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嵩的原則】
嘉靖算是消停了,但是大臣們的鬥爭遊戲卻剛剛進入,夏言除掉了他的最大對手,奪取了全部的權力,所有人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這一年是嘉靖二十一年(1542),看上去一切都很完美,但他不會想到,崩潰將在最爲輝煌的那一刻到來。
毀滅他美好前景的人,叫做嚴嵩。
嚴嵩,字惟中,成化十六年(1480)出生,江西袁州府分宜人。
說起此人,實在是大大的有名,從明代開始,他就被人以各種形式,(寫入書中、編入戲裡)不停地罵,反覆地罵,並最終獲得了一個榮譽稱號——明代第一奸臣。
事實上,在走上那條不歸路之前,他曾經是一個勇敢正直,堅持原則的人,而那時,他是夏言的朋友。
如同所有的悲劇一樣,嚴嵩的故事也有着一個喜劇的開頭。
應該說嚴嵩的運氣是不錯的,他出生時,家裡雖不很富,卻也算箇中產階級。他的父親嚴淮多次參加科舉,屢戰屢敗,屢敗屢戰,到最後實在戰鬥不動了,就改行當了教書先生。
老子的未竟事業自然是要兒子完成的,剛出生不久的嚴嵩就此開始了他的學習生涯。
嚴嵩的幼年教育是可以寫成啓蒙類教科書的,據說他三歲就學會了寫字,到六歲就能背誦四書五經,但這些還只是小事,兩年之後發生的那件事情才真正引起了轟動。
在這一年,八歲的嚴嵩因爲成績好,作爲優秀童生考入了縣學。
看上去似乎沒什麼大不了的,那麼我們來列舉另外兩位仁兄進行類比,你就知道其中奧妙:
海瑞,身份:童生,時年二十八歲。
范進,身份:童生,時年五十餘歲。
其實這二位兄弟還算是年輕有爲的,六七十歲考不上縣學的童生大有人在,相比之下,嚴嵩實在是神童中的神童。
就這樣,嚴嵩一直神童了八年,到了弘治八年(1495),十六歲的嚴嵩準備參加鄉試,包袱都打好了,剛要出發,爹死了。
這實在是讓人悲痛的事情,一般這種時候,都會有固定劇本:跳出來一大幫親戚朋友,說些什麼不要悲傷、要正常發揮水平、告慰先人之類的話,然後主人公擦乾眼淚,擡頭望天,握拳作苦大仇深狀,毅然踏上前進的道路。
嚴嵩的情況大致差不多,只是有一點不同——他沒有去考試。不是他過於悲痛不想考,而是不能考——根據明代規定,死了爹的,要在家守制三年。
國家政策是沒法違反的,嚴嵩只好在家待業了三年,三年後,他帶着父親的遺願和滿腔的抱負前往南昌,一舉中第,金榜題名。
嚴嵩的鄉試成績很好,所以對於第二年的會試,他本人十分自信,可事實證明,地方經驗放到中央,往往都是不靈的。考試成績出來後,名落孫山的嚴嵩嘆着氣走了回頭路。
不要緊,下次一定能夠考上!
過了三年,他進京參加第二次考試,幾天後,他拿着京城同鄉送的慰問品回了家。
神童也好,天才也好,考不上就考不上,說啥也沒有用。
失望的嚴嵩沒有放棄,他確信自己一定能夠成功。
於是他去考了第三次,這次他不再有任何幻想,考上就好,只要考上就好。
但上天卻跟他開了一個玩笑,善意的玩笑。
老天爺可能覺得嚴嵩先生才學深厚,非要消遣一下他,所以在兩次落榜之後,嚴嵩意外地得知了自己的考試成績——二甲第二名。
一甲只有三人(狀元、榜眼、探花),所以二甲第二,就是全國第五。
這個成績實在太好了,嚴嵩驚訝之餘大喜過望,他認爲,自己的命運將就此徹底改變。
正德元年(1506),嚴嵩被選爲翰林,成爲了一名庶吉士,這一年他二十七歲,年少高才,前途遠大而光明——光明時間合計三年。
正德四年(1509),嚴嵩迎來了一個噩耗,他的母親去世了。
嚴嵩是一個十分孝順的人,在父親死後,母親含辛茹苦撫養他,供他讀書考試,所謂子欲養而親不在,實在是一場人生悲劇。
但凡是個人,遇到這種事都會悲傷,但嚴嵩卻似乎有點過了頭,他日夜痛苦,傷心過度,差點送了命,經過緊急搶救才活過來。
這還沒完,悲痛至極的嚴嵩又做出了一個更讓人意外的決定,他要辭官回家隱居。
這是一個讓人欽佩的抉擇,一個前途無量的年輕人,放棄榮華富貴,避開俗世紅塵,只爲紀念自己未能報恩的母親。二十七歲的嚴嵩是一個了不起的人。
嚴嵩回到了老家隱居,但國家並沒有忘記他,朝廷曾多次下旨,希望他回朝中爲國效力。
可嚴嵩拒絕了,他已經過了守制期,卻仍拒不入朝,只因爲另一個理由:
“奸人當道,在下不堪與之爲伍!”
