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特殊的女人】
汪直暫時穩住了,胡宗憲決定着手對付他的另一個強敵——徐海。
從策略上分析,胡宗憲用在汪直身上的,應該算是懷柔戰術,在實力不佔優勢的情況下,向對方示好,以談判麻痹對手,等待時機的到來。
事實證明,這一戰術達到了預定的目標,所以胡宗憲決定故伎重演,在徐海身上進行二次實踐。
然而徐渭表示了反對。
偉大的馬克思主義告訴我們:具體問題要具體分析。徐渭先生雖然沒有研究過這一偉大理論,卻也能無師自通,他告訴胡宗憲,徐海是不能招撫的,因爲此人和汪直不同。
汪直多少還算個商人,財大氣粗,而且軍力強大,難以擊潰,加上這位仁兄十幾年胡亂鬧騰,既不要錢也不要官,只是一門心思想向朝廷要通商政策,對這號人,只能小心伺候,慢慢忽悠。
徐海則是個徹頭徹尾的海盜,還有個響亮的稱號——“狗漢奸”。
加上他年輕氣盛,擅長打砸搶,而且正處於事業上升期,對他妥協,只能增加他的囂張氣焰,所以對付徐海,只能用強硬的手段。
胡宗憲同意徐渭的觀點,卻又提出了疑慮:徐海雖然實力較差,但此人精於海戰,極具軍事天才,以明朝海軍的實力,很難戰勝敵軍,之前的那次慘敗就是範例,一旦開戰,難有勝算。
徐渭再次露出了洋洋自得的笑容,他走到胡宗憲的面前,一本正經地糾正了總督大人的邏輯錯誤:
所謂強硬的手段,並不一定是指武力。只要能夠消滅對手,可以使用任何方法。
而對付徐海的指導方針也就此確定——萬勿妥協,趕盡殺絕。
爲實現這一目標,徐渭和胡宗憲進行了詳盡的分析與商議,終於制定出了一個幾乎天衣無縫的計劃。事情發展證明,徐海最終正是在這個計劃的推動下,被無情地絞殺。
這個計劃的第一步,從一個間諜開始。
由於徐海長期在國外工作,很少回國探親,即使每次回來,也都忙於工作(搶劫),且十分匆忙(不跑就完了),但他的老家畢竟還在這裡,還有許多親戚和同鄉。爲了徹底摸清徐海的底細,胡宗憲決定玩一把無間道,派一個人前去臥底。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羅龍文,沒有官銜,他之所以能夠被選中執行如此光榮的任務,是因爲他具備兩個優勢:首先他是徐海的老鄉,兩人家住同村,容易溝通感情。而更重要的是,這位羅先生有一個不太光彩的特長——挑撥是非。
用今天的話講,這是一個心理比較陰暗的人,唯恐天下不亂,喜歡鬧事,然而胡宗憲依然選中了他,因爲他正需要這樣的人。
靠着一個由大才子徐渭編劇的感人故事和老鄉的身份,羅龍文成功地打入了徐海犯罪集團內部,在那裡,他善於挑事的特長將得到充分地發揮。
沒過多久,胡宗憲就從羅龍文那裡得到了他想要的情報,正如徐渭所料,貌似強大的徐海集團是不難擊破的,因爲它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內訌。
和汪直不同,徐海海盜公司不是獨資的,除了徐海之外,還有兩位投資者,一個叫陳東,另一個叫葉麻。
說來滑稽,這兩位仁兄原先其實並不是海盜,也不是走私犯,而是正正經經的商人,無奈虧了老本,欠了一屁股債,被高利貸追殺,於是心一橫,下海當了海盜,成爲了徐海的合夥人。
也就是說,在徐海的公司裡,除了他這個董事長外,還有兩位執行董事,並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的。
胡宗憲迅速抓住了這個漏洞,命令羅龍文發揮特長,四處煽風點火,搬弄是非,事實證明,羅龍文同志確實具備無恥小人的天賦,他的工作卓有成效,每次搶劫完後他總是搶先把最值錢的財物弄到手,並交給徐海,徐董事長自然很滿意,但兩位董事的臉色卻是一天比一天難看。
徐海和陳東、葉麻之間的友誼已經不復存在了,胡宗憲的計劃獲得了初步成功。但接下來的工作卻更爲艱鉅,畢竟徐海的實力雄厚,如果不解決他本人,單靠分化瓦解,也是無濟於事的。
爲了進一步搞清徐海的底,胡宗憲寫了一封勸降信,派人交給了徐海,對於胡宗憲而言,這是一個極其尋常的舉動,他曾給無數倭寇海盜寫過信,內容千篇一律,只是對象不同,他也從不期望會有什麼意外驚喜。
然而他萬萬沒有想到,正是這個無意識的舉動,讓他找到了一件毀滅徐海的利器。
