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李用絕對是一溜小跑從慈慶宮回到慈寧宮時,他貨真價實地憋出了一頭大汗。他還沒到坐凳杌的級別,更何況在如今這節骨眼上,有心擺威風還不如先把事情辦好。果然,大冷天的他跑出一身汗來,可在踏入慈寧宮東暖閣時,還是捱了李太后不耐煩的一聲喝問。
“去乾清宮居然得這麼久?皇帝人呢?”
“老孃娘,皇上不在乾清宮,他去了慈慶宮,奴婢剛從那兒回來。”
李用實在是委屈,臉上也就索性直截了當帶了出來。果然,他就只見原本臉色不大好的馮保分明倒吸一口冷氣,李太后那就更加驚愕了,眼神從最初的有氣化成了驚怒。他不敢怠慢,慌忙把過去之後的那些經過,連帶和陳太后,和皇帝都說了什麼,全都一五一十說了個明白。當他提起陳太后直接把當年的誠孝皇后搬出來說事的時候,馮保的聲音一下子就尖利了起來。
“仁聖老孃娘這是什麼話,這麼多年了,慈聖老孃娘一直都在乾清宮督導皇上讀書上進,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什麼時候干涉過政務?她在慈慶宮養了這麼多年的病,任事不管,如今怎麼能這麼站着說話不腰疼?”
李太后確實覺得委屈。她雖說是太后,但今年也不過三十三歲,擱在後世,不少同年女子還在過着快樂的單身日子,她卻已經被人尊稱爲太后整整六年了。自從朱翊鈞從太子變成皇帝,整整六年,她生怕長子長歪了,根本就沒住過慈寧宮,天天在乾清宮早晚督促皇帝讀書上進,自問對得起死去的丈夫隆慶皇帝,更對得起大明任何列祖列宗,可到頭來陳太后竟然就會拿出誠孝皇后來壓她!
“這個逆子,這個逆子!”李太后不能罵陳太后,可她已經處在了爆發的邊緣,竟是劈手將旁邊一個素來鍾愛的宣德窯小茶盅直接給摔了,摔了之後她還不解氣,竟是把高几也一塊給推倒了。
從這些舉動,就能看出李太后當初進裕王府乃是宮人,而不是經過正經採選的王妃候補,和陳太后之間的出身階層以及禮儀的差異了。
陳太后雖說小門小戶出身,也不認得多少字,但殷實人家養出來的,採選之後又受過宮中那些專管禮儀培訓的女官和老宮人薰陶過的,在有些地方自然有底氣。陳太后當年險些被廢,原因並不是明面上的多病無子,而是竟敢梗着脖子和穆宗隆慶皇帝結結實實吵過一架,爲的就是這位近女色沒節制。可那時作爲皇貴妃的李太后也就是背後磨牙,摔東西泄憤,當面不敢說半句。
可李太后如今這樣的反應,馮保卻稍稍舒了一口氣,心想只要李太后能夠頂得住,那就絕對可以力壓小皇帝和陳太后這對組合。想到之前汪孚林還和自己打過招呼,他如今一萬個反省自己實在是太自信太自大了,這纔會陷入這般兇險境地。王振且不提,那是挑唆英宗御駕親征挑唆到自己直接送了命,可看看劉瑾,最得意的時候那是什麼光景,可還不是小皇帝一句話說凌遲就凌遲了?他怎麼就認爲,自己一手帶大的皇帝就能夠任意擺佈?
一定要把李太后死死抱住……否則他這次不死也要脫層皮,更不要說幹掉張四維了!
罵過朱翊鈞之後,李太后終於在李用和馮保別有用心的勸阻之下,慢慢坐了下來。氣歸氣,可那是她一手帶大的孩子,心中難免還是有幾分僥倖,心想說不定只是朱翊鈞被人教唆了兩句,實際上只是因爲畏懼被她責備,這纔去向陳太后求救的。然而,當她聽到外間通報說陳太后已經到了之後,出門相迎,看到朱翊鈞小心翼翼攙扶着陳太后進了門時,她這種自我安慰的心理終於完全化作了憤怒。
兒子那種真誠呵護倚靠的模樣,她怎麼就從來沒見過?他怎麼對自己這個生母素來都是凜凜然如對大賓?
