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前的京師陰雨不斷,天色永遠灰濛濛的。
京師北城德勝門外的道路泥濘不堪,薄薄的晨霧裡,飛馳而來一輛馬車,馬車的車伕甩着鞭子,任由細細的雨水滴在粗糙的臉上,卻顧不上擡手擦一擦。
搖晃顛簸的車廂裡,坐着一名面白無鬚,身着便裝的男子,男子不住地掀開車簾,看着京師巍峨高聳的城牆近在眼前,神情喜悅中隱隱帶着幾分掩飾不住的焦慮。
男子姓劉,名清,正是造成三十餘開革將領被滅滿門,吏部馬尚書被尋仇刺殺的罪魁禍首,——宣府鎮守太監劉清。
劉清這次是便裝秘密進京。
他不能不來,早在馬文升被刺殺前,劉清便已接到發配瓊南的三十餘將領集體潛逃的消息,當時他便慌了,知道事情要鬧大,於是馬不停蹄的趕往京師,在馬文升遇到刺殺的第二天,他乘坐的馬車便已趕到了京師的德勝門外。
不是劉清心慈手軟,當初滅三十多戶婦孺時鬧的動靜太大,宣府邊軍中已有諸多將領同仇敵愾,對其不滿,劉清不敢再妄動,原打算今年風聲略小些時,再派人將那三十幾個被髮配的將領除之,誰知他正打算派出刺客了結這樁心腹之患時,那三十幾個將領不知從何途徑得知自己已被滅了滿門,於是集體潛逃了……
遙望京師高聳威嚴的古樸城牆,劉清心中卻如壓了一塊大石。沉甸甸的。
但願那幫殺才沒在京師鬧出動靜,否則他劉清就身陷死局不可救了。
馬車行駛飛快,須臾間便入了城門。
進城後劉清便得到了一個晴天霹靂般的消息,吏部馬尚書昨日被刺,天子震怒,已下令錦衣衛東廠徹查。
“徹查”的意思是,既要讓事情有個結果。也必須查清前因,前因後果一樣都不能少。
結果如何不關劉清的事,他怕的是前因。因爲他劉清就是這個“前因”,他經不得查。
臉色蒼白的劉清慌了,急忙向他在京師的後臺大人物秘密遞上了拜帖和禮單。
當拜帖和禮單被人從門縫裡扔出來時。忐忑不安的劉清終於陷入了絕望。他知道,自己完了……秦堪漸漸發覺大明的文官都很懂說話的藝術,而且越老越藝術。
笑眯眯地誇着幹缺德事的人是人才,這種人比干缺德事的人更缺德。反正秦堪聽在耳朵裡總覺得老頭兒在笑眯眯的罵人,更難受的是,秦堪自己都不知道此刻應該是紅臉瞪眼好還是拱手錶示一下謙虛纔好,於是只好裝作什麼都沒聽到。
秦堪不是沒有自省過,他對自己下過定義,不能算好人,壞得也不純粹。這種人往往兩頭不討好,好人陣營不收,壞人陣營也排斥,不尷不尬就這麼過了兩輩子,幸運的是兩輩子居然混得都不算壞。也不知靠的是運氣還是實力,更不知將來的下場是富貴榮華還是自絕於人民……廠衛將馬府圍得水泄不通,可謂刀出鞘,弓上弦,小小的府邸戒備森嚴的程度堪比皇宮大內,靜謐無聲中散發出森森殺氣。
大家都在等。等那些刺客再次動手。
大家也相信他們會動手,有些仇恨是不可能消彌的,只能隨着時間的流逝而愈發強烈刻骨,都說世上最深的仇恨是殺父之仇,奪妻之恨,滅人滿門這一條,已將所有的仇恨包括進去了,廠衛的人清楚,刺客們也清楚,這是個無法解開的死局,衝突不可能避免,只是時間早晚而已。
