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申時行而言,江東之這一類人實在是小菜一碟。在朝廷裡呆了二十多年,徐階、張居正這樣的超級大腕他都應付過去了,混功已達出神入化的地步,萬曆五年出山的這幫小嘍羅自然不在話下。
混是一種生活技巧,除個別二桿子外,全世界人民基本都會混。
因爲混並不影響社會進步,人類發展,該混就混,該幹就幹,只混不幹的,叫做混混。
申時行不是混混,混只是他的手段,幹才是他的目的。
一般說來,新官上任,總要燒三把火,搞點政績,大幹特幹,然而綜觀申時行當政以來的種種表現,就會驚奇地發現,他的大幹,就是不幹。他的作爲,就是不作爲。
申時行乾的第一件事情,是廢除張居正的考成法。
這是極爲出人意料的一招,因爲在很多人看來,申時行是張居正的嫡系,毫無理由反攻倒算。
但申時行就這麼幹了,因爲這樣幹,是正確的。
考成法,是張居正改革的主要內容,工作指標層層落實,完不成輕則罷官,重則坐牢,令各級官員威風喪膽。
在很長時間裡,這種明代的打考勤,發揮了極大效用,有效提高了官員的工作效率,是張居正的得意之作。
但張先生並不知道,這種考成法,有一個十分嚴重的缺陷。
比如朝廷規定,戶部今年要收一百萬兩稅銀,分配到浙江,是三十萬,這事就會下派給戶部浙江司郎中(正五品),由其監督執行。
浙江司接到命令,就會督促浙江巡撫辦理。巡撫大人就會去找浙江布政使,限期收齊。
浙江布政使當然不會閒着,立馬召集各級知府,限期收齊。知府大人回去之後召集各級知縣,限期收齊。
知縣大人雖然官小,也不會自己動手,回衙門召集衙役,限期收齊。
最後幹活的,就是衙役,他們就沒辦法了,只能一家一家上門收稅。
明朝成立以來,大致都是這麼個辦法,就管理學而言,還算比較合理,搞了兩百多年,也沒出什麼大問題。
考成法一出來,事情就麻煩了。
原先中央下達命令,地方執行,就算執行不了,也好商量。三年一考覈,災荒大,刁民多,今年收不齊,不要緊,政策靈活掌握,明年努力,接着好好幹。
考成法執行後,就不行了,給多少任務,你就得完成多少,短斤少兩自己補上,補不上就下課受罰。
這下就要了命了,衙役收不齊,連累知縣,知縣收不齊,連累知府,知府又連累布政使,一層層追究責任,大家同坐一條船,出了事誰也跑不掉。
與其自下而上垮臺,不如自上而下壓臺。隨着一聲令下,各級官吏紛紛動員起來,不問理由,不問藉口,必須完成任務。
於是順序又翻了過來,布政使壓知府,知府壓知縣,知縣壓衙役,衙役……,就只能壓老百姓了。
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了,上級壓下級,下級壓百姓。一般年景,也還能對付過去,要遇上個災荒,那就慘了,衙役還是照樣上門,說家裡遭災,他點頭,說家裡死人,他還點頭,點完頭該交還得交。揭不開鍋也好,全家死絕也罷,收不上來官就沒了,你說我收不收?