一瞬間的失神過後,李太后終究還是很快反應了過來。孝肅周太后開的壞頭已經早就被大臣給直接堵死了,生前只是嬪妃,後來追封的皇后可以合葬帝陵,但不能祔廟,從這一點來說,陳太后也只是穆宗皇帝當年的繼妃,不是元配,和她也相差無幾,所以她迎上前去之後,只是微微頷首叫了一聲姐姐,隨即就用一向犀利的目光瞥了朱翊鈞一眼,見長子果然在自己的積威之下訕訕撤手,她這才親親熱熱地挽了陳太后的手往宮裡走。
等到落座之後,她讓李用親自去取了瓜果上來,又含笑說道:“大郎是應該常常去姐姐那裡多看望看望。國朝以孝治天下,他堂堂皇帝,更應該給人做榜樣。”
可李太后這話非但沒有安撫陳太后,反而激起了她另外一樁隱痛來。從前她還是皇后,因爲觸怒穆宗隆慶皇帝,雖逃脫了被廢后的命運,卻被勒令從坤寧宮中搬出來到別殿養病。那時候隆慶皇帝尚在盛年,她幾乎以爲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重見天日,卻沒想到那個縱情聲色的丈夫竟然死了!而在那段最難熬的時間裡,朱翊鈞每天都會來探望她,哪怕只是坐那麼一小會就走,但終究是對她的一種安慰。
反而是李太后以管教兒子的名義住進乾清宮之後,她縱使能夠等到前來問安的朱翊鈞,這位小皇帝也只能匆匆而來,匆匆而走。
和學業比起來,什麼孝道都得往後讓!
因此,陳太后看了一眼侍立在李太后身邊的馮保,突然鄭重其事地說道:“妹妹既然不把我當成外人,那我就直說了。馮雙林固然是從小帶大大郎的大伴,如今又是司禮監掌印,有外臣彈劾他,那麼大郎過問也是正理,哪裡有他扣着奏本在司禮監,也不上呈的?外廷要靠那些文官,內廷就靠的是這些中人,總不能因爲他們得寵,就任由他們無法無天!”
馮保聽得臉都黑了,看向跟隨朱翊鈞進來的張明時,那目光就猶如刀子剜人一般。而朱翊鈞則是心裡深深舒了一口氣,斜睨給自己出主意去找陳太后的張明時,眼神中卻滿是讚賞。這昔日比父子還親的主僕二人如此光景,李太后當然都看在眼裡,心中自是怒極。
想當初裕王府那種光景,嘉靖皇帝根本連朱翊鈞這個孫兒都沒看過一眼,裕王府中人手捉襟見肘,還不是靠着馮保精心伺候把朱翊鈞帶大了?想當初隆慶皇帝縱情聲色,被陳洪孟衝滕祥那幾個給帶壞的時候,還不是馮保一直都堅定站在她們這些后妃一邊?如今倒好,用了多年的老奴,想扔就準備扔了!
李太后深深吸了一口氣,聲色俱厲地說道:“姐姐這話就錯了,大郎雖是皇帝,但做事卻也要捫心自問,不能只聽別人說,只知道動動嘴巴,就隨隨便便把事情決定了!馮保是什麼人?是他的大伴,是他還不是太子,還只是裕王長子的時候,就一直在他身邊伺候的大伴!他第一次學會走路,是馮保扶着的;他第一次會叫人,是馮保不厭其煩重複了一千遍一萬遍教的;他第一次學會寫字,還是馮保手把手告訴他的!”
她說着說着,竟是有幾分痛心疾首:“馮保也許是有這樣那樣的不好,可姐姐你瞧瞧咱們大明朝從前那幾位少年登基的皇帝。英宗皇帝寵出了一個大伴王振,憲宗皇帝鬧出了一個開西廠的汪直,至於武宗皇帝,有劉瑾在內的八虎,可大郎呢,他有忠心耿耿的馮保!和前頭那些個攬權敗壞皇帝名聲的太監相比,馮保興許是撈了點錢財,也許是任用了點兒私人,可他哪裡還有其他什麼大惡,嗯?”
“就因爲外頭那些官員彈劾,就要問他的罪,你接下來用誰當司禮監掌印,你說!”