不僅廠衛在等,整個京師上到皇帝,下到朝堂七品御史,他們都在等,一邊等一邊琢磨。
如此大事,自然不可能只拿到賊人便作罷,其中大有文章可做,刺殺天官,宮門投書,這是對皇權赤裸裸的挑釁,可以說這件事其實是一盆髒水,誰若不嫌惡心,端起髒水往政敵身上潑,不死也得讓他脫層皮。
於是所有人都沉默着,沉默着等待賊人動手,沉默着開動腦筋,思考用怎樣的巧妙手段,將這把火燒到政敵身上。
秦堪也在等待,他只是個小小千戶,沒有朝堂大臣們那麼多算計,他只希望馬文升在陛下限定的三日期限內不要出事,至於三日以後破不破得了案,這事他管不着,這該是牟斌頭疼的事,僅憑馬文升被刺時自己曾救過他一命的功勞,秦堪已立於不敗之地,哪怕此案三日內沒有結果,哪怕整個錦衣衛都被陛下怪罪,可以肯定,他不會有任何處分,因爲他有功勞墊底。
有時候秦堪也覺得自己挺悲哀的,還只是個小小千戶便已學到了官僚主義的精髓,凡事能推則推,能避則避,換個角度想想,如果自己是大明皇帝,碰到朝廷裡盡是這樣的大臣,恐怕會氣得吐血吧?
這世上只有一個秦堪,幸好只有一個……意料中的事果然如約而至。
有些仇恨必須爭分奪秒去報還的,否則仇恨會反噬,把人逼瘋。
這羣刺客大概也處於瘋狂狀態中了。
馬文升被刺殺的第二天夜晚,子時剛過,馬府外圍的錦衣衛和東廠番子們便敲鑼示警,鑼聲劃破了京師的寂靜,馬府內外所有巡崗的校尉和番子們全部行動起來,百名火槍手也在前院列好了陣,只待賊人出現,給予他們沉重的一擊。
秦堪這兩天一直睡在馬府的前門的門房裡,責任重大,他不敢回家,必須像根釘子一樣釘死在自己的崗位上。
聽到示警聲,合衣而臥的秦堪飛快起身衝了出去。
他倒不擔心會跟賊人迎面遇上,因爲他在馬府前門外的內城大街小巷佈下了起碼三道防線,賊人若要殺到門房處,必然要付出長久的時間和慘重的代價。
秦堪只是在奇怪,按他的估計,這羣刺客應該不會如此魯莽,至少要有充分的準備後再行動纔是,爲何他們今晚便決定動手了?
以第一次刺殺那日他們的精密謀劃表現來看,今晚的賊人似乎智商水平下降了不少,這也是秦堪最感奇怪的地方。
鑼聲越敲越急促,而且聲音越來越大,敲鑼的校尉顯然正朝着馬府大門迅速接近。
秦堪面容冷冽地站在大門石階上,四周圍着一羣弓上搭弦的校尉,丁順和一衆屬下形影不離,拔刀將他圍在中心。
秦堪靜靜地注視着門外遠方那條空寂的大街,靜靜地聽着大街盡頭越來越急促,越來越清晰的鑼聲。
只聽得啊的一聲慘叫,鑼聲戛然而止,顯然敲鑼的校尉被刺客殺了。
秦堪不由心驚,這夥刺客未免太厲害了,難道他們已突破了自己佈置的三道防線了嗎?
遠處黑暗寂靜的街上,出現了數條黑影,黑影跳躍騰挪,身形有些踉蹌,他們穿着黑衣,不是校尉打扮,也非番子服色,目標徑自衝着馬府大門方向而來。
秦堪暗暗嘆息,他們終於來了,儘管來得很不明智……最近感覺太疲勞了,精力越來越差,臉色也越來越不好,老婆說是壓力太大,同時缺少鍛鍊,決定了,明天咬牙買個跑步機去。
我真的還想再活五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