他口中的奸人,就是當年紅得發紫的錢寧和江彬,嚴嵩有他自己的骨氣:寧可不當官,也決不與小人同流合污!
那時的嚴嵩,是一個正直的人。
但隱居十年之後,他終究還是答應了一個人的邀約,再次出山爲官。並非是他出爾反爾,只是因爲這個人他無法拒絕。
此人就是我們的老朋友,當時的內閣首輔楊廷和。
在嚴嵩看來,楊廷和是朝廷的支柱,在楊廷和看來,嚴嵩是難得的人才,而更爲重要的是,十年前(弘治十八年1505)的那次會試,點中嚴嵩卷子,對其讚揚有加,併成爲他老師的人正是楊廷和先生。
楊先生真可算得上是個有眼力的人,因爲十七年後(嘉靖二年1523)的殿試中,他還誇獎過另一位新科進士,斷定此人必成大器,之後還大力提拔。
看來這個世界確實很小,因爲這位幸運者的名字叫做徐階。
正德十一年(1516),嚴嵩再次出山。
論資排輩是官場的優良傳統,在這種指導思想下,嚴嵩的境遇並不太好,所謂“任你通天大才,只有推倒重來”,他先進了翰林院,卻只幹了個編修(翰林院的低級官員),一年多啥也沒混出來。
但人生總是充滿變數的,正德三年(1518),嚴嵩得到了一份差事——傳旨。
這就是傳說中的欽差,雖說是個體力活,不過能到地方上擺擺威風,混吃混喝,也算不錯,於是嚴嵩樂顛顛地上路了。
然而事實證明,這趟所謂的欽差,實際上是個苦差。
嚴嵩十分盡責地完成了使命,然後一路往回趕,但上天似乎還沒玩夠,他又一次在錯誤的時間,將嚴嵩送到了一個錯誤的地點。
具體說來,當時嚴嵩先生所處的環境如下:
時間:正德十四年(1519)六月具體方位:江西省臨江府如果感覺比較眼熟,那說明你的記性還不錯,此時此地,除了嚴嵩外,還有一位仁兄正在鬧騰一件大事,這就是偉大的王守仁先生。
嚴嵩的運氣實在不好,全國那麼多地方他不去,偏偏趕上了寧王叛亂,要是他趕得巧,沒準還能和剛剛坐船上岸的王巡撫打個照面。
不過他既沒有王巡撫的膽略,也沒有旗牌令箭,於是只好躲了起來。
但凡是躲避戰亂,都有個時間限制,仗打完了該幹嘛就幹嘛去了,但嚴嵩可能是在戰亂中受了什麼刺激,他躲得比較徹底,京城也不去了,託人請了個假,直接回了老家。
嚴嵩的行爲放到今天,往小了說是怕事,往大了講是玩忽職守,這事要放在朱元璋手裡,估計嚴嵩的人皮都晾乾了。
可當時的朱厚照先生是沒有時間管的,他正忙着玩,嚴嵩何許人也?哪能勞他老人家大駕。
就這樣,嚴嵩又開始了休養生活,但上天註定要讓他出場,兩年之後,又一個機會來臨了,朱厚照先生駕崩,楊廷和開始代理朝政。
在嚴嵩看來,報效國家的時機終於到了。
正德十六年(1521)四月,嚴嵩正式進京,他的人生從此被徹底改變。
可剛一進京,嚴嵩就發現情況不對,他去拜會老師楊廷和,楊廷和還認識他,也打了招呼,卻不怎麼理會,搞得他十分尷尬。
這人怎麼說變就變呢?嚴嵩納悶了。
其實楊廷和還是比較夠意思的,他之所以不管嚴嵩,實在是因爲他正忙着一件大事——和皇帝鬥爭。
嚴嵩算是倒黴到家了,復出混得不好,傳旨遇到了寧王之亂,好不容易回到京城,又撞上了大禮儀事件。
這一年嚴嵩已四十一歲,前輩上級退休了,同輩的都升了官,晚輩又不買他的帳,他成了個沒人理也沒人管的累贅。
吏部的官員考慮了很久,覺得這人實在沒啥用,又榨不出油水,就安排他去了南京翰林院。
在當年,南京翰林院有個外號叫“鬼都不理”,既無權又無錢,窮得叮噹響,可是嚴嵩沒有辦法,只好老老實實地去了南京。
但他沒有想到,正是這個缺德的工作安排救了他的命,帶來了光輝遠大的前途。
因爲就在他出發去南京之後不久,兩個人就急匆匆地以相反的方向從南京趕來,在京城掀起了一場無比凌厲的風暴。