以上還算例行公事,到後來,事情越發惡劣。
由於考成法業績和官位掛鉤,工作完成越多,越快,評定就越好,升官就越快。所以許多地方官員開始報虛數,狗不拉屎的窮鄉僻壤,也敢往大了報,反正自己也不吃虧。
可是朝廷不管那些,報了就得拿錢。於是挨家挨戶地收,收不上來就逼,逼不出來就打,打急了就跑。而跑掉的這些人,就叫流民。
流民,是明代中後期的一個嚴重問題。用今天的話說,就是社會不安定因素,這些人離開家鄉,四處遊蕩,沒有戶籍,沒有住所,也不辦暫住證,經常影響社會的安定團結。
到萬曆中期,流民數量已經十分驚人。連當時的北京市郊,都盤踞着大量流民。而且這幫人一般都不是什麼老實巴交的農民,偷個盜搶個劫之類的,都是家常便飯。朝廷隔三差五就要派兵來掃一次,十分難辦。
而這些情況,是張居正始料未及的。
於是申時行毅然廢除了考成法,並開闢了大量田地,安置各地的流民耕種,社會矛盾得以大大緩解。
廢除考成法,是申時行執政的一次重要抉擇。雖然是改革,卻不用怎麼費力,畢竟張居正是死人兼廢人,沒人幫他出頭,他的條令不廢白不廢。
但下一次,就沒這麼便宜的事了。
萬曆十八年(1590),總兵李聯芳帶兵在邊界巡視的時候,遭遇埋伏,全軍覆滅。下黑手的,是蒙古韃靼部落的扯立克。
事情鬧大了,因爲李聯芳是明軍高級將領,韃靼部落把他幹掉了,是對明朝政府的嚴重挑釁。所以消息傳來,大臣們個個摩拳擦掌,打算派兵去收拾這幫無事生非的傢伙。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非打不可了,堂堂大明朝,被人打了不還手,當縮頭烏龜,怎麼也說不過去。而且這事鬧得皇帝都知道了,連他都覺得沒面子,力主出兵。
老闆發話,羣衆支持,戰爭已是勢在必行,然而此時,申時行站了出來,對皇帝說:
“不能打。”
在中國歷史上,但凡國家有事,地方被佔了,人被殺了,朝廷總就是羣情激奮,人人喊打,看上去個個都是民族英雄,正義化身,然而其中別有奧秘:
臨戰之時,國仇家恨,慷慨激昂,大家都激動。在這個時候,跟着激動一把,可謂是毫無成本,反正仗也不用自己打,還能落個名聲,何樂而不爲。
主和就不同了,甭管真假,大家都喊打,你偏不喊,脫離羣衆,羣衆就會把你踩死。
所以主戰者未必勇,主和者未必怯。
主和的申時行,就是一個勇敢的人。事實證明,他的主張十分正確。
因爲那位下黑手的扯立克,並不是一般人,他的身份,是韃靼的順義王。
順義王,是當年明朝給俺答的封號,這位扯立克就是俺答的繼任者。但此人即不順,也不義,好好的互市不幹,整天對外擴張,還打算聯合蒙古、西藏各部落,搞個蒙古帝國出來和明朝對抗。
對這號人,打是應該的。但普魯士偉大的軍事家克勞塞維茨說過,戰爭是政治的繼續,打仗說穿了,最終的目的就是要對方聽話,如果有別的方法能達到目的,何必要打呢?
申時行找到了這個方法。
他敏銳地發現,扯立克雖然是順義王,但其屬下卻並非鐵板一塊。
由各個部落組成,各有各的主張,大多數人和明朝生意做得好好的,壓根不想打仗,如果貿然開戰,想打的打了,不想打的也打了,實在是得不償失。分化瓦解纔是上策。
所以申時行反對。
當然,以申時行的水平,公開反對這種事,他是不會幹的。夜深人靜,獨自起草,秘密上交,事情幹得滴水不漏。
萬曆接到奏疏,認可了申時行的意見,同意暫不動兵,並命令他全權處理此事。
消息傳開,一片譁然,但皇帝說不打,誰也沒辦法找皇帝算帳。
申時行先生也是一臉無辜:我雖是朝廷首輔,但皇帝不同意,我也沒辦法。
仗是不用打了,但這事還沒完。申時行隨即下令兵部尚書鄭洛,在邊界集結重兵,也不大舉進攻,每天就在那裡蹲着。別的部落都不管,專打扯立克,而且還專挑他的運輸車隊下手,搶了就跑。
這種打法毫無成本,且收益率極高,明軍樂此不疲,扯立克卻是叫苦不迭,實在撐不下去了,只得率部躲得遠遠的,就這樣,不用大動干戈,不費一兵一卒,申時行輕而易舉地解決了這個問題,恢復了邊境的和平。
