劉健和謝遷終於露出了笑容,重重點頭:“好,我等埋好上等的花雕,數年後等你來。”
送行至此,天色已不早了,劉健和謝遷向諸同僚拱手作別,然後回頭目注着京師方向,二人眼中含淚,忽然攜手同時面朝京師重重跪拜下去。
劉健語聲哽咽道:“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陛下……陛下啊!這煌煌大明盛世,是先帝和老臣等人花了近二十年的精血創就,陛下,求你珍惜,求你善待!”
說話間,二位老臣已然泣不成聲,身旁送行的官員們紛紛惻然心慟,哀傷不已。
朝皇宮方向重重磕了三個響頭,劉健和謝遷互相攙扶着站起身,朝衆官員團團作揖,並朝李東陽投去深深的一瞥之後,各自登上了自家的馬車,絕塵而去。
直到馬車消失在官道的盡頭,官員們小心地瞧了李東陽一眼,打過招呼後各自散去。
李東陽呆呆地注視着官道的盡頭,一直平靜淡然的臉龐,緩緩流下兩行渾濁的老淚。
是非功過,今人有何資格評說?百年之後,世間終會給他一個公正的評判。
“我李東陽豈是貪戀權勢,戀棧不去之輩?劉公,謝公,你們太小瞧我了!我只爲了保住咱們這二十年的心血啊!你們……太小瞧我了!”
四下無人,李東陽終於捂住了臉,淚水從指縫間傾泄而出,連日來飽受朝堂大臣背地責罵攻訐的他,終於忍不住爲自己分辯了一句。
官道旁的幽林裡,忽然傳來一聲長長的嘆息:“李公高風亮節,或許旁人不懂,下官卻是懂的,李公,你受委屈了。”
李東陽一怔,扭頭喝道:“是誰?”
林子裡,秦堪那張溫文儒雅的臉緩緩出現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