在倭寇中,徐海算是很有禮貌的一個,他很快就託人捎了回信,當然內容絕對不會是我搶夠了,決定放下屠刀,歸順政府,回家務農之類。只是反覆強調自己的不得已,自己的悔恨,希望政府體諒。一句話,鑑於年景不好,老子還要再搶上幾年。
這是一封常見的忽悠信,但利器就隱藏在這封信裡。
胡宗憲看過之後,並沒有注意到其中的玄機,隨手交給了徐渭。
徐渭看完之後,卻思考良久,對胡宗憲說了這樣一句話:
“這封信十分奇怪。”
胡宗憲接過信,反覆看了很久,也沒有找出答案:
“此信格式規範,且用語恰當有禮,我看不出哪裡奇怪。”
“怪就怪在這裡,”徐渭面帶疑惑地說道:“實在是太規範有禮了。”
胡宗憲恍然大悟。
雖然不排除個別逼上大海的特例,但肯下海乾倭寇的,一般都不會是什麼優等生,對於這些倭寇們的文化程度,胡宗憲曾經做過統計,大約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半文盲,剩下那百分之二十是純文盲。
這就是件怪事了,徐海那幾把刷子,胡宗憲心裡還是有數的,這種高水平公文他就是照着抄也會抄錯,更別說是獨立創作,所以在這篇文章的背後,必定有一個得力的槍手。而如此重要的來往公文,徐海肯放心地交由這個槍手處理,可見此人地位必定非同一般。
於是他交給了羅龍文一個新的任務,務必要確認這個人的身份。
沒過多久,羅間諜就找到了這個人,結果讓他也大吃一驚。因爲這位槍手既不是五大三粗的倭寇,也不是被脅迫的教書先生,竟然是個女人,確切地說,是徐海的老婆。
這個女人的名字叫做王翠翹,她的知名度將遠遠超越同時代的徐海、汪直、甚至胡宗憲。
在認識徐海之前,王翠翹是一名妓女。這是一種非常古老的職業,但凡幹這行的人,都會成爲道學家們口誅筆伐的對象。然而歷史證明,妓女未必不如道學家,道學家未必趕得上妓女,而作爲一個平凡的女人,王翠翹足以名留青史。
幹這一行,大都有個慣例,要麼不出名,要麼出大名,王翠翹就出了大名,別號“江南名妓”,無數文人雅客爭相慕名而來,只爲一睹她的風采。
能引發如此轟動,主要還是靠實力,王翠翹不但知書達理,儀態優雅,而且和善近人,有所謂“如沐春風”的美譽。當然,這所有的一切都是有來由的。
在十幾年前,王翠翹是一個出身名門的女子,只是因爲父親犯罪,不得已才淪落風塵,而她從小受到的良好家教和與生俱來的高貴氣質也讓無數人趨之若鶩,追求者不計其數,據說還曾經有人不遠千里專程前來,想把她娶回家。
徐海就是追求大軍中的一員,而他能從衆多應徵者中脫穎而出,確實讓很多人跌破了眼鏡。和那些富商高官相比,徐海着實沒有優勢,工作不穩定,收入也不穩定,經常住在船上(工作需要),除了名聲很大(海盜、漢奸)之外,真可謂是乏善可陳。
但是閱人無數的王翹翠依然選中了他,選中了這個可能明天腦袋就要搬家的倭寇,這似乎是一個毫無邏輯的選擇,不是因爲金錢,也不是因爲權勢。
如果說一定要找出一個理由的話,我相信它的名字叫愛情。
王翠翹就這樣開始了她的新生活,漂泊不定卻無比幸福的生活——至少到目前爲止是幸福的。
這是一段註定不會長久的幸福,畢竟她丈夫的工作屬於高風險行業,沒準明天人就沒了,對於這一點,她也有着相當的認識和心理預期。
但無論如何,她也不會想到,在不久之後,她將會用自己的手把丈夫推入無底深淵。
從那封回信上,胡宗憲敏銳地察覺到了一個信息:對於徐海而言,王翠翹是一個有影響力的關鍵人物。
既然如此,那事情就好辦了。胡宗憲相信,他已經找到了徐海的破綻。
很快,胡宗憲就給徐海送去了許多財物,表示自己的善意,在意外之餘,徐海還是高興地笑納了,然而他忽略了一個奇怪的問題,那就是在這些禮物中,還夾雜着許多女人專用的珠寶手飾,胭脂水粉。
對於這些物件,徐海自然是大手一揮,送給了王翠翹。
這正是胡宗憲的真正目的。
就在王翠翹爲得到的禮物高興不已的時候,胡宗憲派去的臥底找到了她,並告知這些禮物是胡總督專門送給她的,希望她能夠勸說徐海改惡從善,歸順朝廷。
胡宗憲的這一招十分厲害,是看準了才幹的,他明白,像徐海這樣的亡命之徒,根本不在乎生死,無論是好言相勸還是武力威逼,都起不到什麼作用,因爲他們只認實力。