雖然張居正死後,朝局十分複雜,幫派林立,申時行卻憑藉着無人能敵的“混功”,應對自如,遊刃有餘。更爲難能可貴的是,他不但自己能混,還無私地幫助不能混的同志,比如萬曆。
自從登基以來,萬曆一直在忙兩件事,一是處理政務,二是搞臭張居正,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兩件事,其實是一件事。
因爲張居正實在太牛了,當了二十六年的官,十年的皇帝(實際如此),名氣比皇帝還大,雖然人死了,茶還燙的冒泡,所以不搞臭張居正,就搞不好政務。
但要幹這件事,自己是無從動手的,必須找打手,萬曆很快發現,最好的打手,就是言官和大臣。
張居正時代,言官大臣都不吃香,被整得奄奄一息,現在萬曆決定,開閘,放狗。
事實上,這幫人的表現確實不錯,如江東之、李植、羊可立等人,雖說下場不怎麼樣,但至少在工作期間,都盡到了狗的本分。
看見張居正被窮追猛打,萬曆很高興,看見申時行被牽連,萬曆也不悲傷,因爲在他看來,這不過是輕微的副作用,敲打一下申老師也好,免得他當首輔太久,再犯前任(張居正)的錯誤。
他解放言官大臣,指揮自若,是因爲他認定,這些人將永遠聽從他的調遣。
然而他並不知道,自己犯下了一個多麼可怕的錯誤。因爲就罵人的水平而言,言官大臣和街頭罵街大媽,只有一個區別:大媽是業餘的,言官大臣是職業的。
大媽罵完街後,還得回家洗衣做飯,言官大臣罵完這個,就會罵下一個。所以,當他們足夠壯大之後,攻擊的矛頭將不再是死去的張居正,或是活着的申時行,而是至高無上的皇帝。
對言官和大臣們而言,萬曆確實有被罵的理由。
自從萬曆十五年(1587)起,萬曆就不怎麼上朝了,經常是“偶有微疾”,開始還真是“偶有”,後來就變成常有,“微疾”也逐漸變成“頭暈眼黑,力乏不興”,總而言之,大臣們是越來越少見到他了。
必須說明的是,萬曆是不上朝,卻並非不上班,事情還是要辦,就好比說你早上起牀,不想去單位,改在家裡辦公,除了不打考勤,少見幾個人外,也沒什麼不同,後世一說到這位仁兄,總是什麼幾十年不幹活之類,這要麼是無意的誤解,要麼是有意的污衊。
在中國當皇帝,收益高,想要啥就有啥,但風險也大,屁股上坐的那個位置,只要是人就想要,但凡在位者,除了個把弱智外,基本上都是懷疑主義者,見誰懷疑誰,今天這裡搞陰謀,明天那裡鬧叛亂,日子過得那叫一個懸,幾天不看公文,沒準刀就架在脖子上了。
萬曆自然也不例外,事實上,他是一個權力極強,工於心計的政治老手,所有的人都只看到他不上朝的事實,卻無人察覺背後隱藏的奧秘:
在他之前,有許多皇帝每日上朝理政,費盡心力,日子過得極其辛苦,卻依然是腦袋不保,而他幾十年不上朝,誰都不見,卻依然能夠控制羣臣,你說這人厲不厲害?
但言官大臣是不管這些的,在他們的世界觀裡,皇帝不但要辦事,還要上班,哪怕屁事沒有,你也得坐在那,這才叫皇帝。
萬曆自然不幹,他不幹的表現就是不上朝,言官大臣也不幹,他們不幹的表現就是不斷上奏疏。此後的幾十年裡,他們一直在幹同樣的事情。
萬曆十四年(1586)十月,這場長達三十餘年的戰爭正式拉開序幕。
當時的萬曆,基本上還屬於上朝族,只是偶爾罷工而已,就這樣,也沒躲過去。
第一個上書的,是禮部祠祭司主事盧洪春,按說第一個不該是他,因爲這位仁兄主管的是祭祀,級別又低,平時也不和皇帝見面。
但這一切並不妨礙他上書提意見,他之所以不滿,不是皇帝不上朝,而是不祭祀。
盧洪春是一個很負責的人,發現皇帝不怎麼來太廟,又聽說近期經常消極怠工,便上書希望皇帝改正。
本來是個挺正常的事,卻被他搞得不正常。因爲這位盧先生除了研究禮儀外,還學過醫,有學問在身上,不顯實在對不起自己,於是發揮專業特長,寫就奇文一篇,送呈御覽。
第二天,申時行奉命去見萬曆,剛進去,就聽到了這樣的一句話:
“盧洪春這廝!肆言惑衆,沽名訕上,好生狂妄!着錦衣衛拿在午門前,着實打六十棍!革了職爲民當差,永不敘用!”
