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名提審秦堪的南鎮撫司百戶被張永一通耳光扇過之後,終於幡然醒悟。看着牢內秦堪與太子殿下相談甚歡的樣子,他們這才明白,這個年輕的千戶就算身陷囹圄,也不是他們南鎮撫司有資格審問的。
兩名百戶惶恐不安地朝朱厚照磕了無數頭之後,才灰溜溜的離開了詔獄。
朱厚照此刻也回過味兒了,幽幽道:“我又被你利用了……”
秦堪微笑道:“助人爲快樂之本,臣若被南鎮撫司那幫殺才審得血肉模糊,殿下肯定也不忍心,對吧?”
朱厚照眨眨眼:“說正事吧,你如何得罪父皇了?傳單和煽動貢生鬧事是怎麼回事?”
“冤枉,絕對是冤枉!”秦堪露出含冤莫白的表情,沉聲道:“朝堂有心之人在算計我,殿下你是瞭解臣的,臣對大明律一直心存敬畏,寧死不越雷池一步,這種目無王法之事臣能幹得出嗎?”
朱厚照盯着秦堪那張誠懇的臉研究半晌,終於肯定地點點頭:“剛纔我還有點猶疑不定,你這番屁話說出來,我可以肯定,這兩件事必然是你乾的,無需證據,反正就是你了。”
秦堪大感敬佩:“殿下雖年幼,然已有明君英主氣象,而且最大的優點就是講道理,臣爲大明社稷賀。”
朱厚照哈哈大笑,也不責怪秦堪,他清楚秦堪做這一切都是爲了救岳父,朱厚照是個至情至性之人,對所謂的法理從來不屑一顧,秦堪的做法顯然很對他的胃口。
“行了,估計父皇下旨拿你也是被朝臣所逼,不得已而爲之……”朱厚照說着恨恨罵道:“朝堂上從來不缺人厭鬼憎的匹夫!你且安心在牢裡待着。我進宮向父皇求求情。三五日就會被放出來了。”
“多謝殿下,但是不必了,你就算進宮求情恐怕也不會有結果的……”
“爲何?”
秦堪張了張嘴。想想還是不必解釋了,朱厚照如今才十五歲,以他的智商恐怕很難理解整件事的陰謀。
“說了你也不懂。殿下還是繼續當你無憂無慮的東宮太子吧,活得簡單一點挺好的。”
朱厚照沉默地瞪着秦堪,許久才緩緩道:“拐彎抹角說我是蠢貨,秦堪,你損人的功力愈發精進了。”
秦堪入獄不是事件的結束,而是事件的開始。
罷職入獄顯然沒達到敵人們預期的結果,他們要秦堪和杜宏的命,此二人不除,紹興織工被害一案便遮蓋不下去。秦堪的敵人們已呈獅子搏兔之勢,兇狠地朝他和杜宏亮出了獠牙。
秦堪入獄第二天早朝,不整死秦堪誓不罷休的敵人們又發起了集體參劾。
巡按浙江監察御史邢昭開了頭。再次向弘治帝請求嚴懲蠱惑京師人心。散佈不實謠言的罪魁禍首,並請求收回重審杜宏一案的旨意。督促刑部立判立斬,迅速結案,以免大臣們對天子的不信任態度而感到寒心,言中之意,劍鋒直指秦堪和杜宏。
相比昨日的小風小浪,今日早朝之上,大臣們的態度愈發激烈,聲勢愈發浩大。
太常寺卿兼翰林學士張士禎出班附和,大理寺少卿吳一貫,工部給事中曹酌安等十餘名有分量在朝堂中有威信的官員皆出班附和,其中品階最高的官員赫然竟是吏部左侍郎焦芳。
這位年已七十歲,仕途坎坷年高德不重的老頭兒在金殿內跪泣頻頻磕頭不已,嘶啞着嗓子痛心疾首地參劾着秦堪和杜宏的罪狀,所謂國有國法,有法而不依,無端多生枝節,只會令大明律法威嚴盡失,君王聲譽盡喪,不行法治而行人治,無異放猛虎出籠,天下官府起而效之,而令天下士子百姓惶恐不安,民心不安,大亂不遠……
焦芳畢竟是焦芳,老狐狸的思路到底比普通大臣的開闊多了,一件小小的案子說起,思路一直延伸發散,按他的言中之意,陛下若不盡快處斬杜宏和秦堪,恐怕整個天下將會動盪不安,大明社稷恐有傾覆之虞了。
弘治帝繃着臉坐在龍椅上一言不發,內閣李東陽和吏部尚書馬文升站在朝班內不約而同皺了皺眉。
一部侍郎說出這番歪理,焦芳未免有失穩重了,此人在朝中人緣奇差,七十歲本已熬到入閣的資歷,可不論怎麼勤懇做事努力討好,終究卡在吏部左侍郎的位置上再無寸進,內閣三位大學士和他的頂頭上司馬文升猶覺厭惡,但有提拔的機會,從來都將其自動無視。