這兩個人就是張璁和桂萼,轟轟烈烈的大禮儀就此進入最高峰。
鬥爭的結果人盡皆知,在這場慘烈的政治鬥爭中,無數官員落馬折腰,內閣被全部清洗,新一代的權貴登上舞臺。
嚴嵩運氣實在不錯,出事的時候他在南京,無門無派,無牽無掛,每天喝喝茶,談談京城八卦新聞外,日子過得十分滋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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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雖如此,但這件事情對他的前途似乎也沒有太大影響,畢竟他的老師楊廷和是鬥爭的失敗者,他從中撈不到任何好處。
但嚴嵩自己卻很清楚,他飛黃騰達的時候到了,因爲事情並非看上去那麼簡單,除了老師楊廷和外,他還有一個十分要好的老鄉兼朋友——桂萼。
果然,不久之後,京城傳來消息,嚴嵩由南京調回北京,連升三級提任國子監最高長官(祭酒)。
坎坷的人生,狡詐的官場改變了嚴嵩,他從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中領悟了成功的秘訣——左右逢源。
〖無論何時何地,在最終勝負顯現之前,絕不能押上所有的籌碼。
——洛克菲勒〗
這之後,嚴嵩的事業進入了黃金期,嘉靖七年(1528)四月,他升任禮部右侍郎(副部),嘉靖十年(1531)九月,升任南京禮部尚書,後又改任吏部尚書。
嚴嵩向現實妥協了,他改變了自己,開始逢迎皇帝,阿諛奉承,但這似乎也很正常。
因爲在朝廷中,拍馬屁不是爲了升官,而是爲了生存。
所以至少到目前爲止,嚴嵩仍然是個比較正派的人,他雖然要求進步的手段並不光彩,卻也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能做,在朝廷上仍然直言不諱,毫不顧忌。
換句話說,他是一個有原則的人。
嘉靖十七年(1538),這個原則被打破了。
【最難的文章】
這一年的七月,最麻煩的事情來了。
此時距離大禮儀事件已經過去了十幾年,該認的認了,該給的也給了,應該說嘉靖先生也該滿意了。
可這位仁兄卻是個得寸進尺的主,他突發奇想,又提出了新的要求。
而這個要求,是絕對不會得到大臣支持的。
嘉靖不但要追認他爹爲皇帝,還打算把他爹搬進太廟,成爲以後歷代皇帝朝拜的對象,最後,他還打算給自己的父親一個封號——明睿宗。
此要求在歷史上有一個特定的稱謂——稱宗袱廟。
這是一個極其無理的要求,沒有做過皇帝的人,怎麼能夠進太廟,稱睿宗呢?先前給自己爭個爹,多少還算是人之常情,現在幹這種出格的事,就是貪得無厭了。
所有的朝廷大臣都聽說了這件事,卻並不出聲,因爲他們要等待一個人的反應。
這個人就是專門負責禮儀的禮部尚書。
很不幸,當時的部長就是嚴嵩,這下無論如何也躲不了了。如果贊成會被衆人唾罵,如果反對會被皇帝處罰。
但老江湖就是老江湖,嚴嵩開動腦筋,費盡心思寫了一封奏疏給皇帝。
這是一封質量很高的奏疏,全篇計洋洋千餘字,好像什麼都說了,仔細一看,什麼都沒說。
嚴嵩又耍了一次兩面派,如果換了別人,這篇文章或許能矇混過關,但這次他遇到了嘉靖先生。
剛看完奏疏,嘉靖就召見了嚴嵩,並用幾個詞概括了對他的印象——騎牆、滑頭、兩頭討好。
滿頭冷汗的嚴嵩狼狽地逃離了那個可怕的人,他終於意識到,在這個人面前,天下人無非兩種而已——支持他的,或反對他的。
除此之外,沒有第三條路。
於是兩個選項同時出現在他的面前——原則,還是利益?