但徐海的老婆就不同了,作爲一個女人,自然不會熱衷於殺人放火之類的工作,更不會喜歡整天東躲西藏,居無定所,女人嫁人,所期待的不過是一個家而已。
事實證明,胡宗憲的判斷完全正確,王翠翹接受了胡宗憲的提議,開始給徐海吹枕頭風,勸他歸順於胡宗憲。
王翠翹的鼓動起了相當的作用,徐海開始有所動搖,但他畢竟不是個簡單人物,絕對不會被如此輕易地迷惑。所謂投降,仍然只是個遙遙無期的目標。
就在此時,一個偶然事件的發生,徹底改變了這一切,對於徐海而言,他已沒有太多選擇的時間。
事情是這樣的,在一次出航中,徐海屬下的一羣日本倭寇遇到了幾條運輸船,在未徵得徐海同意的情況下,他們洗劫了這幾條船,之後也未上報。因爲在他們看來,搶劫是本質工作,不搶纔是消極怠工,對於努力工作的人,徐海是絕不會批評的,這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事,無足掛齒。
按說道理是沒錯的,可問題是,這幫日本二百五在搶劫前沒動腦子,連旗號都不看,就不分青紅皁白搶了一把,他們並不知道,雖說海上有無數條船可以搶,但偏偏有幾條是動不得的,那就是汪老闆的船隊。
不能動的也動了,汪直暴跳如雷,加上鑑別力有限,把帳直接算在了徐海的頭上,誓言報仇雪恨,而汪直與徐海的友好合作關係也到此結束。
當然,老奸巨滑的汪老闆不會自己動手,他決定借刀殺人,將徐海即將進犯的消息告訴了胡宗憲,並且提供了具體的進攻路線和部署,並向他預祝勝利。
得到情報的胡宗憲迅速完成了防務,等待着徐海的到來,事實上,連他也沒有料到,這次進犯將給他帶來意想不到的收穫。
而對於這一切,徐海卻依然被矇在鼓裡。
這是一次規模很大的入侵,總人數約在兩萬左右,作爲一個漢奸,徐海領來了日本大隅、薩摩二島的上萬倭寇,加上他的嫡系部隊,以及董事會另兩位股東陳東、麻葉的全部部屬,準備好好地幹一票。
爲了圓滿完成這次搶劫,徐海押上了全部的本錢,並制定了一個十分周密的計劃,在戰役的開始階段,他將調遣軍隊向防備森嚴的上海、慈溪等多處同時發動進攻,以擾亂明軍的判斷,當胡宗憲手忙腳亂的時候,他再率領主力軍隊攻擊浙江富庶地區,進行搶掠。
按照徐海的一貫作風,他無私地把進攻上海慈溪,當炮灰墊腳石的任務交給了日本友人,把攻擊薄弱地區進行搶劫的重任留給了自己。
爲了實現日本同行光榮地去死,義無反顧地去死的武士道主義精神,把背黑鍋啃骨頭進行到底,徐海在出發前反覆對他們強調,他們即將面對的,是最爲強悍的明軍,即將進行的,是一場艱苦的戰鬥,正是實現個人價值(戰死)的最好時機。
當然,除了忽悠國際人士外,徐海也表現出了一搶到底的決心,在出發之前,他當衆燒燬了幾條船隻,以示此戰有進無退。
在燃燒的熊熊烈火面前,徐海向着自己祖國的方向,下達了總攻令。
此時的徐海風光無限,作爲行動的總策劃,上萬日本倭寇被他左右,陳東和麻葉也依附於他,聽從他的調遣。而他也從不介意用屠刀砍掉自己同胞的腦袋,燒掉他們的房屋,搶掠他們的妻女,從他被自己的親叔叔出賣的那一刻起,所有的道德和原則就已被徹底拋棄。
躊躇滿志的徐海就此開始了他一生中最大規模的一次搶掠——也是最後一次。
嘉靖三十五年(1556),徐海率軍抵達江浙沿海,如之前安排的那樣,日本炮灰們先行出發,去啃硬骨頭。
可這幫炮灰還沒上岸,就被明朝海軍擋了回來,死活過不去。徐海沒有辦法,只好改變計劃,親率主力提前進攻,可原本不設防的地方竟然變得比鐵桶還堅固,抵抗十分頑強,攻擊多次也未能得逞。在殘酷的現實面前,徐海終於意識到,自己似乎已經落入了圈套。他準備退卻了。
然而不久後,局勢卻突然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變化。
經過幾輪試探,胡宗憲感到對方銳氣已盡,隨即命令水軍即刻出發,發動對徐海的反擊,事後證明,他在錯誤的時間做出了錯誤的判斷。
結果讓他大失所望,明軍大敗,這也再次驗證了徐海的可怕,雖說損兵折將,但他打起仗來卻一點也不含糊,先後五次擊敗明軍,氣焰極其囂張,陳東和麻葉也趁勢發動反攻,攻破多處明軍據點,沿海許多地方紛紛戒嚴,百姓隨時準備撤離。
就在形勢即將失去控制時,關鍵人物俞大猷出場了。
聽說俞大猷率軍趕到,焦頭爛額的胡宗憲終於鬆了一口氣,感嘆地對徐渭說道:這下沒事了,好險,好險!
