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部尚書各一位,左右侍郎各一位,都察院左都御史一位,左副都御史又或者左僉都御史若干,這些部院堂上官都是有數的,大多數在京城的人都會死死記住這些官員的名字,免得聽人說某部某侍郎或某尚書的時候,滿頭霧水,完全不知道誰是誰,這也算是在京當官者必備的另類護官符。
但吳應節畢竟進京未久,又只是到國子監讀書,所以他聽到禮部王侍郎來了,而周齋長立時露出了滿臉鄭重,歉然賠禮之後就匆匆而去,他就忍不住問陳炳昌道:“禮部王侍郎是哪位?”
陳炳昌跟着汪孚林在京城一年多了,之前又是專管文書的書記,還在許國門下求教過,此時連忙拉着吳應節去號房,又低聲說道:“禮部王侍郎便是和申閣老同榜的王錫爵,年初剛剛擢升到禮部右侍郎,他還想告病請辭的,結果卻沒走成。之前首輔大人奪情,他還去堵過門的。”
吳應節這樣的小小秀才,哪怕心裡對張居正奪情不以爲然,可嘴上那是絕對不會說出來,因此對於王錫爵反對張居正卻還得到提拔,不由得嘖嘖稱奇。太倉王錫爵在南直隸那也是名聲赫赫的人物,即便在徽州歙縣,王錫爵也是很多豪富的徽商拿來教育子弟常用的例子。畢竟,王氏經商起家,乃是太倉豪富,其祖父王涌積攢下家資無數後,就開始培養子弟讀書下科場,到了王錫爵時才瓜熟蒂落,說起來和松明山汪氏很有些相似。
只不過,王錫爵的名次可比汪道昆當年強多了,赫然榜眼,而且從翰林院編修起步,一路都是標準的儲相路線。當過翰林院侍讀學士,翰林院掌院學士,也當過國子監祭酒,現如今擔任的這禮部侍郎之職,大多數時候也都是閣老們的自留地,可以說是日後的閣老熱門。只不過,比起當年的狀元申時行,王錫爵的腳步還是慢點兒。畢竟,申時行和張居正關係不錯,王錫爵卻顯然不打算坐張居正這條船。
陳炳昌說着說着,突然輕輕咦了一聲:“我聽程大哥說過,王侍郎好像是萬曆二年當的北監祭酒,萬曆五年教習庶吉士,當國子監祭酒的時候還上書讓勳貴子弟全都入監讀書,轟動過一陣子,那會兒勳貴子弟叫苦不迭,周齋長難不成是那時候認得王侍郎的?”
“唔,照你這麼說,很可能確實是如此。”
吳應節對王錫爵感興趣,見陳炳昌也對那周齋長感興趣,竟是好奇地探問了起來,他也很有談興。
“周齋長名周固,說是率性堂齋長,其實早就能夠離開國子監去謀官,但他實在瞧不上那些用來安置監生的官缺,再加上國子監的祭酒和司業都是來自翰林院,往日壓根沒時間也管不好已經爛到根子上的國子監,大多數時候就只把希望放在了率性堂,最後乾脆選出一個學問好人品好能力強的齋長實際管理率性堂,領着人蔘加每三年一次的順天府鄉試。周齋長至今已經當了六年齋長,之前兩屆鄉試北監皿字號考出的舉人裡,考中的進士都名聲不錯
。
”
說到這裡,就連吳應節也有些驚歎:“他自己的時運實在不夠好,兩次考舉人都落榜了。但因爲他帶着去考舉人的那些率性堂監生裡頭,其中好幾個都是他去據理力爭,從某些本打算走後門爭取鄉試機會的監生那裡硬生生搶來的名額,卻偏偏這些人裡頭一共出了三個進士。所以,他在率性堂威望非常高,人人都尊他一聲前輩。我要不是前次月考成績還算不錯,他覺得我有真才實學,否則根本瞧不上我這樣的富家子弟。”
“吳大哥你可是貢監,若沒有真才實學,府學怎麼會貢上來?”