嚴嵩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
他不想再折騰下去了,他已經五十八歲,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累,利益就是他所追求的全部。
原則?多少錢一斤?
在做出決定的那個晚上,他揮筆寫下了《慶雲頌》和《大禮告成頌》,以紀念嘉靖先生的英明決策,三十年的文學功底最終化成了溜鬚拍馬的遣詞造句。
嘉靖終於滿意了,他已經確定,這個叫嚴嵩的人將會對他言聽計從,並服從他的一切命令。
很快,嚴嵩的這一舉動在朝廷中引起了軒然大波,指責聲、罵聲鋪天蓋地而來,餘音繞樑,三十日也沒絕。
但嚴嵩卻並不在乎,他已經確定了自己的人生方向:只要能夠飛黃騰達、位及人臣,可以不擇手段!可以背叛所有的人,背棄人世間的所有道德!
“大徹大悟”的嚴嵩樹立了自己全新的人生觀,但很快他就發現,要想達成自己的企圖,就必須清除一個障礙——夏言。
相對而言,夏言是個不太聽話的下屬,他會經常反駁上級意見,甚至退回皇帝的聖旨,讓皇帝難堪,因爲他還是一個有良知、有原則的人。
不要臉的嚴嵩準備除掉要臉的夏言,這似乎並不困難,但在實際操作中,嚴嵩才發現這幾乎又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因爲夏言還有一個他不具備的殺手鐗。
如果要評選明代最難寫的文章,答案絕不是八股,而是青詞。
必須說明的是,青詞不是誰都能寫,也不是誰都能用的,這玩意的版權完全歸嘉靖所有,他人不得侵犯,該文體特點是全用賦體、詞句華麗,寫作難度極高。因爲寫作時要使用專門的青藤紙,所以叫青詞。
青詞是修道祭天時用的,具體方法是寫好後燒掉,主要內容除了陳述個人願望外,還兼議論敘事,其筆法十分玄乎,經常搞得人莫名其妙,不過也無所謂,反正是寫給神仙看的,寫完就燒,也不留檔,而嘉靖先生似乎對神仙的理解能力也很有信心。
順便說一句,這一招並非嘉靖的專利,時至今日,燒紙請願仍然大行其道,只是內容換成了簡體字而已。要知道神仙都是很牛的,懂個七八國外語也很正常,相信還是能夠看明白的。
在當時的朝廷中,會寫這種文章的人很多,但能讓嘉靖滿意的只有兩個,一個是夏言,另一個不是嚴嵩。
夏言實在是個天才,他不但口才好,文筆好,寫這種命題作文也很在行,這樣的一個人,嘉靖是離不開的。而另一位會寫青詞的顧鼎臣(嚴嵩同年科舉,狀元)雖然寫得也很好,卻是一個不懂政治的人,雖然入閣,卻完全無法和夏言對抗。
於是轉來轉去,嚴嵩依然沒有機會。
但天無絕人之路,經過苦苦思索,嚴嵩終於找到了另一條制勝之道。
聰明人有聰明人的主意,蠢人也有蠢辦法,嚴嵩不蠢,但要對付夏言,他卻只能用那個最笨的方法——拼命幹活。
寫得不好不要緊,多寫就行,從此嚴嵩起早貪黑,六十高齡每日仍筆耕不輟,就算文章質量不過關被退稿,也從不氣餒,以極其熱忱的服務態度打動了嘉靖先生。
幹不幹得好是能力問題,幹不幹那就是態度問題了,相對而言,夏言就是一個態度極不端正的人,而讓嘉靖下定決心整治夏言的,是這樣兩件事情。
有一次,嘉靖起得晚了點,推遲了上朝,回頭一清點人數,發現夏言不在,他便問下邊的大臣:夏首輔去哪了?
