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大明的政治文化中樞,京師從來不缺少流言,流言通常都很無稽,大到皇帝陛下揹着張皇后寵幸了某宮女,小到某百姓家公公扒着門縫偷看兒媳洗澡等等,這些流言都有一個共同點,那便是煞有其事,每一件每一樁彷彿經過文人潤色了一般,其中的細節說得活靈活現,仿若親眼目睹。
國人有喜歡熱鬧的毛病,不論是看到的熱鬧還是聽來的熱鬧,皆喜聞樂見,這個毛病大抵傳承了幾千年,至今不衰。
同時這個毛病還衍生了一個很不好的後果,那就是盲聽盲信,別人說什麼便是什麼,從不求證,從不懷疑,故而中國上下五千年,朝代更迭不知凡幾,往往某個領頭人站在高處隨口說幾句謠言,麾下便能很快聚集十數萬造反大軍。
秦堪活了兩輩子,對國人的劣根性自然深知其中三味,流言便是他準備的第一件武器。
活了兩輩子只學到一些投機取巧,造謠生事的本事,如果秦堪稍微有點廉恥之心,至少應該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人生。
流言很成功,一日之內,它已傳遍了京師的大街小巷。
當國子監的上空如漫天雪花般灑下無數張小傳單時,事態徹底失控。
無數貢生和士子拾起傳單,驚疑不定地互相詢問,然後討論,各種聲音喧囂不絕。
一名正在國子監坐探的錦衣總旗忽然成了知情人士,在衆多貢生的目光注視下。總旗活靈活現地敘述了數月前發生在紹興府的這件慘案,蘇州織造局督辦太監與浙商勾結牟利,盤剝織工,並無情打殺爲生計苦苦掙扎的十餘名織工,浙江布政司沆瀣一氣,知府杜宏爲民請願,卻反被布政司構陷入獄。布政司朝堂背景深厚,杜宏押入京師刑部大獄,業已凶多吉少……
蘇州織造局和浙江布政司的倒行逆施。紹興織工的苦難遭遇,知府杜宏的不幸命運,在總旗的刻意渲染下。一個個或忠或奸的人物,一樁樁骯髒醜惡的黑暗真相,被年輕的士子貢生們深深記在了心裡。
大明的讀書人是正義的,“浩然之氣”是他們畢生所追求的目標,只要沒有踏入官場,他們便是一羣單純的正義至上的文人。
從古至今,文人都有着與嬌弱身軀完全不符的暴脾氣,明朝尤甚。
隨着錦衣總旗仿若親眼目睹的娓娓述說,貢生們先是懷疑,然後迷茫地竊竊討論。最後漸漸羣情激憤,在一名三十多歲貢生的登高疾呼下,整個國子監的貢生們沸騰了。
“朝堂不靖,天下不安,國朝養士。正爲社稷危難,奸佞當道時匡危扶傾挽瀾,死得其所乃我輩畢生之願,今日忠臣無辜被構,慘落囹圄,刑部昏庸。黑白不分,正是我等憤而誅討之時,諸兄還在等什麼?”
說這話的士子姓嚴,名嵩。
貢生們被這句話一煽,頓時熱血沸騰,大聲附和“同去,同去!”
激昂的人羣中,那名叫嚴嵩的士子與錦衣總旗四目相視,交換了一個會心的眼神,然後嚴嵩領着數百人高聲喝罵着出了國子監。
無論國有危難,還是朝中出了奸臣,一馬當先站出來聲討筆伐的,必然是這羣人。
這羣人有時候可愛亦復可敬,有時候可憐亦復可恨。
數百名貢生振臂高呼,聲嘶力竭地聲援無辜的清廉知府杜宏,他們從國子監出發,一路浩浩蕩蕩穿街過市,引無數看熱鬧的百姓們好奇側目,然後盲目跟隨,等衆人聚集在刑部衙門門前廣場上時,聲討的隊伍已驟然增加到兩千餘人。
慷慨而正義的京師小販們無私奉獻出爛菜葉,臭雞蛋等等生活垃圾,熱血上頭的貢生士子們徒手抓起垃圾,鋪天蓋地的砸在刑部衙門的大門上,門前值守的差役嚇壞了,二話不說急忙關上了大門,慌慌張張入內稟報尚書去了。
當江南的士子們齊聲痛罵着紹興知府杜宏心黑手辣,打殺無辜織工時,北方京師的士子們卻在異口同聲爲這位無辜清廉的知府竭盡全力地聲援請願,一南一北的讀書人對此案竟同時表露出了迥然相異的兩種態度,一時謂爲奇觀。
刑部衙門對街的一座小小茶肆裡,羣情激憤的貢生們在高呼口號砸門喝罵之時,秦堪站在茶肆的衫木閣樓上,默默注視着看到的一切,嘴角不自覺地勾起了一抹笑容。