以上言辭,系萬曆同志之原話,並無加工。
很久很久以前,這廝兩個字就誕生了,在明代的許多小說話本中,也頻頻出現,其意思依照現場情況,有各種不同的解釋,從這傢伙、這小子、到這混蛋,這王八蛋,不一而同。
但可以肯定的是,這兩字不是好話,是市井之徒的常用語,皇帝大人脫口而出,那是真的急了眼了。
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爲盧洪春的那篇奏疏,你看你也急。
除了指責皇帝陛下不該缺席祭祀外,盧主事還替皇帝陛下擔憂其危害:
“陛下春秋鼎盛,精神強固,頭暈眼黑之疾,皆非今日所宜有。”
年紀輕輕就頭暈眼黑,確實是不對的,確實應該注意,到此打住,也就罷了。
可是擔憂完,盧先生就發揮醫學特長:
“醫家曰:氣血虛弱,乃五勞七傷所致,肝虛則頭暈目眩,腎虛則腰痛精泄。”
氣血虛弱,肝虛腎虛,症狀出來了,接着就是分析原因:
“以目前衽席之娛,而忘保身之術,其爲患也深。”
最經典的就是這一句。
所謂衽席之娛,是指某方面的娛樂,相信大家都能理解,綜合起來的意思是:
皇帝你之所以身體不好,在我看來,是因爲過於喜歡某種娛樂,不知收斂保養,如此下去,問題非常嚴重。
說這句話的,不是萬曆他媽,不是他老婆,不是深更半夜交頭接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而是一個管禮儀的六品官,在大庭廣衆之下公開上書,且一言一語皆已千古流傳。
再不收拾他,就真算白活了。
命令下達給了申時行,於是申時行爲難了。
這位老油條十分清楚,如果按照萬曆的意思嚴懲盧洪春,言官們是不答應的;如果不處理,萬曆又不答應。
琢磨半天,想了個辦法。
他連夜動筆,草擬了兩道文書,第一道是代萬曆下的,嚴厲斥責盧洪春,並將其革職查辦。第二道是代內閣下的,上奏皇帝,希望能夠寬恕盧洪春,就這麼算了。
按照他的想法,兩邊都不得罪,兩邊都有交代。
事實證明,這是幻想。
首先發作的是萬曆。這位皇帝又不是傻子,一看就明白申時行耍兩面派,立即下令,即刻動手打屁股,不得延誤。此外他還不懷好意地暗示,午門很大,多個人不嫌擠。
午門就是執行廷杖的地方,眼看自己要去墊背,申時行隨即更改口風,把盧洪春拉出去結結實實地打了六十棍。
馬蜂窩就這麼捅破了。
言官們很慚愧。一個禮部的業餘選手,都敢上書,勇於曝光皇帝的私生活,久經罵陣的專業人才竟然毫無動靜,還有沒有職業道德?
於是大家羣情激奮,以給事中楊廷相爲先鋒,十餘名言官一擁而上,爲盧洪春喊冤翻案。
面對漫天的口水和奏疏,萬曆毫不退讓,事實上,這是一個極端英明的抉擇:一旦讓步,從寬處理了盧洪春,那所謂“喜歡某種娛樂,不注意身體”的黑鍋,就算是背定了。
但駁回去一批,又來一批。言官們踊躍發言,熱烈討論,反正閒着也是閒着,不說白不說。
萬曆終於惱火了,他決定罰款,帶頭鬧事的主犯罰一年工資,從犯八個月。
對言官而言,這個辦法很有效果。
在明代,對付不同類別的官員,有不同的方法:要折騰地方官,一般都是降職。罰工資沒用,因爲這幫人計劃外收入多,工資基本不動,罰光了都沒事。
言官就不同了,他們都是靠死工資的,沒工資日子就沒法過,一家老小隻能去喝西北風,故十分害怕這一招。
於是風波終於平息,大家都消停了。
但這只是表面現象,對此,申時行有很深的認識。作爲天字第一號混事的高手,他既不想得罪領導,又不想得罪同事,爲實現安定團結,幾十年如一日地和稀泥,然而隨着事件的進一步發展,他逐漸意識到,和稀泥的幸福生活長不了。
因爲萬曆的生活作風,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事實上,盧洪春的猜測很可能是正確的,二十多歲的萬曆之所以不上朝,應該是沉迷於某種娛樂。否則實在很難解釋,整天在宮裡呆着,到底有啥樂趣可言。
說起來,當年張居正管他也實在管得太緊。啥也不讓幹,吃個飯喝點酒都得看着。就好比高考學生拼死拼活熬了幾年,一朝拿到錄取通知書,革命成功,自然就完全解放了。
萬曆同志在解放個人的同時,也解放了大家。火燒眉毛的事情(比如打仗,陰謀叛亂之類),看一看,批一批,其餘的事,能不管就不管,上朝的日子越來越少。