出乎意料的是,下面竟無人回答。
後來還是一個太監私下裡告訴他,夏言之前來過,聽說還沒上朝,連招呼都沒打,就回家睡覺去了。
嘉靖發毛了,我遲到你就早退,還反了你了!
而讓他們徹底決裂的,是著名的“香葉冠”事件。
嘉靖信奉道教,而夏言偏偏是個無神論者,每次嘉靖和他討論道教問題,夏言都聽得打瞌睡。久而久之,嘉靖也覺得沒意思了,不想再和他談。
可問題在於,這個人雖然不信道,卻會寫青詞,在嘉靖看來,如果稿子質量不高,是會得罪神仙的,而神仙大人一生氣,自己長生不老的報告就批不下來。
這實在是個性命攸關的事情,所以每次嘉靖總是耐着性子向夏言催稿,可是夏言總是愛理不理,要麼不寫,要麼應付差事,搞得嘉靖十分不快。
拖皇帝的稿也算夠膽了,可這並不足以證明夏言的勇氣,他還幹過更爲膽大包天的事。
嘉靖爲了顯示自己的虔誠,每次上班時都不戴皇帝金冠,而是改戴道士的香葉冠,此外,他還特意親手製作了五頂香葉冠,分別賜給自己最親近的大臣。
夏言得到了其中一頂,卻從來不戴。
嘉靖開始還不在意,可他左等右等,始終沒看到夏言換帽子,才忍不住發問:
“我上次給你的帽子呢?”
“尚在家中。”
“爲何不戴?”
“我是朝廷大臣,怎麼能戴那種東西?!”
嘉靖的臉發白了,他尷尬地盯着夏言。
可夏先生似乎並不肯就此干休:
“以臣所見,希望陛下今後也不要戴這種東西,君臨天下者,應有天子之威儀,以正視聽。”
傷自尊了,真的傷自尊了。
要知道,這玩意兒雖然不中看,卻是嘉靖先生自己親手做的,是他的勞動成果和汗水結晶。夏言不但不要,還把他訓了一頓,確實讓人難以接受。
於是他發火了:
“這裡不需要你,馬上滾出宮去!”
夏言這樣回答:
“要我出宮離開,你必須親自下旨(有旨方可行)!”
