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只需要時間】
從戰績上看,小西行長是一個相當不錯的指揮官,作爲先鋒,他擊潰了朝鮮軍隊,並鞏固了戰果,雖然其他同行的表現不如人意,李舜臣也過於強悍,但在他的掌控下,朝鮮大部已牢牢地控制在日軍的手中。
很快,各地的叛亂將被平息,我們將向下一個目標挺進。
日本正在準備,朝鮮正在淪亡,明朝正在爭論。
自打日軍六月入侵以來,明朝的朝廷一刻也沒消停過,每天都大吵大鬧,從早到晚,連個中場休息都沒有,兵部那幫粗人十分想打,部長石星尤其激動,甚至主動請願,表示不用別人,自己帶兵收拾日本人。
但他剛提出來,就被罵了回去,特別是兵科給事中許弘綱,話說得極其難聽,他認爲,把敵人擋在門口就行了,不用出門去擋(御倭當於門庭),此外他還批評了朝鮮同志,說他們是被人打就求援,抓幾個俘虜就要封賞,自己打仗卻是望風而逃,土崩瓦解(望風逃竄,棄國於人),去救他們是白費勁。
朝廷大多數人都同意他的看法。
恰好此時,朝鮮國王又提出渡江避難,按說過來就過來吧,可是遼東巡撫又上了個奏疏,說我這裡地方有限,資源有限,只能接收一部分人,其餘的切莫過江,本地無法接待。
末了還附上可接收難民名額——“名數莫過百人”。
這下朝鮮國王也不幹了,我好歹是個國王,只讓帶一百人過來,買菜做飯的都不夠啊!
難民問題暫不考慮,到底出不出兵,幾番討論下來,朝中大臣幾乎達成了共識——不去。
事情到此,眼看朝鮮就要亡國,一個人發話了:
“應該早日出兵救援(宜速救援)!”
聽到這句話,所有人都沉默了,經過商討,明朝確定了最後方針——出兵。
因爲說這句話的人是萬曆。
很多人都知道萬曆皇帝很懶,知道他長期不上朝,知道他打破了消極怠工的最長時間紀錄(之前這一紀錄由嘉靖同志保持),但有一點很多人並不知道:
他雖不上朝,卻並非不管事。
因爲一個不會管事,不會控制羣臣的人,是絕不可能做四十八年皇帝的,四十八天都不行。
事實證明,由始至終,他都在沉默地注視着這個帝國的一舉一動。而現在,是說話的時候了。
應該說,這次萬曆皇帝做出了一個正確的判斷:日本的野心絕不僅於朝鮮,一旦吞併成功,增強實力養精蓄銳,必定變本加厲,到時更不好收拾。
打比不打好,早打比晚打好,在國外打比在國內打好,所謂“無貽他日疆患”,實在是萬曆同志的真知灼見。
萬曆二十年(1592)七月,明朝向朝鮮派出了第一支軍隊。
受命出擊的人,是遼東副總兵祖承訓。
祖承訓,遼東寧遠人,原先是李成樑的家丁,隨同李成樑四處征戰,有着豐富的軍事經驗,勇猛善戰,是一個看上去很合適的出征人選。
看上去很合適,實際上不合適,這倒不是他本人有何問題,只是因爲在鴨綠江的那邊,有十五萬日軍,而祖將軍,只帶去了三千人。
更滑稽的是,他並非不知道這一點,在部隊剛到朝鮮時,朝鮮重臣柳成龍出來迎接,順便數了數隊伍,覺得不對勁,又不好明講,便對祖承訓說道:
“倭兵戰鬥力甚強,希望將軍謹慎對敵。”
祖承訓的回答簡單明瞭:
“當年,我曾以三千騎兵攻破十萬蒙古軍,小小倭兵,有何可怕!”
首先我們有理由相信,祖承訓先生吹了牛,因爲雖然李成樑很猛,似乎也還沒幹過如此壯舉,打下手的祖承訓就更不用說了。
其次,祖承訓實在是自信得有點過了頭,別說十五萬名全副武裝的日軍,就算十五萬個白癡,站在原地不動讓他砍,只怕也得十天半個月。
但就此言敗似乎爲時過早,祖承訓所帶的,是長期在邊界作戰的明軍,戰鬥力較強,就算和日本人死磕,也還是有一拼。
然而,事情似乎進展得比想象中更順利,這一路上,祖承訓壓根就沒碰上幾個敵人,他更爲自信,快馬加鞭,日夜兼程,向目標趕去。
平壤城,已在眼前。
看來日軍確實嚇破了膽,不但城牆上無人守衛,連城門都敞開着,裡面只有幾個零散日軍,機不可失,祖承訓隨即發動衝鋒,三千人就此衝入了城內。
祖承訓率軍進入朝鮮那天,小西行長便得到了消息,對於這個不請自來的客人,他有着充分的心理準備,當加藤清正等人表示要固守城池,出外迎敵之時,他卻表示了反對。
因爲他知道,還有一個更好的方法。
要以最小的代價,獲取最大的勝利,即使在佔據優勢的情況下,也不例外,事實證明,豐臣秀吉沒有看錯人。
當祖承訓全軍進城後,隨着一聲炮響,原先安靜的街道突然喧譁起來,日軍從隱藏地紛紛現身,並佔據有利地形,用火槍射擊明軍。
幾輪齊射之後,明軍損失慘重,祖承訓也被打蒙了,他原以爲,日軍都是些沒開化的粗人,誰知道人家不但懂兵法,還會打埋伏。
慌亂之下,他率領殘兵逃了出去,但損失已經極其慘重,死傷兩千餘人,幾近全軍覆沒,副將史儒戰死。
明軍的第一次進攻就這樣結束了。
當這個消息傳到朝鮮國王那裡時,李昖基本肯定,自己離跳江不遠了。而豐臣秀吉更是欣喜若狂,他終於確定,明軍的實力正如他所瞭解的那樣,根本不堪一擊。
萬曆得知這個消息後,卻並未激動,他只是沉默片刻,便叫來了兵部侍郎宋應昌,告訴他,正式開戰的時候到了。
好吧,既然如此,我們就認真開始吧,很快,你們將爲此付出沉重的代價。
宋應昌,字思文,嘉靖四十四(1565)年進士,時任兵部右侍郎。
和部長石星比起來,副部長宋應昌並不起眼,因爲石部長不但個子高(長八尺),長得好(相貌過人),而且經常大發感慨,抒發情懷。而宋應昌每天不是跑來跑去,就是研究地圖兵書,一天說不了幾句話,這麼一個人,想引人注意也難。
然而萬曆卻接連兩次拒絕了石星的請戰,將入朝作戰的任務交給了宋應昌,因爲他是個明白人,能不能吹和能不能打,那是兩碼事。
此後事情的發展證明,這是一個極爲英明的選擇。
宋應昌雖然爲人沉默寡言,卻深通韜略,熟知兵法,他雖然從未主動請戰,卻是一個堅定的主戰派,且做事毫不拖拉,在受命之後,他片刻不停,即刻開始制定進攻計劃,調兵遣將。
然而沒過多久,讓萬曆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一向辦事極有效率的宋應昌竟然主動表示,雖然朝鮮局勢極度危險,但目前暫時還不能出兵。
萬曆問:爲什麼?