申時行很着急,但這事又不好公開講,於是他靈機一動,連夜寫就了一封奏疏。在我看來,這封文書的和稀泥技術,已經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文章大意是這樣的:
皇帝陛下,我聽說您最近身體不好,經常頭暈眼花(時作暈眩),對此我十分擔心。我知道,您這是勞累所致啊!由於您經常熬夜工作,親歷親爲(一語雙關,佩服),纔會身體不好。爲了國家,希望您能夠清心寡慾,養氣寧神(原文用詞),好好保重身體。
高山仰止,自慚形穢之感,油然而生。
對於這封奏疏,萬曆還是很給了點面子。他召見了申時行,表示明白他的苦心,良藥雖然苦口,卻能治病,今後一定注意。申時行備感欣慰,興高采烈地走了。
但這只是錯覺,因爲在這個世界上,能夠藥到病除的藥只有一種——毒藥。
事實證明,萬曆確實不是一般人。因爲一般人被人勸,多少還能改幾天,他卻是一點不改,每天繼續加班加點,從事自己熱愛的娛樂。
據說還變本加厲,找來了十幾個小太監,陪着一起睡(同寢),也算是開闢了新品種。
找太監這一段,史料多有記載,準確性說不好,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萬曆同志依舊是我行我素,壓根兒不給大臣們面子。
既然不給臉面,那咱就有撕破臉的說法。
萬曆十七年十二月,明代,不,是中國歷史上膽最大、氣最足的奏疏問世了!其作者,是大理寺官員雒於仁。
雒於仁,字少涇,陝西涇陽人。縱觀明清兩代,陝西考試不大行,但人都比較實在。既不慷慨激昂,也不羅羅嗦嗦,說一句是一句,天王老子也敢頂。比如後世的大貪污犯和珅,最得意的時候,上有皇帝撐腰,下有大臣擡轎。什麼紀曉嵐、劉墉,全都服服帖帖,老老實實靠邊站,所謂“智鬥”之類,大都是後人胡編的,可謂一呼百應。而唯一不應的,就是來自陝西的王傑。每次和珅說話,文武百官都誇,王傑偏要頂兩句,足足噁心了和珅十幾年,又抓不到他的把柄,也只能是“厭之而不能去”。(清史稿)
雒於仁就屬於這類人,想什麼說什麼,從不怕得罪人,而且他的這個習慣,還有家族傳統:
雒於仁的父親,叫做雒遵,當年曾是高拱的學生,幹過吏科都給事中。馮保得勢的時候,罵過馮保;張居正得勢的時候,罵過譚綸(張居正的親信),爲人一向高傲,平生只佩服一人,名叫海瑞。
有這麼個父親,雒於仁自然不是孬種。加上他家雖世代爲官,卻世代不撈錢,窮日子過慣了,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不怕罰工資,不怕降職,看不慣皇帝了,就要罵。隨即一揮而就,寫下奇文一篇,後世俗稱爲《酒色財氣疏》。
該文主旨明確,開篇即點明中心思想:
“陛下之恙,病在酒色財氣者也,夫縱酒則潰胃,好色則耗精,貪財則亂神,尚氣則損肝。”
這段話用今天的話講,就是說皇上你確實有病,什麼病呢?你喜歡喝酒,喜歡玩女人,喜歡撈錢,還喜歡動怒耍威風,酒色財氣樣樣俱全,自然就病了。
以上是全文的論點,接下來的篇幅,是論據,描述了萬曆同志在喝酒玩女人方面的具體體現,逐一論證以上四點的真實性和可靠性,比較長,就不列舉了。
綜觀此文,下筆之狠,罵法之全,真可謂是鬼哭狼嚎。就罵人的狠度和深度而言,雒於仁已經全面超越了海瑞前輩,雒遵同志如果在天有靈,應該可以瞑目了。
更缺德的是,雒於仁的這封奏疏是十二月(農曆)底送上去的,搞得萬曆自從收到這封奏疏,就開始罵,不停地罵,沒日沒夜地罵,罵得新年都沒過好。
罵過癮後,就該辦人了。
萬曆十八年(1590)正月初一,按照規矩,內閣首輔應該去宮裡拜年。當然也不是真拜,到宮門口鞠個躬就算數。但這一次,申時行剛準備走人,就被太監給叫住了。
此時,雒於仁的奏疏已經傳遍內外,申先生自然知道怎麼回事,不用言語就進了宮。看到了氣急敗壞的皇帝,雙方展開了一次別開生面的對話:(以下言語,皆出自申時行的原始記錄)
萬曆:先生看過奏本(指雒於仁的那份),說朕酒色財氣,試爲朕評一評。
申時行:……(還沒說話,即被打斷)
萬曆:“他說朕好酒,誰人不飲酒?……又說朕好色,偏寵貴妃鄭氏(即著名的鄭貴妃),朕只因鄭氏勤勞……何曾有偏?”