然後他冷笑着大步離去,只留下了氣得發抖的皇帝陛下。
鬧到這個地步,不翻臉也不可能了,而在這君臣矛盾的關鍵時刻,嚴嵩出現了。
在五頂香葉冠中,還有一頂是給嚴嵩的,但他的表現卻與夏言完全不同。由於嚴先生沒有原則,所以自然也不要老臉,他不但戴上了香葉冠,還特意罩了一層青紗,表示自己時刻不忘領導的恩惠。
嘉靖十分高興,他特別表揚了嚴嵩。
嚴嵩是夏言的同鄉,兩人關係一向不錯,夏言發達之後,出於老鄉情誼,他對嚴嵩十分關照。
然而慢慢他才發現,嚴嵩是一個偏好投機、沒有道德觀念的人,只要能夠達到目的,此人就會不擇手段,任意胡來。
剛強正直的夏言十分反感這種行爲,雖然嚴嵩對他十分尊敬,早敬禮晚鞠躬,他卻越來越瞧不起這個人。
一個卑躬屈膝的人,無論如何逢迎下作、厚顏無恥,最終即使得到信任,也絕對無法獲得尊重。
夏言看透了嚴嵩,對他的那一套深惡痛絕,只希望這個人滾得越遠越好。
然而嚴嵩似乎並不在意,他很清楚,自己是夏言的下級,無論如何,現在還不能翻臉,爲了緩和兩人的關係,他決定請夏言吃飯。
夏言接到了請柬,他想了一下,答應了。
約定的時間到了,菜也上了,卻沒有一個人動筷子——因爲夏言還沒有到。
眼看要吃隔夜飯了,嚴嵩說,我親自去請。
他來到了夏言的府邸,門衛告訴他,夏言不在。
這擺明了是耍人,故意不給面子,嚴嵩的隨從開始大聲嚷嚷,發泄不滿,然而嚴嵩十分平靜,他揮了揮手,回到了自己的家。
面對着發冷的酒席,和滿堂賓朋嘲弄的眼神,嚴嵩拿起了酒宴的請柬。
他跪了下來,口中念出夏言的名字,將請柬的原文從頭到尾唸了一遍,最後大呼一聲:
“未能盡賓主之意,在下有愧於心!”
表演結束了,他站了起來,不顧衆人驚異的目光,徑自走到酒席前,開始吃飯。
今日我受到的羞辱,將來一定要你加倍償還!
【黑狀】
在夏言看來,嚴嵩是一個沒有原則的小丑,一個無關緊要的小人。
事實確實如此,那次晚宴之後,嚴嵩依然故我,一味的溜鬚拍馬、左右逢迎,而夏言也是一如既往地看不起他。
但夏言的看法只對了一半,因爲小人從來都不是無關緊要的,他們可以幹很多事情,比如——告狀。
嘉靖二十一年(1542)六月的一天,夏言退朝之後,嚴嵩覲見了嘉靖。
在皇帝面前,他一改往日慈眉善目的面孔,以六十三歲之高齡,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乾淨利落地完成了整理着裝——下跪——磕頭等一系列規定項目,動作舒緩、緊湊,造詣甚高。
然後他淚流滿面,大聲哀號道:
“老臣受盡夏言欺辱,望陛下做主!”
雖然看似痛哭流涕,不能自己,但難能可貴的是,嚴嵩的思維仍然十分清楚,且具有嚴密的邏輯性,他逐條逐點痛訴老油條夏言種種令人髮指的行爲,聲淚俱下。
可是他滔滔不絕地說了很久,上面的皇帝陛下卻並未同仇敵愾,只是微笑着看着他的表演,並不動怒。
嘉靖是一個聰明絕頂的人,對於大臣之間的矛盾,他一直都是當笑話看的,想要把他當槍使,那是不容易的。
但嚴嵩並不慌亂,他早已做好了準備。雖然坐在上面的這個人十分聰明,極難對付,但他也有自己的弱點,只要說出那件事,他一定會乖乖就範!
“夏言藐視陛下,鄙棄御賜之物,罪大惡極!”
這是嚴嵩黑狀的結尾部分,雖然短小,卻極其精悍。因爲所謂的御賜之物,就是那頂香葉冠。
於是嘉靖憤怒了,欺負嚴嵩無所謂,不聽自己話纔是嚴重的政治問題。他立即寫下了斥責夏言的敕書。
當然了,痛斥的根據不是拒戴香葉冠,而是“軍國重事,取裁私家,王言要密,視同戲玩!”
整的就是你,其實不需要什麼理由。
嘉靖被自己的木偶操縱了,這是自他執政以來的第一次,但遺憾的是這並非最後一次,大臣們已經熟悉了他的出牌套路,不久之後,幾位比他更聰明的重量級人物即將上場,事情的發展就此徹底失去控制。
受到皇帝斥責的夏言害怕了,他連忙上書請罪,但無濟於事,半個月後,他被削職爲民,嚴嵩進入內閣。
客觀地講,嚴嵩是沒有什麼政治才能的,和夏言相比,他缺乏處理政事的能力,卻並非一無是處,他有兩項遠遠高於常人的技能——拍馬屁、整人。
自嘉靖二十一年(1542)八月入閣起,他天天泡在大臣值班室(西苑),據說曾創下一星期不洗澡不回家的紀錄,但奇怪的是,屬下們似乎從沒看見他幹過除舊佈新、改革弊政的好事,那您老人家一天到晚呆在那裡幹嘛呢?