宋應昌答:我召集的將領之中,有一人尚在準備,我要等他,此人不到,不可開戰。
對於宋應昌所說的那個人,萬曆也十分欣賞,所以他表示同意,並問了第二個問題:需要多久?
宋應昌回答道:至少兩個月。
事情就這樣定了,派遣明軍入朝作戰,日期初定爲兩個月後,即萬曆二十年年底。
問題在於,明朝這邊可以等,朝鮮人你可以告訴他兄弟挺住,可日本人那裡怎麼辦呢?你總不能跟他說,我是要打你的,無奈還沒準備好,麻煩你等我兩個月,先別打了,我一切齊備後就來收拾你。
對此,宋應昌也束手無策,他只會打仗,不會外交,於是幾番踢足球后,這個光榮而艱鉅的使命被交給了兵部尚書石星。
然而石星也沒辦法,他是國防部部長,連老本行都不在行,搞外交更是抓瞎,但他是一把手,關鍵時刻是要背黑鍋的,這事他不幹就沒人幹了,可又不能不幹。
在抓耳撓腮、冥思苦想幾天後,石大人終於想出了一個主意——招聘。當然,不是貼布告那種搞法,而是派人私下四處尋訪。
在石星看來,我大明人才濟濟,找個把人談判混時間,應該還是靠譜的。
從政治學的角度講,這是個餿主意,如此國家大事,竟然臨時上外邊找人,實在太不嚴肅。
但事實證明,餿主意執行起來,倒也未必一定就餿。因爲很快,石星就找到了一個合適的人選,這個人的名字,叫做沈惟敬。
【大混混的看家本領】
沈惟敬,嘉興人,關於此人的來歷,史料上衆說紛紜,但有一點倒是相當一致——市中無賴也。
所謂市中無賴,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市井的混混。
對於這個評價,我一直有不同意見,因爲在我看來,沈惟敬先生不是混混,而是大混混。
而之後的事情將告訴我們,混混和大混混是有區別的,至少有兩個。
大混混沈惟敬受聘後,很快就出發了,他的第一個目的地是義州,任務是安撫朝鮮國王,在這裡,他見到了避難的朝鮮官員。
據朝鮮官員後來的回憶錄記載,這位沈惟敬先生剛一露面,就讓他們大吃了一驚——天朝怎麼派了這麼個人來?
因爲據史料記載,沈惟敬長得很醜(貌寢),而外交人員代表國體,一般說來長得都還過得去,如此歪瓜劣棗,成什麼體統。
但接下來,更讓他們吃驚的事情發生了,這位仁兄雖然長得醜,且初見此大場面,卻一點也不怯場,面對朝鮮諸位官員,口若懸河,侃侃而談,只要他開口,沒人能插上話。
於是大家心裡有了底,把他引見給了朝鮮國王李昖。
李昖已經窮極無奈了,天天在院子裡轉圈,聽說天朝使者來了,十分高興,竟然親自出來迎接,並親切接見了沈惟敬。
接下來,他將體會到沈大混混的非凡之處。
一般說來,混混和大混混都有一項絕技——忽悠,但不同之處在於,他們忽悠的檔次和內容差別很大,一般混混也就騙個大嬸大媽,糊弄兩個買菜錢;大混混忽悠的,往往是王公貴族,高級幹部,糊弄的也都是軍國大事。
而沈惟敬很符合這個條件,他只用了幾句話,就讓準備去尋死的李昖恢復信心,容光煥發。
他主要講了這樣幾件事:首先,他是代表大明皇帝來的(基本上是沒錯),其次,他很會用兵,深通兵法(基本上是胡扯),希望朝鮮國王不要擔心,大明的援兵很快就到(確實如此),有七十萬人(……)。
在談話的最後,他還極其神秘地表示,和平是大有希望的,因爲他和平秀吉(即豐臣秀吉)的關係很好,是鐵哥們(我真沒話說了),雙方攤開來談,沒有解決不了的事。
每當我覺得人生過於現實時,經常會翻開這段史料,並感謝沈惟敬先生用他的實際行動,讓我真正領略了忽悠與夢想的最高境界。
綜合分析沈兄的背景:嘉興人,會說日語,還幹過進出口貿易(走私)。當過混混,我們大致可以推斷出,他可能和倭寇有過來往,出過國,估計也到過日本,沒準也有幾個日本朋友。
當然,說他認識豐臣秀吉,那就是胡扯了,人家無論如何,也算是一代豪傑,日本的老大級人物,不是那麼容易糊弄的。
但是李昖信了,不但信了,而且還欣喜若狂,把沈惟敬看作救星,千恩萬謝,臨走了還送了不少禮品以示紀念。
話說回來,朝鮮也有精明人,大臣柳成龍就是一個,這位仁兄搞了幾十年政治鬥爭,也是個老狐狸,覺得沈惟敬滿嘴跑火車,是個靠不住的人。
但這兄弟偏偏還就是明朝的外交使者,不服都不行,想到自己國家的前途,竟然要靠這個混混去忽悠,包括柳成龍在內的很多明白人,都對前途充滿了悲觀。
十幾天後,沈惟敬又來了,這次他的任務更加艱鉅——和日本人談判,讓他們停止進攻。
李昖沒在社會上混過,自然好忽悠,可日本人就不同了,能出征朝鮮的,都是在國內摸爬滾打過來的,且手握重兵,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所以在柳成龍等人看來,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但是事實證明,這是一個不太靠譜的世界,正如那句流行語所言:一切皆有可能。
萬曆二十年(1592)九月,沈惟敬再次抵達義州,準備完成這個任務。
作爲國王指派的聯絡使者,柳成龍饒有興趣地想知道,這位混混準備憑什麼擋住日本人,忽悠?