胡宗憲之所以如此安心,是因爲俞大猷有一個公認的作戰特點——“計定而後大舉,兵集而後齊發”。通俗點說就是不見兔子不撒鷹,不見鬼子不拉弦。
俞大猷是一個十分特別的將領,在作戰之前,他會仔細評估雙方的實力對比,如果沒有必勝的把握,即使情勢一片大好,他也絕不出擊(估計這和他被整的次數太多有關),但他一旦準備出擊,就意味着已有必勝的把握。
胡宗憲十分了解他的這一特點,所以纔會如此放心,而事實也正是如此,所謂名將就是名將,和那些二流貨色確實不同,俞大猷主動收縮陣型,等待徐海來攻,徐海倒也真識貨,看到這個架勢,感覺是個老手,不敢輕敵冒進,之後雙方交戰多次,徐海始終未能取勝,再也無法前進一步。
俞大猷穩住了陣腳,卻不主動進攻,徐海嚐到了厲害,倒也賴着不走,雙方在海上僵持着,事情似乎又回到了起點。
就在這個關鍵時刻,俞大猷突然接到了一道極其怪異的命令。
這是一道由胡宗憲親自發出的手諭,主要內容如下:休戰,撤回杭州。
在這緊要關頭,怎麼能夠撤軍呢?敵軍如果進逼怎麼辦?俞大猷百思不得其解,但手諭言辭極其嚴厲,毫無商量餘地,權衡利弊後,他遵照命令,撤了回來。
胡宗憲是一個聰明人,絕不會重蹈當年宋高宗十二道金牌召回岳飛的覆轍,之所以在這個時候召回俞大猷,只是因爲他剛剛得到了一封信件,而他確信,對於徐海而言,此信比俞大猷和他手下的數萬士兵更有殺傷力。
這封信是毛海峰帶來的,作者就是他的養父汪直。
【連鎖的陷阱】
俞大猷退卻時,徐海並沒有追擊,對於這位名將,他始終心懷着警惕,打了這麼多天一步都不讓,現在居然主動撤退,必有詭計。
這實在是擡舉俞大俠了,幾十年來,無論做官還是打仗,他都是個實誠人,要說玩陰謀的頂級高手,那還得說是胡總督。
所以當胡宗憲的使者帶着那封信到訪時,並未引起他足夠的警惕和戒心。
不出胡宗憲所料,這封信給了徐海極大的刺激,在刀光劍影裡混了十幾年的徐漢奸第一次露出了驚慌失措的表情。
關於此信的具體內容不甚明瞭,但徐海的反應是清晰而確實的:
“連老船主也投降了嗎?!”
老船主就是江湖朋友給汪直的敬稱,汪老闆縱橫倭寇業數十年,是這一行的老前輩,只要混這行,都要給他三分面子,徐海也不例外。
於是徐海開始猶豫了,連汪直都頂不住了,看來行業前景確實不佳,加上此前王翠翹的勸說,與陳東、麻葉的矛盾,徐海決定重新考慮自己的前途。
這是一個極其完美的心理戰術,胡宗憲只用了一個小小的花招,就把徐海拉入陷阱。
作爲倭寇業的大哥級人物,汪直可謂老奸巨猾,對他而言,忽悠是可能的,投降是不會的。跟胡宗憲談判幾年,除了表面文章外,汪直絲毫不肯讓步,還整天想着把胡總督當槍使,他爲明軍提供倭寇的情報,只是希望借政府之手替他幹掉自己的競爭對手,搞壟斷經營。
然而胡宗憲也不是等閒之輩,他也有自己的打算,因爲這些應酬文章雖然忽不了他,卻可以拿去忽別人。
於是,從羅龍文開始,到王翠翹,再到這封信件,徐海在胡宗憲的縝密策劃下,一步步地走入了一個精心設計的圈套。
徐海徹底動搖了,但他仍然不肯屈服,便對送信的使者說出了下面這番話:
“我很想退兵,但此來我軍兵分三路,若要撤退,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
所謂兵分三路,就是他和陳東、麻葉,當然,這不過是個藉口而已,其目的無非是拖延時間,或是多要好處。
如果是一般的使者,到此也就回去覆命了,可是偏偏這個使者不是普通人。
他的名字叫做夏正,是胡宗憲的貼身親信,但凡能跟老狐狸混的,至少也是個青年狐狸。
這位夏正兄聽到了徐海的答覆,倒也沒提出什麼反對意見,只是木訥地點點頭,坐在原地一聲不響,過了很久,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便對徐海說了這樣一句話:
“陳東那邊沒有問題,那就只等你了。”
徐海差點沒背過氣去。
這句話的音量很低,但對於徐海而言,卻無異於晴天霹靂。雖然這位陳東不太靠譜,但畢竟現在大敵當前,也只能指望這個不靠譜的兄弟,但照這位使者的說法,莫非同夥都已經投誠,只留下自己背鍋?