喘口氣,接着說:
“他說朕貪財……朕爲天子,富有四海之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之財皆朕之財!又說朕尚氣……勇即是氣,朕豈不知!人孰無氣!”
這口氣出完了,最後得出結論:
“先生將這奏本去票擬重處!”
申時行這才搭上話:
“此無知小臣誤聽道路之言……(說到此處,又被打斷)”
萬曆大喝一聲:
“他就是出位沽名!”
申時行傻眼了,他在朝廷混了幾十年,從未見過這幅場景,皇帝大人一副吃人的模樣,越說越激動,唾沫星子橫飛,這樣下去,恐怕要出大事。
於是他閉上了嘴,開始緊張地思索對策。
既不能讓皇帝幹掉雒於仁,也不能不讓皇帝出氣,琢磨片刻,稀泥和好了。
“他(指雒於仁)確實是爲了出名(先打底),但陛下如果從重處罰他,卻恰恰幫他成了名,反損皇上聖德啊!”
“如果皇上寬容,不和他去一般見識,皇上的聖德自然天下聞名( 繼續戴高帽)!”
在這堆稀泥面前,萬曆同志終於消了氣:
“這也說得是,如果和他計較,倒不是損了朕的德行,而是損了朕的氣度!”
上鉤了,再加最後一句:
“皇上聖度如天地一般,何所不容!”(圓滿收工)
萬曆沉默地點了點頭。
話說到這,事情基本就算完了,申時行定定神,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一件極爲重要的事。
他決定趁此機會,解決此事。
然而他正準備開口,卻又聽見了一句怒斥:
“朕氣他不過,必須重處!”
萬曆到底是年輕人,雖然被申時行和了一把稀泥,依然不肯干休,這會回過味來,又繞回去了。
這事還他娘沒完了,申時行頭疼不已,但再頭疼事情總得解決,如果任由萬曆發作胡來,後果將不堪設想。
在這關鍵的時刻,申時行再次展現了他舉世無雙的混事本領,琢磨出了第二套和稀泥方案:
“陛下,此奏本(雒於仁)原本就是訛傳,如果要重處雒於仁,必定會將此奏本傳之四方,反而做了實話啊!”
利害關係說完,接下來該掏心窩了:
“其實原先我等都已知道此奏疏,卻遲遲不見陛下發閣(內閣)
懲處(學名:留中),我們幾個內閣大學士在私底下都互相感嘆,陛下您胸襟寬容,實在是超越千古啊(馬屁與說理相結合)。”
“所以以臣等愚見,陛下不用處置此事,奏疏還是照舊留存吧,如此陛下之寬容必定能留存史書,傳之後世,千秋萬代都稱頌陛下是堯舜之君,是大大的好事啊!”
據說拍馬屁這個行當,最高境界是兩句古詩,所謂“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在我看來,申時行做到了。
但申先生還是低估了萬曆的二桿子性格,他話剛講完,萬曆又是一聲大吼:
“如何設法處他?只是氣他不過!”