事情似乎和柳成龍預想的一樣,沈惟敬剛到就提出,要先和日軍建立聯繫,而他已經寫好了一封信,準備交給佔據平壤的小西行長,讓小西行長停止進攻,開始和談。
這是個看上去極爲荒謬的主意,且不說人家願不願和談,單說你怎麼建立聯繫,誰去送這封信?你自己去?
沈惟敬道:當然,不是我去。
他派了一個家丁,背上他寫的那封信,快馬奔進了平壤城,所有的人都認爲,這注定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除了沈惟敬外。
一天之後,結果揭曉,沈惟敬勝。
這位家丁不但平安返回,還帶來了小西行長的口信,表示願意和談。
然而問題並沒有就此解決,因爲這位小西行長同時表示,他雖然願意談判,卻不願意出門,如要和平,請朝鮮和大明派人上門面議。
想想也對,現在主動權在人家手裡,說讓你去你還就得去。
柳成龍這回高興了,沈惟敬,你就吹吧,這次你怎麼辦?派誰去?
然而他又一次吃驚了,因爲沈惟敬當即表示:
誰都不派,我自己去。
包括柳成龍在內的許多人都愣住了,雖說他們不喜歡這個大忽悠,但有如此膽量,還是值得佩服的。於是大家紛紛進言,說這樣太危險,你最好不要去,就算要去,也得帶多幾個人,好有個照應。
沈惟敬卻哈哈一笑,說我帶個隨從去就行了,要那麼多人幹嘛?
大家想想,倒也是,帶兵去也白搭,軍隊打得過人家,咱也不用躲在這兒,不過爲了方便,您還是多帶幾個人上路吧。
當然,這個所謂方便,真正的意思是如果出了事,多幾個人好收屍。
於是,在衆人的注視中,沈惟敬帶着三個隨從,向着平壤城走去。大家又一次達成了兩點共識:第一,這人很勇敢;第二,他回不來了。
但沈惟敬卻不這麼想,作爲一個混混,他沒有多少愛國情懷。同理,他也不做賠本生意,之所以如此自信,是因爲在他的身上,有着大混混的另一個特性——隨機應變,能屈能伸。
而關於這一點,還有個生動的範例。
曾盤踞山東多年的著名軍閥張宗昌,就有着同樣的特性。這位仁兄俗稱“三不知”(不知兵有多少,不知錢有多少,不知老婆有多少),當年由混混起家,後來混到了土匪張作霖的手下,變成了大混混。
有一次,張作霖派手下第一悍將郭鬆齡去張宗昌那裡整頓軍隊,這位郭兄不但是張大帥的心腹,而且還到外國喝過洋墨水,啃過黃油麪包,一向瞧不起大混混張宗昌,總想找個機會收拾他,結果一到地方,不知張混混那根筋不對,應對不利,竟然得罪了郭鬆齡。
這下就不用客氣了,郭大哥雖然是個留學生,罵人的本事倒也沒丟,手指着張大混混,張口就來:X你娘!
在很多人的印象中,軍閥應該是脾氣暴躁,殺人不眨眼,遇此侮辱,自當拍案而起,拔劍四顧。
然而關鍵時刻,張宗昌卻體現出了一個大混混應有的素質,他當即回答道:
你X俺娘,你就是俺爹了!
說完還給郭鬆齡跪了下來,我記得,他比郭兄至少大一輪。
這就是大混混的本領,他後來在山東殺人如麻,作惡多端,那是伸,而跪郭鬆齡,認乾爹,就是屈。
沈惟敬就是一個大混混,在兵部官員、朝鮮國王的面前,他屈了,而現在,正是他伸的時候。
小西行長之所以同意和談,自然不是爲了和平,他只是想借此機會摸摸底,順便嚇唬明朝使者,顯顯威風,用氣勢壓倒對手。
於是他特意派出大批軍隊,於平壤城外十里列陣,安排了許多全副武裝的士兵,手持明晃晃的大刀和火槍,決定給沈惟敬一個下馬威。
柳成龍也算個厚道人,送走沈惟敬後,感覺就這麼了事不太地道,但要他陪着一起去,他倒也不幹。
於是他帶人登上了平壤城附近的一座山,從這裡眺望平壤城外的日軍,除了平復心中的愧疚外,還能再看沈惟敬最後一眼(雖然比較遠)。
然而在那裡,他看到的不是沈惟敬的人頭,而是讓他終身難忘的一幕。
當沈惟敬騎着馬,剛踏入日軍大營的時候,日軍隊列突然變動,一擁而上,把沈惟敬圍得嚴嚴實實,裡三層外三層水泄不通。然而沈惟敬卻絲毫不見慌張,鎮定自若地下馬,在刀劍從中走入小西行長的營帳。
過了很久(日暮),沈惟敬終於又走出了營帳,毫髮無傷。而柳成龍還驚奇地發現,那些飛揚跋扈的日軍將領,包括小西行長、加藤清正等人,竟然紛紛走出營帳,給沈惟敬送行,而且還特有禮貌(送之甚恭)。
數年之後,柳成龍在他的回憶錄裡詳細記載了他所看到的這個奇蹟,雖然他也不知道,在那一天,沈惟敬到底說了些什麼——或許永遠也沒人知道。
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沈惟敬確實幹了一件很牛的事情,因爲僅僅一天之後,日軍最高指揮官小西行長就派人來了——對沈惟敬表示慰問。
來人慰問之餘,也帶來了小西行長的欽佩:
“閣下在白刃之中顏色不變,如此膽色,日本國內亦未曾見識。”
日本人來拍馬屁了,沈惟敬卻只是微微一笑,講了句牛到極點的話:
“你們沒聽說過唐朝的郭令公嗎?當年回紇數萬大軍進犯,他單人匹馬闖入敵陣,絲毫無畏。我怎麼會怕你們這些人(吾何畏爾)!”
郭令公就是郭子儀,曾把安祿山打得落荒而逃,是平定安史之亂的主要功臣,不世出之名將。
相比而言,沈惟敬實在是個小人物,但在我看來,此時的他足以與郭子儀相比,且毫不遜色。
因爲他雖是個混混,卻同樣無所畏懼。
馬屁拍到馬腿上,望着眼前這位大義凜然的人,日本使者手足無措,正不知該說什麼,卻聽見了沈惟敬的答覆:
“多餘的話不用再講,我會將這裡的情況回報聖皇(即萬曆),自然會有處置,但在此之前,你們必須約束自己的屬下。”
怎麼約束呢?