滿腹狐疑的徐海送走了夏正,而羅龍文的前期挑撥工作,此刻也發揮了巨大的作用,經過仔細思考,他終於認定,陳東已經不再可靠。
不可靠也沒辦法,事已至此,就算要分家火拼,也得先回老窩再說。
然而連這個機會,他也沒有等到。
就在夏正去見徐海的同時,胡宗憲派出了另一撥人,他們的目的地,是陳東的船隊。
沒過多久,陳東就從手下處得知,外面盛傳,徐海準備把大家賣掉,作爲自己歸順朝廷的見面禮。
陳東還比較夠義氣,開始堅決不信,然而當他得知胡宗憲的使者確實去了徐海那裡時,以往的所謂江湖情分就此蕩然無存。
爲以防萬一,他開始集結部隊,隨時準備應對徐海的攻擊。
陳東的這一舉動引起了徐海的警覺,他認爲,陳東已經和胡宗憲商定了條件,準備對他動手了,並隨即命令部下動員,防備陳東進犯。
徐海海盜公司就這樣完了,沒有大規模的進剿,也沒有刀光劍影的拼殺,陳東和徐海就如同京劇三岔口中那兩個可笑的人,在黑暗裡開始互相猜疑,胡亂毆鬥。而這一切喧鬧的背後,是微笑着的胡宗憲。
朝廷調集十餘萬大軍,費時多年,卻無法動搖分毫的第二大倭寇集團,被胡宗憲輕而易舉地分裂了,憑藉一個間諜,一封回信,一份厚禮和一個使者,僅此而已。
佩服,實在佩服。
在海戰中,徐海一向以進攻神速聞名,事實證明,到了投誠的時候,他的反應也遠遠勝過常人,當陳東還在左思右想反覆猶豫的時候,他已經主動聯繫了胡宗憲,歸還了大量明軍俘虜,並表示願意主動撤離。但倭寇就是倭寇,在賊不走空趟的原則指導下,臨走時,他向胡宗憲提出索要錢財的要求。
胡宗憲慷慨地滿足了他,徐海高興地履行了退軍承諾,一天之後,獨木難支的陳東也主動撤離。
當時曾有人勸誡胡宗憲,徐海已然孤立,根本無須滿足他的索財要求,可是胡宗憲只是笑而不答。
事後證明,胡宗憲的笑容是有道理的,因爲在他看來,徐海不過是個保險箱而已,不久之後,這筆錢就將回到他的手上。
徐海和陳東都撤了,遠離了胡宗憲的勢力範圍,這二位仁兄似乎也略微恢復了清醒,感覺事情有點蹊蹺,便互派使者加強溝通,再次恢復了雙邊關係,合力對抗明軍。
但已然太晚了,胡宗憲早已在他們的心中種下了仇恨和猜疑的種子,等到時機成熟,它將再次萌發,並破土而出。
而事實上,胡宗憲確實沒讓他們等太久。
不久之後的一個夜晚,胡宗憲的使者悄悄潛入了徐海的艦隊,爲他帶來了胡總督的最新指示。
畢竟剛從胡總督那裡領了工錢,徐海笑逐顏開地接待了使者,他以爲這位財神爺又來送錢給他了。然而結果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使者辭嚴厲色地傳達了總督的指令,大意是:倭寇徐海一向對抗政府,現在大軍集結,指日可發,應儘早認清形勢,早作打算。總而言之,若不主動投靠,就要人爲改造。
徐海終於看清楚了胡宗憲的猙獰面目,但事到如今,他已經沒有選擇,陳東不會幫他,汪直更沒法指望,思想前後,他決定妥協。
“我該怎麼做?”
使者告訴他,在吳淞江,有一羣倭寇聚衆搶掠,胡總督希望他去消滅這羣毛賊,以表明投降的誠意。
這也算是老把戲了,就如同水滸傳裡的林沖,好不容易上了梁山,王倫大哥卻告訴他,要想入夥,必須下山殺一個人。作爲梁山流氓團伙的頭目,王倫的這一指示可謂用心良苦,因爲只有殺了人,才能全心全意幹壞事,並培養出對組織的高度認同感和深刻的危機感(出了事大家一起完蛋,誰也別想跑)。
與王倫相比,胡宗憲的這一招數可謂是異曲同工,但後來的事情告訴我們,他們之間也是有差別的——一個細小而致命的差別。
徐海遵照胡宗憲的指示,率領船隊向吳淞江的同夥發動了攻擊,不出意料地取得了大勝。按照以往慣例,他等待着胡宗憲的獎勵和封賞。
但他沒有想到,胡宗憲並不準備給他賞賜,恰恰相反,總督大人正打算向他收回上一筆錢的利息。
徐海並不知道,胡宗憲之所以讓他去吳淞江,除了殺人入夥,順便清楚倭寇外,還有一個更爲重要的原因——有一個人在那裡等着他。
這個人就是俞大猷,作爲少數幾個能與徐海對抗的將領,他按照胡宗憲的指示,提前在吳淞江設下了埋伏,等待着徐海的到來。
就在徐海獲勝後不久,俞大猷發起了攻擊,斬殺多人,並焚燬數條船隻,惱羞成怒的徐海明白自己上了當,卻已無計可施。但就在戰況極爲不利的情況下,另一個意外發生了。
俞大猷突然停止了攻擊,讓開了一條出路,也放棄了追擊。
就這樣,徐海逃出了包圍圈,但他十分清楚,這絕不是因爲菩薩顯靈、上帝開恩,或者是俞大猷發瘋。能夠順利突圍,只有一個可能的理由。
這一次,他沒有再猶豫,立即準備了大量金銀財物,以及自己之前多年搜刮的奇珍異寶,全部連本帶利地送給了胡宗憲,爲了表示誠意,他還派弟弟徐洪去胡宗憲那裡做人質。
徐海很清楚,事情到了今天這一步,他已經沒有談判的籌碼,只能乖乖認輸,在政府的管轄下當個良民,終此一生,而俞大猷放他破圍而去,說明胡宗憲並不想趕盡殺絕,願意給他一條生路。
應該說徐海對形勢的判斷大體上是正確的,他確實失去了談判的條件,但與此同時,他也錯誤地理解了胡宗憲的意圖,這位總督大人之所以放他一馬,只是因爲害怕一個成語——狗急跳牆。
事實證明,胡宗憲和王倫確實是有區別的:
林沖殺人之後,王倫會讓林沖入夥。
徐海剿滅同夥之後,胡宗憲會剿滅徐海。
這就是水平。
正如之前的徐海一樣,當人質的徐洪也得到了良好的待遇,錦衣玉食,好吃好住,不過吃了胡總督的飯,那是一定要還的,沒過多久,胡宗憲終於亮出了底牌,他讓徐洪帶話給徐海,要想從良,必須獻出自己的同黨——陳東、麻葉。
對於徐海而言,這實在不是個問題,他連自己的弟弟都可以犧牲,何況是這兩個傻種。
徐海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並立即着手準備,用合夥人的命換自己的,在他看來,這實在是一筆合算的買賣。
事實上,這並不是一個好的開端,卻是毀滅的起始。因爲從一開始,胡宗憲就沒有打算和徐海做生意,也不打算遵守遊戲規則,他只知道,這是一個手上沾滿無辜百姓鮮血的倭寇,雖百死不足贖其罪,人皆可殺!