答案很簡單,下級看不到不要緊,領導看到就行(嘉靖住西苑),磨洋工也好,喝茶打牌也罷,只要天天在辦公室坐着,讓皇帝看見混個臉熟,不愁沒前途。
這一招十分奏效,皇帝被嚴嵩同志把茶水喝乾、板凳坐穿的毅力感動,特意附送印章一枚,上書“忠勤敏達”四字,並授予太子太傅(從一品)以示表彰。
除了尊重領導外,嚴嵩同志在打壓同事,開展整人工作上也不遺餘力,當時的內閣有四人,除了嚴嵩外,還有比他早來的老同志翟鑾(首輔)、和他同期入閣的吏部尚書許贊、禮部尚書張壁。嚴嵩一個人說了不算。
但嚴嵩同志是有辦法的,他先指使言官罵走了翟鑾、然後乾淨利落地獨攬大權,許贊和張壁入閣一年多,連票擬的筆都沒摸過,一氣之下索性不管了。
對於嚴嵩而言,這無異於如魚得水,但他偏偏還要立個牌坊,曾幾次向皇帝上書,表示內閣現在人少,希望多找幾個人入閣,臣絕對不能獨斷獨行。
嘉靖十分感動,他立刻下詔表揚了嚴嵩,任命他爲吏部尚書、謹身殿大學士、少傅,並且明確表示:你一個人就行了,信得過你!
情況大抵如此。
應該說,夏言把弄權術,掌握朝權,主要目的還是爲了治理國家,整頓朝政,而嚴嵩的目的就單純得多了,他玩這麼多花樣,只是爲了自己的愛好——貪污受賄。
嚴嵩從來不相信什麼他好、我也好,別人過得如何他無所謂,只要自己舒坦就行,懷着這一崇高理想,他在貪污戰線上幹出了卓越的成績。
當時的紀檢官員們(都察院御史)每年有一個固定任務——評選年度貪污人物排行榜,凡上榜者都有具體數據支持,且公之於衆。
而嚴嵩同志自從進入內閣以來,每年必上榜,上榜必頭名,更爲難得的是,連南京的都察院也把他評爲貪污第一人,每年上報朝廷。
雖獲此殊榮,但嚴嵩卻並不慌張,因爲他十分清楚,嘉靖從不在意他貪了沒有或是貪了多少,只關心他是否聽話。
事實確實如此,雖然彈劾奏章接連不斷,嚴嵩始終穩如泰山。
可是情況逐漸出現了變化。
嚴嵩終於犯了他的前任曾經犯過的錯誤——專斷。
當所有的權力集中在他一人手中時,無比的威勢和尊崇便撲面而來,這個六十多歲的老人無法適應了,每當他看見西苑那間煙霧繚繞的房間,想起那個不理國政,一心修道的皇帝,一種感覺就會油然而生:
掌握這個帝國的人,就是我。
當這種感覺反映到行爲上時,他開始變得專橫,不可一世,遇事也不再向領導彙報,而在大臣們的眼中,這個老人已經取代了那個道士,成爲了國家的真正領導者。
但是他過於低估了那個道士的實力,在滿耳的誦經聲裡,煉丹爐的重重煙霧中,那雙眼睛仍然牢牢地盯着嚴嵩的背影,無時無刻。
嘉靖二十四年(1535)十二月,嘉靖突然在西苑召見嚴嵩,當嚴首輔大搖大擺地來到殿中時,皇帝陛下卻微笑着將另一個人引見給他,並且告訴嚴嵩,這個人將取代你的位置,成爲首輔,希望你繼續堅持幹好工作,因爲從此以後你的身份是內閣次輔,是他的助手,要注意搞好班子的團結。
嘉靖一如既往地笑了,笑得十分燦爛,但嚴嵩沒有笑,而那位本該歡呼雀躍的幸運兒也沒有笑,因爲他就是夏言。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看來夏言還是比較幸運的,他只用了三年零五個月。
如果說之前的夏言只是蔑視嚴嵩,那他現在終於找到了真正的敵人。
從此以後,內閣次輔嚴嵩再也看不到任何文件,因爲首輔夏言拿走了他所有的權力,任何票擬、籤批無權過問,短短一個月之間,他就變成了機關閒置人員。
但這僅僅是個開始,一場更大的風暴即將展開。