“日軍不得到平壤城外十里範圍之內搶掠,與之相對應,所有朝鮮軍隊也不會進入平壤城內十里!”
很多人,包括柳成龍在內,都認爲沈惟敬瘋了。當時的日軍,別說平壤城外十里,就算打到義州,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讓日軍遵守你的規定,你當小西行長的腦袋進水了不成?
事實證明,確實有這個可能。
日本使者回去後沒多久,日軍便派出專人,在沈惟敬劃定的地域樹立了地標,確定分界線。
柳成龍的嘴都合不上了,他想破腦袋也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只有沈惟敬,知道這一切的答案。
一直以來,他不過是個冒險者,他的鎮定,他的直言不諱,他的獅子大開口,其實全都建立在一個基礎上——大明。如果沒有後面的那隻老虎,他這頭狐狸根本就沒有威風的資本。
而作爲一個清醒的指揮官,小西行長很清楚,大明是一臺沉睡的戰爭機器,如果在目前的局勢下,貿貿然與明朝開戰,後果不堪設想,必須穩固現有的戰果,至於大明……,那是遲早的事。
萬曆二十年(1592)十一月二十八日,沈惟敬再次來到朝鮮,這一回,小西行長終於亮出了他的議和條件:
“以朝鮮大同江爲界,平壤以西全部歸還朝鮮。”
爲表示自己和談的誠意,他還補充道:
“平壤城亦交還朝鮮,我軍只佔據大同江以東足矣。”
最後,他又順便拍了拍明朝的馬屁:
“幸好天朝(指明朝)還沒有派兵來,和平已經實現,我們不久之後就回去啦。”
跑到人家的家裡,搶了人,放了火,搶了東西,然後從搶來的東西里挑一些不值錢的,還給原先的主人,再告訴他:其實我要的並不多。
這是一個很不要臉的人,也是一個很不要臉的邏輯。
但沈惟敬似乎並沒有這樣的覺悟,他本來就是個混事的,又不能拍板,於是他連夜趕回去,通報了日軍的和平條件。
照這位沈先生的想法,所謂談判就是商量着辦事,有商有量,和買菜差不多,你說一斤,我要八兩,最後九兩成交。雖然日本人的條件過分了點,但只要談,還是有成功的可能。
但當他見到宋應昌的時候,才知道自己錯了。
因爲還沒等他開口,宋侍郎就說了這樣一段話:
“你去告訴那些倭奴,如果全部撤出朝鮮,回到日本,講和是可以的(不妨),但如果佔據朝鮮土地,哪怕是一縣、一村,都絕不能和!”
完了,既不是半斤,也不是八兩,原來人家壓根就沒想過要給錢。
雖然沈惟敬膽子大,敢忽悠,確有過人之處,但事實證明,和真正的政治家比起來,他仍然只是混混級別。
因爲他不明白,在這個世界上,有些原則是不能談判的,比如國家、主權、以及尊嚴。
沈惟敬頭大了,但讓人驚訝的是,雖然他已知道了明朝的底線,卻似乎不打算就此了結,根據多種史料分析,這位仁兄已把和談當成了自己的一種事業,並一直爲此不懈努力。在不久之後,我們還將看到他的身影。
但在宋應昌看來,目的已經達到,因爲他苦苦等待的那個人,已經做好了準備。
【軍閥】
宋應昌等的人,叫做李如鬆。
李如鬆,是李成樑的兒子。
以往我介紹歷史人物,大致都是從家世說起,爺爺、爹之類的一句帶過,然後再說主角兒子,但對於這位李先生,只能破例了,因爲他爹比他還有名。
作爲明朝萬曆年間第一名將(首輔申時行語),李成樑是一個非常出名的人——特別是蒙古人,一聽到這名字就打哆嗦。
李成樑,字汝器,號銀城,遼東鐵嶺衛(即今鐵嶺)人。這位仁兄是個超級傳奇人物,四十歲才混出頭,還只是個小軍官,不到十年,就成爲了邊界第一號人物,風頭壓過了戚繼光,不但當上了總兵,還成了伯爵。
當然,這一切都不是白給的,要知道,人家那是真刀真槍,踩着無數人的屍體(主要是蒙古人的),紮紮實實打出來的。
據統計,自隆慶元年(1567)到萬曆十九年(1591),二十多年間,李成樑年年打仗,年年殺人,年年升官,從沒消停過,平均每年都要帶上千個人頭回來報功。殺得蒙古人魂飛魄散,搞得後來蒙古人出去搶劫,只要看到李成樑的旗幟,基本上都是掉頭就跑。
事實上這位仁兄不但故事多,還是一個影響大明王朝命運的人,關於他的事情,後面再講。這裡要說的,是他的兒子李如鬆。
李如鬆,字子茂,李成樑長子,時任宣府總兵。
說起來,宋應昌是兵部的副部長,明軍的第二把手,總兵都是他的下屬。但作爲高級領導,他卻一定要等李如鬆,之所以如此丟面子,絕不僅僅因爲此人會打仗,實在是迫不得已。
說起來,那真是一肚子苦水。
兩百年前,朱元璋用武力統一全國後,爲保證今後爆發戰爭時有兵可用,設置了衛所制度,也就是所謂的常備軍,但他吸取了宋代的教訓(吃大鍋飯,養兵千日,用不了一時),實行軍屯,並劃給軍隊土地,也就是當兵的平時耕地當農民,戰時打仗當炮灰。
事實證明,這個方法十分省錢,但時間久了,情況就變了,畢竟打仗的時間少,耕田的時間多,久而久之,當兵的就真成了農民,有些地方更不像話,仗着天高皇帝遠,軍官趁機吞併了軍屯的土地,當起了軍事地主,把手下的兵當佃農,有的還做起了買賣。
搞成這麼個狀況,戰鬥力實在是談不上了。
這種部隊要拉出去,也只能填個溝,挖個洞,而且明朝的軍隊制度也有問題,部隊在地方將領手中,兵權卻在兵部手裡,每次有麻煩都要臨時找將領,再臨時安排部隊,這才能開打。
真打起來,就熱鬧了,說起打仗,很多電視劇上都這麼演過:大家來自五湖四海,關鍵時刻指揮官大喝一聲:爲了國家,爲了民族,衝啊!然後大家一擁而上,戰勝了敵人,取得了輝煌的勝利。
這都是胡扯。
兵不知將,將不知兵,平時誰也不認識誰,飯沒吃過酒沒喝過,啥感情基礎都沒有,關鍵時刻,誰肯爲你賣命?你喊一句就讓我去衝鋒?你怎麼不衝?