【最終的詛咒】
徐海決定動手了,因爲胡宗憲不但許諾既往不咎,還答應給他爵位,讓他安享榮華富貴,只要他抓住陳東和麻葉。
兩人之中,麻葉要好對付一些,而陳東統率軍隊,比較麻煩,所以徐海決定先拿麻葉開刀。
事情進行得很順利,徐海請麻葉吃飯,到地方二話不說,繩子往脖子上一套,直接交給了胡宗憲。
第一個任務已經完成,徐海送走了麻葉,放心大膽地去準備對付第二個目標。
但他想不到的是,就在他如釋重負之際,五花大綁的麻葉已經坐在了貴客席上,而爲他解開繩索的人,正是胡宗憲。
麻葉的腦袋徹底亂套了,先是被人莫名其妙地綁了起來,然後又被人莫名其妙地鬆了綁。但有一點他是清楚的,必須乖乖與對方合作,才能保住腦袋。
很快,他就知道了活命的條件——寫一封信。
這封信是寫給陳東的,寫作者是麻葉,當然,原創的權利屬於胡宗憲。
在此信中,胡宗憲描述了一個十分曲折的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陳東和麻葉就看徐海不順眼了,他們制定了一個陰險的計劃,準備置自己同夥於死地,並進行了積極的策劃。
但在完成之後,信卻沒有被投遞到陳東的手中,恰恰相反,第一個看到這封信的人,正是徐海。
這看上去是一個讓人摸不着頭腦的事情,既然徐海已經決定要去解決陳東,那又何必多此一舉呢?
然而這正是胡宗憲的過人之處。
他深知,徐海爲人反覆無常,且與陳東合夥搶劫多年,交情深厚,兩人分分合合是常事,要保證萬無一失,就必須斷絕徐海的所有慈念和退路,讓他把絕路走到底。
胡宗憲的判斷是準確的,徐海確實猶豫了,他很明白,如果自己邁出了這一步,就將失去所有後路,一旦胡宗憲靠不住,自己就會必死無疑。
但當他看到那封寫給陳東的信時,怒火燒燬了他的理智,而急於安居樂業的王翠翹,也在這關鍵的時刻,給了他一個關鍵的建議——徹底放棄抵抗,接受胡宗憲的招撫。
徐海終於做出了決定,與之前的無數回敷衍應付不同,這一次他是真心的。
事實證明,徐海的智商和鬥爭經驗遠遠在陳東之上,他設下圈套,擒獲了陳東,並招降了他的一部分屬下。
但在大功告成之後,徐海卻突然平靜了下來,他沒有去見胡宗憲,在仔細思考之後,他改變了主意。
此前,徐海急於投降,除了胡宗憲的計謀策動外,陳東的威脅也是一個主要因素,現在陳東已束手就擒,董事會只剩下他一個人,且軍權在握,行市看漲,自然要談談條件,恰如俗語所云:沒條件,誰投降啊?
然而他沒有等到這個機會。
就在他安置俘虜、準備談判之時,屬下突然報告了一個驚人的消息:
所屬部隊被明軍突襲,死傷三百餘人,損失極其慘重。
徐海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涼意,他終於明白,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胡宗憲的掌握之中,這個可怕的對手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並不時用行動敲打着他,告訴他這樣一個真理:除了投降,你別無選擇。
第二天,闖蕩江湖,縱橫四海十餘年的徐海公告天下:無條件投降。
嘉靖三十五年(1556)八月,徐海率艦隊抵達胡宗憲駐地平湖城,向胡宗憲請降。
然而就在投降儀式上,徐海開始了與胡宗憲的最後一次較量。
這是一次極爲怪異的投降,所謂的投降者徐海,帶齊了他的全部軍隊,威風凜凜地列隊城外,而城內的受降者卻畏畏縮縮,膽戰心驚。
趾高氣昂的徐海帶着上百個隨從,在城外喊出了這樣的話:
“我是徐明山(徐海號明山),前來請降,速開城門!”