好話說一堆,還這麼個態度,那就不客氣了:
“此本不可發出,也無他法處之,還望皇上寬恕,容臣等傳諭該寺堂官(即大理寺高級官員),使之去任可也。”
這意思就是,老子不和稀泥了,明白告訴你,罵你的這篇文章不能發,也沒辦法處理,最多我去找他們領導,把這人免職了事,你別再鬧了,鬧也沒用。
很明顯,萬曆雖然在氣頭上,卻還是很識趣的,他清楚,目前形勢下,自己不能把雒於仁怎麼樣,半天一言不發。申時行明白,這是默認。
萬曆十八年的這場驚天風波就此瞭解,雒於仁罵得皇上一無是處,青史留名,卻既沒掉腦袋,也沒有挨板子,拍拍屁股就走人了。
而氣得半死的萬曆終於認定,言官就是混蛋,此後的幾十年裡,他都保持着相同的看法。
最大的贏家無疑是申時行,他保護了盧洪春、保護了雒於仁,安撫了言官大臣,也沒有得罪皇帝,使兩次危機成功化解,無愧爲和稀泥的絕頂高手。
自萬曆十一年執政以來,申時行經歷了無數考驗,無論是上司還是同僚,他都應付自如,七年間,上哄皇帝,下撫大臣,即使有個把不識趣、不配合的,也能被他輕輕鬆鬆地解決掉,混得可謂如魚得水。
然而正是這一天,萬曆十八年(1590)正月初一,在解決完最爲棘手的雒於仁問題後,他的好運將徹底結束。
因爲接下來,他說了這樣一句話:
“臣等更有一事奏請。”
雖然雒於仁的事十分難辦,但和申時行即將提出的這件事相比,只能說是微不足道。
他所講的事情,影響了無數人的一生,以及大明王朝的國運,而這件事情,在歷史上有個專用名詞:“爭國本”。
在張居正管事的前十年,萬曆既不能執政,也不能管事,甚至喝酒胡鬧都不行,但他還有一項基本的權力——娶老婆。
萬曆六年(1578),經李太后挑選,張居正認可,十四歲的萬曆娶了老婆,並冊立爲皇后。
不過對萬曆而言,這不是個太愉快的事情,因爲這個老婆是指認的,什麼偶然邂逅,自由戀愛都談不上,某月某天,突然拉來一女的,無需吃飯看電影,就開始辦手續,經過無數道繁瑣程序儀式,然後正式宣告,從今以後,她就是你的老婆了。
包辦婚姻,純粹的包辦婚姻。
雖然是湊合婚姻,但萬曆的運氣還不錯,因爲他的這個老婆相當湊合。
萬曆皇后王氏,浙江人,屬傳統賢妻型,而且爲人乖巧,定位明確,善於關鍵時刻抓關鍵人,進宮后皇帝都沒怎麼搭理,先一心一意服侍皇帝他媽,早請示晚彙報,把老太太伺候好了,婆媳問題也就解決了。
此外她還是皇帝的辦公室主任,由於後來萬曆不上朝,喜歡在家裡辦公,公文經常堆得到處都是,她都會不動聲色地加以整理,一旦萬曆找不着了,她能夠立即說出公文放在何處,何時、由何人送入,在生活上,她對皇帝大人也是關懷備至,是優秀的秘書老婆兩用型人才。
這是一個似乎無可挑剔的老婆,除了一個方面——她生不出兒子。
古人有云:不孝有三,無後爲大,雖說家裡有一堆兒子,最後被丟到街上的也不在少數,但既然是古人云,大家就只好人云亦云,生不出兒子,皇后也是白搭。於是萬曆九年(1581)的時候,在李太后的授意下,萬曆下達旨意:命令各地選取女子,以備挑選。
其實算起來,萬曆六年兩人結婚的時候,萬曆只有十四歲,到萬曆九年的時候,也才十七歲,連槍斃都沒有資格,就逼着要兒子,似乎有點不地道,但這是一般人的觀念,皇帝不是一般人,觀念自然也要超前,生兒子似乎也得比一般人急。
但旨意傳下去,被張居正擋了回來,並且表示,此令絕不可行。
不要誤會,張先生的意思並非考慮民間疾苦,不可行,是行不通。
到底是首輔大人老謀深算,據說他剛看到這道旨意,便下斷言:
如按此令下達,決然無人可挑。
俗話說,一入候門深似海,何況是宮門,辛辛苦苦養大的女兒送進去,就好比黃金週的旅遊景點,丟進人堆就找不着了,誰也不樂意。
那些出身名門、長相漂亮的自然不來,萬一拉上來的都是些歪瓜裂棗,噁心了皇帝大人,這個黑鍋誰來背?