總之,賣命是可以的,衝鋒也是可行的,但你得給個理由先。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大明王朝都找不到這個理由,所以明軍的戰鬥力是一天不如一天,仗也越打越差,但隨着時間的推移,一些優秀的將領終於找到了它,其中最爲著名的一個人,就是戚繼光。
而這個理由,也可以用一句經典電影臺詞來概括——跟着我,有肉吃。
很多人並不知道,戚繼光的所謂“戚家軍”,其實並不算明朝政府的軍隊,而是戚繼光的私人武裝,因爲從徵集到訓練,都是他本人負責,從軍官到士兵,都是他的鐵桿,除了戚繼光外,誰也指揮不動這支部隊。
而且在戚繼光部隊當兵的工資高,從不拖欠,也不打白條,因爲戚將軍和胡宗憲(後來是張居正)關係好,軍費給得足。加上他也會搞錢,時不時還讓部隊出去做點生意,待遇自然好。
長官靠得住,還能拿着高薪,這種部隊,說什麼人家也不走,打起仗來更是沒話說,一個賽一個地往上衝。後來戚繼光調去北方,當地士兵懶散,戚繼光二話不說,把戚家軍調了過來,當着所有人的面進行操練。
那一天,天降大雨,整整一天。
戚家軍就在雨裡站了一天,鴉雀無聲,絲毫不動。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忠誠。
但要論在這方面的成就,戚繼光還只能排第二,因爲有個人比他幹得更爲出色——李成樑。
戚繼光的戚家軍,有一流的裝備,優厚的待遇,是明朝戰鬥力最強的步兵,但他們並不是唯一的精英,在當時,還有一支能與之相匹敵的部隊——遼東鐵騎。
作爲李成樑的精銳部隊,遼東鐵騎可謂是當時最強大的騎兵,作戰勇猛,且行動迅速,來去如風,善於奔襲,是李成樑賴以成名的根本。
擁有如此強大的戰鬥力,是因爲遼東鐵騎的士兵們,不但收入豐厚,裝備精良,還有着一樣連戚家軍都沒有的東西——土地。
與戚繼光不同,李成樑是一個有政治野心的人,他在遼東土生土長,是地頭蛇,也沒有“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的高尚道德,在與蒙古人作戰的過程中,他不斷地擴充着自己的實力。
爲了讓士兵更加忠於自己,他不但大把花錢,還幹了一件膽大包天的事情。
在明代,駐軍有自己的專用土地,以用於軍屯,這些土地都是國家所有,耕種所得也要上繳國家。但隨着時間的推移,很多軍屯土地都被個人佔有,既當軍官打仗,又當地主收租,兼職幹得不亦樂乎。
當然,這種行爲是違法的,如果被朝廷知道,是要惹麻煩的。
所以一般人也就用地種點東西,撈點小外快,就這樣,還遮遮掩掩不敢聲張,李成樑卻大不相同,極爲生猛,不但大大方方地佔地,還把地都給分了!但凡是遼東鐵騎的成員,基本上是人手一份。
貪了國家的糧也就罷了,連國家的地,他都敢自己分配,按照大明律令,這和造反也差不太遠了,掉腦袋,全家抄斬,那都是板上釘釘的事。
但事實證明,李成樑不是木板,而是板磚,後臺極硬,來頭極大,還很會來事,張居正在的時候,他是張居正的嫡系,張居正下去了,他又成了申時行的親信,誰也動不了他一根指頭。
如果按馬克思主義階級理論分析,李成樑的士兵應該全都算地主,他的部隊就是地主集團,那真是平民的沒有,良民的不是。
有這麼大的實惠,所以他的部下每逢上陣,都特別能玩命,特別能戰鬥,跟瘋子似地向前跑,衝擊力極強。
地盤是自己的,兵也是自己的,想幹什麼幹什麼,無法無天,對於這種人,今天我們有個通俗的稱呼——軍閥。
對於這些,朝廷自然是知道的,可也沒辦法,那地方兵荒馬亂,只有李成樑鎮得住,把他撤掉或者幹掉,誰幫你幹活?
所以自嘉靖以後,朝廷對這類人都非常客氣,特別是遼東,雖然萬曆十九年(1591)李成樑退休了,但他的兒子還在。要知道,軍閥的兒子,那還是軍閥。
而作爲新一代的軍閥武將,李如鬆更是個難伺候的人物。
在明代,武將是一個很尷尬的角色,建國之初待遇極高,開國六公爵全部都是武將(李善長是因軍功受封的)。並形成了一個慣例:如非武將、無軍功,無論多大官,做了多少貢獻,都絕對不能受封爵位。
所以張居正雖位極人臣,幹到太師,連皇帝都被他捏着玩,卻什麼爵位都沒混上。而王守仁能混到伯爵,只是因爲他平定了寧王叛亂,曾立下軍功。
但這只是個特例,事實上,自宣德以來,武將的地位就大不如前了,這倒也不難理解,國家不打仗,丘八們自然也就無用武之地了。
武將逐漸成爲粗人的代名詞,加上明代的體制是以文制武,高級武官往往都是文科進士出身,真正拿刀拼命的,往往爲人所鄙視。
被人鄙視久了,就會自己鄙視自己。許多武將爲提高社會地位,紛紛努力學習文化,有事沒事弄本書夾着走,以顯示自己的“儒將”風度。
但這幫人靠打仗起家,基本都是文盲或半文盲,文言中有一句十分刻薄的話,說這些人是“舉筆如扛鼎”,雖說損人,卻也是事實。
所以折騰來折騰去,書沒讀幾本,本事卻丟光了,爲了顯示風度,軍事訓練、實戰演習都沒人搞了——怕人家說粗俗,武將的軍事指揮能力開始大幅滑坡,戰鬥力也遠不如前。
比如明代著名文學家馮夢龍(三言的作者)就曾編過這麼個段子,說有一位武將,上陣打仗,眼看就要被人擊敗,突然間天降神兵,打垮了敵人。此人十分感激,便向天叩頭,問神仙的來歷和姓名。
神仙回答:我是垛子(注意這個稱呼)。
武將再叩首,說我何德何能,竟然能讓垛子神來救我。
垛子神卻告訴他:你不用謝我,我只是來報恩的。
武將大驚:我何曾有恩於尊神?