這前頭一番話是衝着所有人說的,但最後一番話,那卻是衝着皇帝問的。平心而論,李太后前頭維護馮保的這番話說得入情入理,就連馮保也忍不住眼圈微紅,側過頭去想要掩藏眼底的水光,心想爲這位太后娘娘賣了一輩子命,總算是值。
可是,對於心存成見的陳太后和朱翊鈞來說,這就完全只是一邊倒的維護了。朱翊鈞甚至在心底咆哮,馮保就算有一千一萬的好,他沒事就告我的狀,對我指手畫腳,還攬權不交,這就是最大的罪過!
而張明則是被李太后的強硬給弄得心驚肉跳,尤其是最後一句質問,他更是隻覺得心快要迸出了嗓子眼。這時候,他甚至有些後悔一路跟到了慈寧宮來,這萬一皇帝一開口把他給推了上去,回頭李太后把氣都撒在他頭上,他頂得住嗎?
然而,事實證明,張明真的想太多了。朱翊鈞幾乎是在李太后問完誰可接替馮保之後,立時不假思索地說道:“張宏資歷人望素來很好,他憑什麼接不得司禮監掌印?”
此話一出,屋子裡一時陷入了片刻的死寂。
馮保倒是知道朱翊鈞親近張宏,儘管這是他相當禮待,也比較信得過的一個同僚了,此時仍然有幾分咬牙切齒。陳太后則是對比張宏和馮保,覺得張宏更加老成低調,心想皇帝果然有識人之明。張明想到自己險些爲人作嫁衣裳,出了一身冷汗的同時,卻慶幸這時候朱翊鈞把張宏給賣了。而李太后則是純粹的驚愕,隨即竟重重一拍扶手道:“胡說,張宏什麼樣的人?他從來只在我面前說馮保老成持重,上次還對我說他請求去南京養老!”
除了李太后和當時同樣在場的李用,誰都沒想到張宏竟然已經打過退休報告了。馮保眼神一閃,可下一刻,他就聽到了一句讓他面色大變的話。
朱翊鈞也跟着李太后的動作,一捶扶手怒道:“母親,張宏都已經被他藉口生病軟禁起來了,到這時候了,你還爲馮保這老奴說話!”
直到這時候,馮保方纔暗自後悔到底沒有完全信得過張宏,更有心藉着張宏告病,回頭請李太后出面清洗一下那些司禮監秉筆,尤其是一定要把張明和張維給弄出去。因此,當李太后看向他時,他把心一橫,決定直接抵賴到底。
“仁聖老孃娘,慈聖老孃娘,絕無此事!容齋公和老奴共事多年,彼此扶助,就好比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司禮監那麼多秉筆,老奴只認他張容齋一個!他是真的這兩天身體稍有不適,所以纔在河邊直房歇兩天,老奴若真的對他有什麼壞心,他一大把年紀了,就是暴病也比軟禁合理些!”
朱翊鈞此時終於如獲至寶,立刻對陳太后道:“母親,你聽聽,馮保他也說了,他是想讓張宏暴病死了,那時候宮裡就沒人能和他抗衡了!朕是皇帝,難不成就連這點小事都不能自己決定?”
“把張宏叫來吧。”陳太后看了一眼面色鐵青的李太后,平生第一次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至少也好讓事情水落石出!”
就在這時候,外間傳來了張仲舉的聲音,這位慈慶宮太監剛剛知機地沒有跟進來,而是選擇了在外間等候:“兩位老孃娘,皇上,張容齋公公來了。”
正如從前張寧說的那樣,姓張的太監實在是太多,後頭不加後綴,誰都不知道誰是誰,因此這會聽到連姓氏帶別號,沒有人會弄錯其中指代。朱翊鈞原本驚喜得幾乎要跳起來,而馮保和李用則是各自驚疑。到最後,還是陳太后反客爲主地吩咐道:“張仲舉,你去把張宏攙進來。”
進屋的張宏步履蹣跚,顯得有些疲憊。他向座上兩位太后一位皇帝行過禮後,這纔開口說道:“二位老孃娘,皇上,老奴就是之前犯了咳嗽的老毛病,沒想到竟然就被人說成是什麼遭了雙林公軟禁。老奴眼下稍好,就出來走走,聽說仁聖老孃娘也在慈寧宮,就不請自來了,還請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