可是皇帝不能不生兒子,不能不找老婆,既要保證數量,也要確保質量,畢竟你要皇帝大人將就將就,似乎也是勉爲其難。
事情很難辦,但在張居正大人的手中,就沒有辦不了的事,他腦筋一轉,加了幾個字:原文是挑選入宮,大筆一揮,變成了挑選入宮冊封嬪妃。
事情就這麼解決了,因爲說到底,入不入宮,也是個成本問題,萬一進了宮啥也混不上,幾十年沒人管,實在不太值。在入宮前標明待遇,肯定級別,給人家個底線,自然就都來了。
這就是水平。
但連張居正都沒想到,他苦心琢磨的這招,竟然還是沒用上。
因爲萬曆自己把這個問題解決了。
就在挑選嬪妃的聖旨下達後,一天,萬曆閒來無事,去給李太后請安,完事後,準備洗把臉,就叫人打盤水來。
水端來了,萬曆一邊洗着手,一邊四處打量,打量來,打量去,就打量上了這個端臉盆的宮女。
換在平常,這類人萬曆是一眼都不看的,現在不但看了,而且還越看越順眼,順眼了,就開始搭訕。
就搭訕的方式而言,皇帝和街頭小痞子是沒什麼區別的,無非是你貴姓,哪裡人等等。但差異在於,小痞子搭完話,該幹嘛還幹嘛,皇帝就不同了。
幾句話搭下來,萬曆感覺不錯,於是乎頭一熱,就幸了。
皇帝非凡人,所以幸了之後的反應也不同於凡人,不用說什麼一時衝動之類的話,拍拍屁股就走人了。不過萬曆還算厚道,臨走時,賞賜她一副首飾,這倒也未必是他有多大覺悟,而是宮裡的規定:但凡臨幸,必賜禮物。
因爲遵守這個規定,他後悔了很多年。
就萬曆而言,這是一件小事,皇帝嘛,幸了就幸了,感情是談不上的,事實上,此人姓甚名誰,他都未必記得。
這個宮女姓王,他很快就將牢牢記住。因爲在不久之後,王宮女意外地發現,自己懷孕了。
這個消息很快就傳到了萬曆那裡,他非但不高興,反而對此守口如瓶,絕口不提。
因爲王宮女地位低,且並非什麼沉魚落雁之類的人物,一時興起而已,萬曆不打算認這帳,能拖多久是多久。
但這位仁兄明顯打錯了算盤,上朝可以拖,政務可以拖,懷孕拖到最後,是要出人命的。
隨着王宮女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知道這件事的人也一天天多起來,最後,太后知道了。
於是,她叫來了萬曆,向他詢問此事。
萬曆的答覆是沉默,他沉默的樣子,很有幾分流氓的風采。
然而李太后對付此類人物,一向頗有心得。當年如高拱、張居正之類的老手都應付過去了,剛入行的新流氓萬曆自然不在話下。既然不說話,就接着問。
裝啞巴是行不通了,萬曆隨口打哈哈,就說沒印象了,打算死不認賬。
萬曆之所以有持無恐,是因爲這種事一般都是你知我知,現場沒有證人,即使有證人,也不敢出來(偷窺皇帝,是要命的)。
他這種穿上褲子就不認人的態度徹底激怒了李太后,於是,她找來了證人。
這個證人的名字,叫內起居注。
在古代文書中,起居注是皇帝日常言行的記錄。比如今天干了多少活,去了多少地方,是第一手的史料來源。
但起居注記載的,只是皇帝的外在工作情況,是大家都能看見的,而大家看不見的那部分,就是內起居注。
內起居注記載的,是皇帝在後宮中的生活情況。比如去到哪裡,和誰見面,幹了些什麼。當然,鑑於場所及皇帝工作內容的特殊性,其實際記錄者不是史官,而是太監。所謂外表很天真,內心很暴力,只要翻一翻內外兩本起居注,基本都能搞清楚。
由於具有生理優勢,太監可以出入後宮,幹這類事情也方便得多。
皇帝到哪裡,就跟到哪裡(當然,不宜太近),皇帝進去開始工作,太監在外面等着。等皇帝出來,就開始記錄,某年某月某日,皇帝來到某后妃處,某時進,某時出,特此記錄存入檔案。
皇帝工作,太監記錄,這是後宮的優良傳統,事實證明,這一規定是極其有效,且合理的。
因爲後宮人太多,皇帝也不計數,如王宮女這樣的邂逅,可謂比比皆是。實際上,皇帝亂搞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亂搞之後的結果。
如果宮女或后妃恰好懷孕,生下了孩子,這就是龍種,要是兒子,沒準就是下一任皇帝,萬一到時沒有原始記錄,對不上號,那就麻煩了。
所以記錄工作十分重要。
但這項工作,還有一個漏洞,因爲事情發生的時候,只有皇帝、太監、后妃(宮女)三人在場。事後一旦有了孩子,后妃自然一口咬定,是皇帝乾的,而皇帝一般都不記得,是不是自己乾的。
最終的確定證據,就是太監的記錄。但問題在於,太監也是人,也可能被人收買,如果后妃玩花樣,或是皇帝不認賬,太監也沒有公信力。
所以宮中規定,皇帝工作完畢,要送給當事人一件物品,而這件物品,就是證據。
李太后拿出了內起居注,翻到了那一頁,交給了萬曆。
一切就此真相大白,萬曆只能低頭認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