他已預感到,事情正在慢慢朝好的方向扭轉,幕後默默操控這一切的,正是他自己。
巧妙的借勢用勢,只要利用得當,小小的千戶也能翻雲覆雨的。
閣樓的木窗內,秦堪俊秀的面孔藏在陰影中莫測,誰也看不清此刻他臉上的表情,丁順和李二恭敬地站在他身後,剛纔那個振臂煽動貢生鬧事的士子嚴嵩赫然也站在秦堪身後不遠處。
嚴嵩二十歲出頭,長相頗爲白淨俊朗,穿着略顯寒酸的粗布長衫,腰間繫着一塊質地粗糙的玉佩,典型的大明窮酸文人愛面子的打扮。
此刻嚴嵩的雙手交叉搭在丹田處,神情略爲拘謹小心,一副隨時拱手行禮的樣子。
秦堪在窗前定定瞧了許久,才緩緩轉過身注視着這位二十年後聲震朝堂,權勢一手遮天的奸相。
嚴嵩迎上秦堪亮若星辰般的目光,很快又扭頭不敢直視,心中有些發虛的感覺,眼前這位錦衣千戶和他一樣年輕,可他的目光似乎能洞悉他的想法,直透他的心靈。
秦堪注視許久,忽然朝嚴嵩拱了拱手,笑道:“辛苦嚴兄了,嚴兄登高一呼,士子欣然景從,足可見嚴兄非池中之物,飛黃騰達指日可待。”
嚴嵩急忙拱手躬身,神情有些惶恐道:“秦大人折節下交已是晚生的福分,實不敢當‘嚴兄’之稱,爲秦大人效力亦是晚生的福分,秦大人客氣了。”
此時的嚴嵩只不過是默默無名的舉子,對秦堪的客氣確實感到有些不安。
秦堪哈哈一笑,道:“嚴兄何必多禮,說什麼折節下交,未免太過謙虛了,我見嚴兄衣着簡樸,又聽說你食無肉糜,行無車轎,想必生活過於清貧,本官孟浪,以區區黃白之物見贈,還望嚴兄笑納勿拒。”
丁順聞言揮了揮手,樓下兩名校尉端着兩盤滿滿的白銀蹬蹬蹬上樓,放在嚴嵩身前的桌子上,然後悄悄退下。
兩盤銀子約莫數百兩,嚴嵩眼中閃過一絲貪婪之色,很快便恢復如常,倒也不忸怩,只是愈發恭敬地朝秦堪長揖到地,道:“大人所賜,晚生不敢辭,將來晚生若有寸進,必爲大人所驅使。”
秦堪笑道:“嚴兄不必客氣,今日你幫了我的忙,區區酬謝之物,實在算不得什麼。今年開春便是會試,我祝嚴兄金榜題名,光耀門楣。”
嚴嵩垂首沉默片刻,擡頭看向秦堪時眼中已充滿了明顯的諂媚之色,與國子監裡滿臉正義的書生迥然兩異。
“金榜題名或曰易,錦繡前程何其難,……大人乃東宮近臣,深受陛下和太子殿下器重,來日建功封侯貴不可言,將來晚生若得中進士,願投大人門下,與大人在朝中守望相助,遙相呼應,嵩此言發自肺腑,還望大人不吝提攜。”
秦堪微笑着點頭應許。
嚴嵩果然是嚴嵩,如今尚只是寒門舉子,胸中已醞釀着勃勃的野心壯志,難怪二十年後能夠坐到位極人臣的內閣首輔位子。
性格決定命運呀。
秦堪不介意有野心的人,前世當公司副總的時候,手下有野心的年輕人不知凡幾,事實證明,有野心的團隊纔是最成功的團隊。
這一世若要建立團隊,嚴嵩無疑是非常合適的人選。
“好,就這麼說定了,本官翹首以盼嚴兄金榜題名之日。”
嚴嵩急忙躬身稱謝,神情遲疑了片刻,嚴嵩終於還是問出了心中積壓已久的疑惑。
“晚生與大人素無往來,國子監那麼多的貢生中,大人爲何獨獨選中晚生爲大人效力?大人……似乎認識晚生?”
秦堪微微一笑,認識當然認識,認識幾百年了。他只是恰好知道嚴嵩在弘治十八年中了二甲進士而已。
拍了拍嚴嵩的肩,秦堪正色道:“嚴兄妄自菲薄了,難道你沒發現你在國子監諸多貢生中多麼的鮮明,出衆嗎?”
“啊?有……有嗎?”嚴嵩呆住了。
“當然有,豈止鮮明出衆,簡直鶴立雞羣,光芒萬丈啊,相信我,你絕對屬於那種讓男人睜不開眼,讓女人合不攏腿的人中赤兔,馬中呂布……”
“人……人中赤兔?”
未來的內閣首輔,如今寒門舉子似乎有點小自卑。
“丁順。”
“屬下在。”
“幫我好好招待一下嚴兄。”
丁順憨厚的老臉頓時擠出菊花般的褶子,拉着嚴嵩下了樓,喋喋不休道:“嚴相公隨我來,丁某給你找個讓女人合不攏腿的地方,保證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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