帶着上萬人,全副武裝包圍城池,說你是來投降的,那真是鬼才信。
這不是投降,而是挑釁,在徹底認輸前,徐海決定最後一次考驗胡宗憲,考驗他的勇氣和智慧,作爲強者,他只向更強者屈服。
很不巧的是,趙文華同志剛好也在,他聽到消息,嚇得渾身發抖,連忙找到胡宗憲,讓他安排守軍全力抵抗,以備不測。
胡宗憲卻十分鎮定,他平靜地告訴趙文華,其實解決問題的方法十分簡單——打開城門,放他進來。
趙文華頓時魂不附體,連聲大呼:
“萬不可行,如果他趁機入城作亂,如何是好?!”
胡宗憲站起身來,向這位上司投去了輕蔑的一瞥,便堅毅地向城門走去,只留下了這樣一句話:
“不用擔心,一切盡在我掌握之中。”
見到胡宗憲的那一刻,徐海終於心服口服了,這個人帶着兩名隨從,面對自己上百名攜帶兵器,穿着盔甲的屬下,沒有絲毫的慌亂,沉着地說道:
“我就是直浙總督胡宗憲,徐海在哪裡?”
徐海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威勢,在此之前,他還從沒有怕過誰,包括汪直在內,但此時此刻,在這個人的面前,他徹底屈服了。
徐海站了出來,不由自主地彎下了膝蓋,向這個曾與他勢不兩立的對手恭敬行禮,他認輸了,輸得心服口服。
徐大哥居然屈膝行禮了,就在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的時候,胡宗憲卻作出了一個更讓人意外的舉動。
按照我國的傳統美德,這個時候勝利者的反應不外乎以下兩種,要麼是“急步趕上前,一把扶起”,要麼是“大呼一聲:賢弟,折殺大哥了”。
然而這不是胡宗憲的選擇,面對這個畢恭畢敬的強敵,他緩緩地伸出了手……按在了徐海的頭皮上。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他們屏氣凝神地盯着這匪夷所思的一幕,但更有趣的事情還在後面。
胡宗憲的手停留在徐海的腦袋上,雖然沒有玩出九陰白骨爪那樣的絕世武功,卻開始不停地拍撫,一邊拍還一邊說道:
“你引倭寇入侵,爲禍國家多年,今日既然歸順,以後當安分守己,切莫再次爲惡。”
每當看到這段記載,我的腦海中都會浮現出美國黑幫片中黑社會老大的形象,胡宗憲同志一邊把徐海的腦袋當皮球拍,一邊諄諄誘導,實在很有教父的風範。
大家都看傻了,徐海卻如同被洗腦了一樣,溫順地任由胡宗憲摸他的頭,給他上課,原因很簡單,他已經被徹底降服了。
投降儀式結束後,徐海選擇城外的沈莊作爲他的暫住地,和他的屬下住在一起。因爲胡宗憲表示,要安排他的部下轉業、從良,必須有足夠的時間。
說完這些話,胡宗憲就跑去忙活了,而徐海則安心地等待着就業安置,然而他並不知道,胡總督既沒有去找軍轉部門和居委會,也沒有去找可供耕地,卻只去找了一個人,因爲他相信,在這個人的幫助下,徐海的問題將被徹底解決——用一種特別而簡單的方式。
這個人就是陳東。
沉浸在幸福中的徐海開始憧憬着自己的美好生活,而王翠翹也十分高興,從此她將不用繼續跟着丈夫東躲西藏,飄移不定,他們將去一個安靜的地方,住在安靜的房子裡,過着安靜的生活,兩個人堅信,幸福正在前方等待着他們。
於是機智的徐海失去了自己敏銳的嗅覺,他並沒有發現,就在他們的駐地旁邊,還住着一羣陌生人,正用仇視的眼光注視着他的一舉一動。
幾天後的一個夜晚,當徐海還做着封妻廕子的美夢的時候,這羣人撕下了自己的僞裝,向他和他的部屬發起了突然襲擊——他們是陳東的手下。
誰也沒有料到,到了這個時候,竟然還有人襲擊他們,於是慌亂之中,大家只顧四散奔逃。徐海也不例外,他的反應非常之快,亂軍中竟還帶上了王翠翹一起跑。
但他沒有能夠跑出去,因爲胡宗憲的部署一向是密不透風的,到了天明,他的部下已然全軍覆沒,而他也被陳東的部下團團圍住,走投無路之下,他嘆息一聲,投水自盡。
橫行天下的第二號倭寇徐海就這樣被他以前的同夥陳東除掉了,但勝利並不屬於陳東,三個月後,這位理論上的有功之臣和他的難兄難弟麻葉一起被殺,三人的首級被送往京城,嘉靖大喜,親自去太廟告祭祖先,以示慶賀。
唯一的贏家是胡宗憲,他在軍事實力不足的情況下,用精準莫測的智慧和縝密複雜的計謀,一步步地把徐海逼上了絕路,而在整個過程中,他從未大動干戈,只是略動口手,便驅使他人爲其效命,連最後解決徐海,都是借刀殺人。
綜觀整個過程,謀略機巧,陰險狡詐,足可寫入厚黑學教科書,爲萬人景仰。
曾有一位厚黑學前輩說過,違法的事情不能做,違背良心的事可以做。按照這個理論,胡宗憲絕對是一個忠實的實踐者。
因爲以當時的情境而言,胡宗憲爲國家剷除倭寇,殺掉漢奸,似乎並不違法,卻絕對違背了良心。
古語有云“殺降不祥”,既然徐海已經投降,再殺他似乎就有點無恥,很明顯,胡宗憲並不相信這句話,也不介意別人說他無恥,所以他做了,而且做絕了。無恥就無恥到底,又能如何?