不久之後,中央各部的官員們接到通知,爲合理搭配人事結構,要根據平時表現進行一次大規模的變動,一時間人心惶惶。
等到調整完畢,該撤的撤了,該升的升了,大家也就明白了——上面換人了。
夏言痛快了,解氣了,他換掉了嚴嵩的爪牙,換上了自己的部下,肆無忌憚。
在清除敵人首腦之前,必須先掃除一切外圍和幫手,這是中華民族的傳統智慧,所謂摻沙子、挖牆腳是也。
夏言相信他的做法是對的,事實上也確實如此,不過他在執行中卻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他做得太絕了。
他整治所有與嚴嵩有關係的人,一個也不放過,這種濫施淫威的做法使他逐漸陷入孤立,而更要命的是,他還得罪了一羣絕對不能得罪的人——太監。
嘉靖把太監當奴才,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可夏言也把太監當了奴才,那就真是搞錯了碼頭,每次有太監來府上辦事,別說遞煙遞酒,連口水都不給人喝,有時還要訓幾句話,讓他們端正言行。從不把自己當外人。
要知道,雖說太監在嘉靖朝不吃香,但畢竟人家還是皇帝身邊的人,久而久之,夏言在太監們中的名聲越來越差。
相對而言,嚴嵩就聰明得多了,他十分清楚,領導不能得罪,領導身邊的秘書更不能得罪,所以每次太監到家裡,這位六十多歲的高幹竟然會主動讓座,而且走之前必給紅包,見者有份。
在七嘴八舌的太監輿論導向下,罵夏言和誇嚴嵩的人不斷增長,嘉靖心中的傾向逐漸偏移。而對於這一切,處於權力頂峰的夏言並不知道。
綜合來看,夏言是一個成熟的政治家,卻也有着致命的缺點——孤傲。
越接近權力的中心,朋友會越來越少,敵人則越來越多。
一般來說,要擺脫這一規則,唯一的方法是裝孫子,很遺憾,夏言爲人剛毅正直,實在裝不了孫子,自從嘉靖十五年(1536)進入內閣之後,他的缺點越來越明顯,脾氣越來越大,犯的錯誤越來越多,越來越嚴重,直到三年後那個致命的失誤。
但令人欣慰的是,在這幾年裡,他還曾做過一件正確的小事。
說是小事,是因此這件事情實在很小,很難引人注意,但就是這件不起眼的小事,不但使他最終反敗爲勝,還改變了大明王朝的命運。
嘉靖十八年(1539),皇太子出閣自立,準備發展自己的小團體,爲將來接班做準備,而選定東宮人員的工作按例由內閣負責,具體說來是由夏言負責。
這是一份極有前途的工作,無論高矮胖瘦,只要能夠搭上太子這班車,將來的前途不可限量。因此有很多人爭相向夏言說人情、行賄只求他筆下留情。
可是夏言兄是出了名的軟硬不吃,以上手段對他全然無效,他只選擇那些確有才能的人。
而當他掃視候選名單的時候,卻在一個名字前停留了很久,這是一個他九年前已經熟悉的名字,就在幾個月前,他在江西的家人還專程寫信給他,信中大罵此人,說這人在任時,明知是夏學士的親戚,卻從不幫忙辦事,實在是不識擡舉。
對於這個不給面子的官員,夏言也十分惱火,所以當不久前禮部缺員,有人向他推薦此人的時候,正在氣頭上的他當時就拒絕了。
要想公報私仇,這實在是天賜良機,但在這關鍵時刻,他猶豫了,經過長時間慎重的考慮,他做出了自己最終的決定。
因爲他始終相信,秉持正直、不偏不倚是正確的。
夏言鄭重地提起筆,在正選名錄上寫下了這個人的名字:徐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