垛子神答道:當然有恩,平日我在訓練場,你從來沒有射中過我一箭(從不曾一箭傷我)。
真是暈死。
就是這麼個吃力不討好的工作,職業前景也不光明,乾的人自然越來越少。像班超那樣投筆從戎的人,基本上算是絕跡了,具體說來,此後只有兩種人幹這行。
第一種是當兵的,明代當兵的,無非是爲混口飯吃,平時給長官種田,戰時爲國家打仗,每月領點死工資,不知哪天被打死。拿破崙說,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明朝的士兵不想當將軍,但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下,混個百戶、千戶還是要的——至少到時可以大喊一聲:兄弟們上!
爲了實現從衝鋒到叫別人衝鋒的轉變,許多小兵都十分努力,開始了士兵突擊,苦練殺敵保命本領。一般說來,這種出身的武將都比較厲害,有上進心和戰鬥力,李成樑本人也是這麼混出來的。
第二種就是身不由己了,一般都是世家子弟,打從爺爺輩起,就幹這行。一家人吃飯的時候,經常討論的也是上次你殺多少,這次我幹掉幾個之類的話題,家教就是拳頭棍棒,傳統就是不喜讀書,從小錦衣玉食,自然也不想拼命,啥也幹不了,基本屬於廢品。嘉靖年間的那位遇到蒙古人就籤合同送錢的仇鉞大將軍,就是這類人的光榮代表。
總體看來,第一類人比第二類人要強,但特例也是有的,比如李如鬆。
用一帆風順來形容李如鬆的前半生,那是極其貼切的,由於他爹年年殺人,年年提幹,他還沒到三十歲時,就被授予都指揮同知的職務,這是一個從二品的高級官職,實在是有點聳人聽聞。想當年,戚繼光繼承的,也就是個四品官而已,而且還得熬到老爹退休,才能順利接班。
李如鬆自然不同,他不是襲職,而是蔭職。簡單說來,是他不用把老爹等死或是等退休,直接就能幹。
明代的武將升官有兩種,一種是自己的職務,另一種是子孫後代的職務(蔭職)。因爲幹武將這行,基本都是家族產業,所謂人才難得,而且萬一哪天你不行了,你的後代又不讀書(很有可能),找不到出路,也還能混口飯吃,安置好後路,你才能死心塌地去給國家賣命。
前面是老子的飯碗,後面是兒子的飯碗,所以更難升,也更難得。比如抗倭名將俞大猷,先輩也還混得不錯,留下的職務也只是百戶(世襲),李如鬆的這個職務雖說不能世襲,也相當不錯了。
說到底,還是因爲他老子李成樑太猛,萬曆三年的時候,就已經是左都督兼太子太保,朝廷的一品大員,說李如鬆是高幹子弟,那是一點也不過分。
而這位高幹子弟後來的日子更是一帆風順,並歷任神機營副將等職,萬曆十一年(1583),他被任命爲山西總兵。
山西總兵,大致相當於山西省軍區司令員,握有重兵,位高權重。而這一年,李如鬆剛滿三十四歲。
這是一個破紀錄的任命,要知道,一般人三十多歲混到個千戶,就已經算是很快了。所以不久之後,給事中黃道瞻就向皇帝上書,說李如鬆年級輕輕,身居高位,而且和他爹都手握兵權,實在不應該。
客觀地說,這是一個很有理的彈劾理由,但事實證明,有理比不上有後臺。內閣首輔申時行立刻站了出來,保了李如鬆,最後此事也不了了之。
李如鬆的好運似乎沒有盡頭,萬曆十五年(1587),他又被任命爲宣府總兵,鎮守明朝四大要地之一,成爲了朝廷的實權派。
一般說來,像李如鬆這類的高幹子弟,表現不外乎兩種,一種是特低調,特謙虛,比普通人還能裝孫子;另一種是特狂妄,特囂張,好像天地之間都容不下,不幸的是,李如鬆正好是後一種。
根據各種史料記載,這人從小就狂得沒邊,很有點武將之風——打人從來不找藉口,就沒見他瞧得上誰,因爲這人太狂,還曾鬧出過一件大事。
他在鎮守宣府的時候,有一次外出參加操練,正碰上了巡撫許守謙,見面也不打招呼,二話不說,自發自覺地坐到了許巡撫的身邊。
大家都傻了眼。
因爲李如鬆雖然是總兵,這位許巡撫卻也是當地最高地方長官,而按照明朝的規矩,以文制武,文官的身份要高於武將。李公子卻仗勢欺人,看巡撫大人不順眼,非要搞特殊化。
許守謙臉色大變,青一陣白一陣,又不好太發作,他的下屬,參政王學書卻看不過去了,上前就勸,希望這位李總兵給點面子,坐到一邊去,讓巡撫好下臺。
李總兵估計是囂張慣了,坐着不動窩,看着王學書也不說話,那意思是老子就不走,你能把我怎麼樣?
很巧,王參政也是個直人,於是他發火了。
王參政二話不說,捲起袖子上前一步,就準備拉他起來。
這下子可是惹了大禍,李如鬆豈肯吃虧,看着對方上來,把凳子踢開就準備上去幹仗,好歹是被人拉住了。
許巡撫是個老實人,受了侮辱倒也沒說啥,御史王之棟卻想走胡宗憲的老路,投機一把,便連夜上書,彈劾李如鬆驕橫無度,應予懲戒。
事實證明,幹御史告狀這行,除了膽大手黑,還得看後臺。
奏疏上去之後,沒多久命令就下來了——王之棟無事生非,罰俸一年。
但在這個世界上,大致就沒有明代言官不敢幹的事情,王之棟倒下來,千千萬萬個王之棟站起來,大家一擁而上,紛紛彈劾李如鬆,說什麼的都有,輿論壓力甚大。
這麼多人,這麼多告狀信,就不是內閣能保得住的了,但耐人尋味的是,李如鬆卻還是安然無恙,毫髮無傷。大家就奇了怪了,內閣的人都是你家親戚不成?