焦芳跪在金殿內言辭懇切地胡說八道,說到動情處,大概連他自己都被感動了,一邊說一邊抹袖子做老淚縱橫狀,最後索性扔了臉面,捶地嚎啕大哭起來。
馬文升實在看不下去了,杜宏一案的是非對錯他不清楚,廠衛的調查不會這麼快有結果,但馬文升對秦堪的印象不錯,而且杜宏也是由他親自上表彰功,破格提拔的,滿朝大臣皆可曰殺,但馬文升不願這麼做,一來不想打自己的臉,二來略報秦堪曾經的救命之恩,三來實在見不得焦芳這副上墳嚎喪的失儀模樣。
弘治帝當然也不願殺秦堪,事情始末他已從朱厚照那裡瞭解了,哪怕傳單和煽動貢生鬧事真是秦堪乾的,也是爲了營救岳父出獄,行爲混帳,動機可嘉。
十幾名有分量的大臣異口同聲請求誅殺杜宏和秦堪,弘治帝正是煩躁不安,進退不能之時,卻見馬文升白眉一掀,站出班來。
“焦侍郎,此乃朝堂金殿,我大明天子以禮孝治天下,你這哭哭啼啼的樣子不覺得有失朝儀麼?還有你們……”
馬文升轉身緩緩掃視跪在殿中請求誅殺杜宏秦堪的十餘名大臣,目光銳利如刀。
“陛下下旨重審杜宏一案,是爲了不枉不縱,對我大明朝臣心存仁善之心,真金不怕火煉,案子有疑點自然要重審,今日你們如此這般急切欲誅殺杜宏秦堪,老夫實在不知你們所圖爲何,異口同聲要求誅殺二人,說什麼依大明律法行事,那老夫便跟你們說說大明的律法,退一萬步說,就算杜宏和秦堪有罪,依大明律,由刑部定罪,大理寺覈實,最後……”
看着金殿內那十幾名大臣越來越難看的臉色,馬文升嘴角勾起一抹微笑:“……最後,秋後處決,聽得懂嗎?除了謀逆,弒親等大罪,餘者皆‘秋後處決’!如今尚是早春,就算二人有罪,他們也有大半年的活頭,你們不是口口聲聲強調法治,這便是我大明的律法,爾等有何話說?”
包括焦芳在內,十餘名大臣臉色比抹布還難看,面面相覷一番後,皆訕然退回了朝班。
弘治帝欣慰地瞧了馬文升一眼,到底是浮沉數十年的老臣,鬥爭經驗豐富,幾句話說得滿殿大臣啞口無言,無形中救了秦堪一命,也給他這個皇帝解了圍。
——據說馬文升今年便準備告老歸鄉,真不捨得放他走啊……
弘治帝緩緩掃視殿內羣臣,沉聲道:“重審杜宏一案是朕的旨意,誠如馬尚書所言,朕心存仁善之念,對每一位臣工皆不枉不縱,勿使冤屈不雪,明珠蒙塵,朕意已決,必須重審此案,衆臣工還有誰反對?”
“吾皇聖明。”殿內羣臣異口同聲道。
方纔請求誅殺杜宏秦堪的十幾名大臣的臉色,在滿殿山呼中越見蒼白惶然。
大明官場很髒,很多人和很多事查不得,經不起查,一查就出事,杜宏和秦堪不死,便該輪到他們死了。
事實證明廣結善緣終得福報,馬文升在告老之前終於還了秦堪曾經的救命之恩,銀貨兩訖,不拖不欠。
秦堪身在大牢,未發一言便遙勝於朝堂金殿,十餘名大臣的再次攻訐出乎他的意料,馬文升的忽然相助亦出乎他的意料,一啄一飲,又是一樁不拖不欠,令整個事件莫名有了一種佛家因果的禪意。
身處詔獄的秦堪日子過得很愜意,牢房裡應有盡有,除了自由,以及沉甸甸的心事。
他在等待,等待錦衣衛的調查消息,只有鎖定幕後的目標人物,他才能想出辦法對付。
消息沒來,卻來了一個陌生人探望他。
早朝爭辯平息後的當天下午,詔獄進來了一位華服老者,步履沉重且緩慢,走到秦堪的牢門前轉身站定,面帶微笑靜靜注視着牢內的秦堪,秦堪剛用過飯,正對着一面鏡子用牙線齜牙咧嘴面目猙獰的剔牙,忽然感到氣氛不對,扭頭卻見一位陌生老者微笑看着他。
秦堪一楞,接着訕然放下了牙線,恢復了溫文爾雅的模樣,朝老者笑道:“不好意思,讓您見到我不英俊的一面,實在失禮了,爲了維護英俊的形象,有時候不得不稍加修飾,才能盡善盡美,引人傾慕……”
頓了頓,秦堪朝他拱手道:“新來的牢頭?”
老者搖頭笑道:“非也。”
“剛被拿入獄的犯人?”
“非也。”
秦堪一臉同情道:“莫非是來探監?進了詔獄想活着出去可難了,您老還是節哀順變,就當提前上墳了吧。”
老者哈哈一笑:“老夫特意來看你的,秦千戶何苦自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