這個世界上是沒有報應的,當時的胡宗憲大概會這樣想。
估計十年之後,胡宗憲會改變自己的想法。
而關於王翠翹的結局,正史上並沒有明確的記載,總而言之,應該是死了。
但她是如何死去的,民間卻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說法。一種說她在那次突襲裡死於亂軍之中,屍首也未能找到。
另一種說法,則是一個無比悽美的故事。
徐海投水自盡的時候,王翠翹也想死,卻沒死成。她被士兵俘虜,並送到了胡宗憲那裡。就在此處,人民羣衆的想象力得到了充分的發揮釋放,有的說胡宗憲要把她許配給羅龍文,更有甚者,說胡宗憲自己看上了她,想娶她做妾。
雖然傳說有許多種,分配對象也有很多個版本,但有一點都是相同的——她拒絕了。
徐海已經死了,但她仍然可以活下去,想娶她的人依然排隊,她可以繼續嫁人,過錦衣玉食的生活。
然而她拒絕了,她選擇用死來結束自己的一生,以懷念那個先她而去的人。
於是在不久之後的一天,她趁人不備,逃了出來,面對大海,高聲哭訴道:
“明山,我辜負了你啊!”
然後,她投入大海,追隨徐海而去。
在現代很多人看來,這種行爲大致是比較缺心眼的,活着不好嗎,幹嘛要去死呢?
誠然,這是一個缺乏邏輯的選擇,正如多年前的那個時候,當海盜徐海來到她的面前,她所做出的那個選擇一樣,毫無邏輯,實在毫無邏輯可言。
從史料價值上來講,這是一段十分不靠譜的記載,換句話說,其真實性是很低的,但我依然使用了這段材料。
因爲在這個故事中,我看到了一種不被風頭大勢所左右,不因榮辱富貴而變遷的情感,它纔是這兩個毫無邏輯的選擇的真正原因,雖滄海橫流,惟恆然不變。
我知道它是假的,我希望它是真的。
王翠翹的故事感動了很多人,在此之後,她的這段傳奇經歷被寫成一本名叫《金雲翅傳》的書,在清初極爲流行,是當時的第一號暢銷書。但諸位若未看過,那也並不奇怪,因爲這本書沒能與時俱進,上世紀四十年代後就沒有再版了,當年我在省圖書館找了兩天,才翻到一本比我大八十多歲的殘本,着實不易。
王翠翹就這樣漸漸消失了,似乎她從未存在過,但許多人並不知道,這位奇女子的名聲已經衝出中國,走向亞洲。在日本和韓國,王翠翹有着廣泛的知名度,而在越南,你要說你不知道王翠翹,人家會笑你沒讀過書,因爲在越南的文學史上,這本《金雲翅傳》大致就相當於中國的《紅樓夢》,其能量之大可見一斑。
傳奇一生若此,似海之情永存。
安息,足矣。
據說王翠翹在臨死之前,曾對天大呼,控訴胡宗憲的背信棄義,併發出了最後的詛咒:
“胡梅林(胡宗憲號梅林),你竟敢枉殺歸降之人,天道若存,必定有報!”
所謂“殺降不祥”,所謂“天道若存,必定有報”,根據哲學原理分析,大致應歸入迷信之類,但迷信之所以被稱爲迷信,是因爲有人信。
當年白起不信,項羽不信,常遇春不信,胡宗憲也不信。
畢竟死於非命,畢竟失去天下,畢竟四十暴亡,畢竟……
人,畢竟是要講點道義的。
但胡宗憲似乎是不應該被指責的,無論如何,他所做的一切並不是爲了自己,而是爲了國家,爲了百姓,此刻的他顧不上這些,因爲還有一個更爲可怕的對手在等待着他。
徐海的死,對汪直而言,應該算是一個好消息,從此以後他的競爭對手又少了一個,但對於胡宗憲而言,卻仍然任重而道遠。
因爲汪直實在是太強大了,據統計,除了他的嫡系部隊外,受他控制和影響的倭寇人數多達五萬餘人,而胡宗憲手中能夠調集的全部兵力不過十餘萬人,還要防守直浙兩省,武力解決根本不可能。
但要用計謀除掉他,也是困難重重,汪直已經下海了幾十年,比徐海狡猾得多,更重要的是,胡宗憲逐漸認識到一個殘酷的現實:徐海不過是個打工的,靠個人力量奮鬥,幹掉了就沒事了,但汪直是老闆,數十年來,他兼併了幾十股勢力,且已經形成規模化經營,汪老闆當老大,羣衆都聽他的話,如果殺了汪老闆,他手下的諸多頭目們將會失去控制,到時事情會更加麻煩。
所以胡宗憲得出了一個極爲悲觀的結論:汪直絕不能死。
汪直不死,倭患如何平息?這是一個胡宗憲無法解決的問題,他陷入了冥思苦想,直到徐渭爲他找到那個合適的答案。
“要平定倭亂,並不需要殺掉汪直,”徐渭胸有成竹地說道:“只需誘他上岸,大事必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