後來個把太監透風出來,你們的奏疏,皇帝都是看過的。大家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最大的後臺在這裡。
說來也怪,萬曆對戚繼光、譚綸這種名將似乎興趣不大,卻單單喜歡李如鬆,把他看作帝國的武力支柱,對他十分欣賞,且刻意提拔,有他老人家做後臺,那自然是誰也告不動的了。
簡單說來,李如鬆是一個身居高位,卻不知謙遜,且囂張至極,到哪裡都討人嫌,碰誰得罪誰的狂妄傢伙。
但我們也不得不說,這是一個有狂妄資本的傢伙。
【李如鬆的實力】
萬曆二十年(1592),寧夏發生叛亂,萬曆雖然已經修養五年,且一直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然而叛亂逐漸擴大,眼看不管是不行了,便下令出兵平叛。
戚繼光已經死了,李成樑又退了休,指揮官自然是李如鬆,於是萬曆命令,任命李如鬆爲提督陝西討逆軍務總兵官,前去平叛。
這是一個非同小可的任命,所謂提督陝西討逆軍務總兵官,並非是陝西一省的軍事長官,事實上,他帶領的,是遼東、宣府、大同、山西各省的援軍,也就是說,只要是平叛的部隊,統統都歸他管,不受地域限制,權力極大,類似於後來的督師,即所謂的平叛軍總司令。
而在以往,這種大軍團指揮官都由文官擔任,以武將身份就任提督的,李如鬆是第一個。
得到這一殊榮的李如鬆着實名不虛傳,到地方後一分鐘也不消停,就跟當地總督幹了起來,不服管,合理化建議也不聽,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兵部尚書石星看不下去,先去信勸他收斂點,結果李如鬆連部長的面子也不給,理都不理,石星氣得不行,就告到了皇帝那裡。
可是皇帝也沒多大反應,下了個命令,讓李如鬆注意影響,提督還是照做,跟沒說沒兩樣,石星丟盡了面子,索性也不管了,只是放話出來:紈絝子弟,看他如何平叛!
然而石星大人明顯忽略了一個問題:紈絝子弟,就一定沒有能力嗎?
紈絝子弟李如鬆去寧夏了,在那裡,他遇到了叛軍,還有麻貴。
麻貴,大同人,時任寧夏總兵,和李如鬆一樣,他也是將門出身,但要論職業發展,這兩人實在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早在嘉靖年間,這位仁兄就已經拿刀上陣拼命了,打了若干年,若干仗,到了隆慶時期,才混到個參將,然後又是若干年,若干仗,到萬曆年間,終於當上了大同副總兵,萬曆十年(1582)修成正果,當上了寧夏總兵。這一路走來,可謂是一步一個坑,吃盡了苦,受夠了累。
人比人,那真是氣死人,看人家李如鬆隨便晃晃,三十四歲就當上了山西總兵,現在更是搖身一變,當了討逆總司令,跑來當了自己的上司,麻貴的心裡很不服氣。
可還沒等他老人家發作,李如鬆就發火了,剛來沒幾天,就把他叫去罵了一頓,還送了他一個特定評價:無能。
這句話倒不是沒有來由的,李如鬆到來的時候,叛軍首領哱拜已收縮防線,退守堅城,麻貴也已將城團團圍住,並日夜不停攻打,但這幫叛軍很有點硬氣,小打小守,大打大守,明軍在城下晃悠了半個多月,卻毫無進展。
麻貴打了多年仗,是軍隊的老油條,且爲人高傲,動輒問候人家父母,平時只有他罵人,沒有人罵他。
但這次捱了罵,他卻不敢出聲,因爲他清楚眼前這個人的背景,那是萬萬得罪不起的,而且他確實攻城不利,一口惡氣只能咽肚子裡,苦着臉報告李司令員:敵軍堅守不出,城池高大,十分堅固,實在很難打,最後還畢恭畢敬地向新上司請教:我不行,您看怎麼辦?
雖然麻貴識相,但李公子脾氣卻着實不小,一點不消停,接着往下罵,麻貴一咬牙,就當是狗叫吧,罵死也不出聲,等到李如鬆不罵了,這才行個禮準備往外走,卻聽到了李如鬆的最後一句話:
你馬上去準備三萬口布袋,裝上土,過幾天我要用。
攻城要布袋作甚?麻貴不知道爲什麼,也不敢問爲什麼,但有一點他是知道的,如果幾天後沒有這些布袋,他還要挨第二次罵。
幾天之後,李如鬆站在三萬口土袋的面前,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下達了簡潔的命令——堆。
麻貴這才恍然大悟。
李如鬆的方法並不神秘,既然敵城高大,難以攻打,那就找土袋打底,就好比爬牆時找兩塊磚頭墊腳,夠得差不離了就能翻牆,簡單,卻實在是個好辦法。
就這麼一路往高堆,眼看差不多了,當兵的就踩在布袋堆上往城頭射箭,架雲梯,準備登城。
但城內的叛軍首領哱拜也不是吃素的,很有兩下子,在城頭架起火炮投石機,直接轟擊布袋堆上的士兵,打退了明軍的進攻。
敵人如此頑強,實在出乎李如鬆的意料,於是他派出了自己的弟弟李如樟,在深夜發動進攻,李如樟也沒給哥哥丟臉,領導帶頭爬雲梯,無奈叛軍十分強悍,掀翻雲梯,打退了明軍,李如樟同志自由落體摔傷,好在並無大礙。
進攻再次受阻,李如鬆卻毫不氣餒,他叫來了遊擊將軍龔子敬,給了他一個光榮的任務——組建敢死隊。
所謂敢死隊,就是關鍵時刻敢拼命的,龔子敬思慮再三,感覺一般士兵沒有這個覺悟(客觀事實),便召集了軍中的苗軍,先請吃飯,再給重賞,要他們賣命打仗,攻擊城池南關。
要說還是苗兵實在,吃了人家的,感覺過意不去,上級一聲令下,個個奮勇當先,拼死登城,城內守軍沒見過這個陣勢,一時之間有點支持不住。
李如鬆見狀,親自帶領主力部隊前來支援,眼看就要一舉拿下,可這夥叛軍實在太過紮實,驚慌之後立刻判明形勢,並調集全城軍隊嚴防死守,硬是把攻城部隊給打了回去。
明軍攻城失敗,麻貴卻有些得意:說我不行,你也不怎樣嘛。
但讓他吃驚的是,李如鬆卻不以爲意,非但沒有愁眉苦臉,反而開始騎着馬圍着城池轉圈,頗有點郊遊的意思。
幾天後,他又找到了麻貴,讓他召集三千士兵,開始幹另一件事——挖溝。
具體說來,是從城外的河川挖起,由高至低,往城池的方向推進,這種作業方式,在兵法上有一個專用稱呼——水攻。
李如鬆經過幾天的圍城觀察,終於發現,叛軍城池太過堅固,如果硬攻,損失慘重不說,攻不攻得下來也難說。
但同時他也發現,城池所處的位置很低,而附近正好也有河流,於是……
這回哱拜麻煩了,看着城外不斷高漲的水位,以及牆根處不斷出現的裂縫管涌,只能天天挖土堵漏,面對茫茫一片大水,想打都沒對手,手足無措。
此時,李如鬆正坐在城外高處,滿意地看着眼前的這一幕,他知道敵人眼前的困境,也知道他們即將採取的行動——因爲這是他們唯一的選擇。
三天之後的一個深夜,久閉的城門突然洞開,一羣騎兵快速衝出,向遠處奔去——那裡有叛軍的援軍。
明軍似乎毫無準備,這羣人放馬狂奔,竟未受阻擋,突圍而去。
但自由的快樂是短暫的,高興了一陣後,他們驚奇地發現,在自己的前方,突然出現了大隊明軍,而且看起來,這幫人已經等了很久。
逃出包圍已然是筋疲力盡,要再拼一次實在有點強人所難,所以明軍剛剛發起進攻,脫逃叛軍便土崩瓦解,死的死,降的降。
由始至終,一切都在李如鬆的掌握之中。
他水攻城池,就料定敵軍必然會出城求援,而城外叛軍的方向他也早已探明,在敵軍必經之路上設下埋伏,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情。
但有一件事情仍出乎了他的意料——叛軍援軍還是來了。
其實來也不奇怪,圍城都圍了那麼久,天天槍打炮轟,保密是談不上了,但這個時候叛軍到來,如果內外夾攻,戰局將會非常麻煩。
麻貴一頭亂麻,趕緊去找李如鬆,李司令員仍舊是一臉平靜,只說了一句話:
管他城內城外,敵軍若來,就地殲之!
對方援軍很快就兵臨城下了,且人數衆多,有數萬之衆,城內的叛軍歡欣鼓舞,明軍即將敗退,勝利觸手可得!
然而不久之後,他們就親眼看到了希望的破滅,破滅在李如鬆的手中。
麻貴再次大開眼界,在這次戰役中,他看到了另一個李如鬆。
面對人多勢衆的敵軍,李如鬆不顧他人的勸阻,親自上陣,更讓麻貴吃驚的是,這位正二品的高級指揮官竟然親自揮舞馬刀,衝鋒在前!
和西方軍隊不同,中國軍隊打仗,除了單挑外,指揮官一般不在前列。這是很明智的,中國打仗規模大,人多,死人也多,兵死了可以再招,將軍死了沒地方找,也沒時間換,反正衝鋒也不差你一個,所以一般說來,能不衝就不衝。
明軍也不例外,開國時那一班猛人中,除了常遇春出於個人愛好,喜歡當前鋒外,別人基本都呆在中軍,後來的朱棣倒也有這個喜好,很是風光了幾回,但自此之後,這一不正常現象基本絕跡,包括戚繼光在內。
但李如鬆不同,他帶頭衝鋒,那是家庭傳統,他爹李成樑從小軍官幹起,白手起家組建遼東鐵騎,一向是領導率先垂範,帶頭砍人,老子英雄兒好漢,李如鬆對這項工作也甚感興趣。
於是在李如鬆的帶領下,明軍向叛軍發動了猛攻,但對方估計也是急了眼了,死命抵住明軍的衝擊後,竟然還能發動反攻。
畢竟李如鬆這樣的人還是少數,大多數明軍都是按月拿工資的,被對方一衝,怕死的難免就往回跑。而此時,李如鬆又表現出了患難與共的品質——誰也不許跑,但凡逃跑的,都被他的督戰隊幹掉了。他也不甘寂寞,親手殺了幾個退卻的士兵(手斬士卒畏縮者),在凶神惡煞的李如鬆面前,士兵們終於認定,還是回去打仗的好。
在明軍的頑強阻擊下,援軍敗退而去,城內叛軍失去了最後的希望。
正所謂屋漏偏逢連夜雨,哱拜又發現,經過多日水泡,城池北關部分城牆已經塌陷,防守極其薄弱。
現在無論是李如鬆還是哱拜,都已經認定,戰爭即將結束,只剩下最後的一幕。
在落幕之前,李如鬆召開了一次軍事會議,討論下一步的進攻計劃。
在場的人終於達成了一致意見——進攻北關,因爲瞎子也看得見,這裡將是最好的突破口。
李如鬆點了點頭,他命令部將蕭如薰帶兵攻擊北關。
但是接下來,他卻下了另一道讓所有人大吃一驚的命令:
全軍集合,於北關攻擊開始後,總攻南關!
所有人都認定北關將是主攻地點,所以進攻南關,纔是最好的選擇。
兵者,詭道也。
從那一刻起,麻貴才真正認識了眼前的這個人,這個被稱爲紈絝子弟的傢伙,他知道,此人的能力深不可測,此人的前途不可限量。
進攻開始了,當所有的叛軍都集結在北關,準備玩最後一把命的時候,卻聽到了背後傳來的吶喊聲,李如鬆這次也豁出去了,親自登雲梯爬牆,堅守了幾個月的城池就此被攻陷。
緊跟在李如鬆身後的,正是麻貴,看着這個小自己一茬的身影,他已經心服口服,甘願步其後塵,但他不會想到,五年之後,他真步了李如鬆的後塵。
看見明軍入城,叛軍們慌不擇路,要說這哱拜不愧是首領,比小兵反應快得多,一轉手就幹掉了自己的兩個下屬,並召集其餘叛軍,找李如鬆談判,大意是說我之所以反叛,是受了這兩人的騙,現在看到你入城,已然悔過自新,希望給我和我家人一條活路。
李如鬆想了一下,說:好,放下武器,就饒了你。
哱拜鬆了口氣,投降了。
延續幾個月的寧夏之亂就此劃上句號,由於其規模巨大,影響深遠,史稱“萬曆三大徵”寧夏之亂。當然,關於哱拜的結局,還要交代一句。
史料上是這樣記載的:盡滅拜(哱拜)族。
這正是李如鬆的風格。
投降?早幹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