吳應節聽陳炳昌說得天真,不禁哈哈大笑,竟是猶如對弟弟似的摸了摸他的腦袋:“你要知道,現如今的貢監可不是貢學業優異的,真要是那麼出色,早就通過科考,又或者錄遺,大收,去參加鄉試了,哪還會竭盡全力到國子監來讀書?現如今的貢監,都是貢年資最久遠的生員,而這些生員卻不是個個都想去,大多數時候就賣名額給需要的人來賺錢。你情我願,恰是一筆好買賣。我的文章學問還算馬馬虎虎,所以打算到北監磨礪磨礪。”
兩人有說有笑回了號房,又說起朔望日放假回家時該怎麼安排。就在這時候,號房外大門突然被人敲響了,陳炳昌趕緊上去開門,可一打開他就愣了。
因爲門外站着的,竟然是之前見過的周齋長周固!
周固見陳炳昌滿臉錯愕,他就笑了笑說:“少宗伯想要見見二位。”
少宗伯是禮部侍郎的別稱,這種本來只是風行於文人墨客當中的復古風雅稱呼,如今卻是街頭巷尾常這麼叫。可吳應節到底不習慣,思量了一下才明白這指代的是誰。他之前在家鄉時居多,上京之後,拜訪的也頂多就是同鄉前輩和同學,做夢都沒想到剛剛還和陳炳昌議論的主角如今竟要見自己,頓時有些手忙腳亂。
要知道,那可是嘉靖四十一年的榜眼,掌管過翰林院和國子監,教習過庶吉士,如今赫然禮部侍郎,很有可能入閣的人物!
陳炳昌反而表現得要比吳應節冷靜一些。畢竟,他見過許國,也曾經奉汪孚林之命去各府送過信件,雖說大多數時候也是那些幕僚相公接見他,可偶爾還是能夠見到某些大人物的,一回生兩回熟,反而習慣了。此時,站在吳應節背後的他不動聲色在對方背上捅了捅,這纔不卑不亢地說道:“我和吳大哥只不過是新晉監生而已,少宗伯怎會突然召見?肯定是周前輩您提挈我們,這怎麼好意思!”
周固面上笑着,心裡原本還有些犯嘀咕,可起初還挺靦腆的陳炳昌一張口就給自己戴了頂高帽子,他不禁暗自責備自己的小心眼,咳嗽了一聲就搖搖頭道:“只是少宗伯問我國子監近來有些什麼新人,我提到了二位,少宗伯這才讓我請你們過去而已,哪裡談得上什麼提挈
。”
經過這麼一小會的調節,吳應節已經恢復了過來,當下卻表現了一番誠惶誠恐。等到他和陳炳昌隨着周固過去的路上,他就只聽得周固開口說道:“吳賢弟你不用擔心,少宗伯爲人素來不拘小節,沒有那麼多規矩。你得和你家大舅哥學學,聽說他當初剛進京趕考那會兒,就見過首輔大人。人家正兒八經的進士在首輔大人面前都大氣不敢出,他卻侃侃而談,如今更是出入大紗帽衚衕張府如入自己家,也不知道羨煞了多少人。”
我能和汪孚林比嗎?你知不知道,他當初在徽州那些豐功偉績,就足夠寫幾本書了!
吳應節心中瘋狂腹誹,但同時卻也不禁對汪孚林油然而生敬畏。不管怎麼說,汪孚林在家鄉說一不二,那還能說是鄉宦的力量,可在京師也站得穩穩當當,而且如今汪道昆還已經致仕回鄉,那種意義就截然不同了。於是,他在心裡反反覆覆告訴自己,他是汪孚林的妹夫,且不可丟了人的臉,當然更重要的是,有些東西絕對不能隨隨便便答應下來!
然而,當他見到王錫爵的時候,就發現自己那繃緊神經完全多餘。如今已經官居正三品,足以和汪道昆當初官兒當最大時平起平坐的王錫爵,竟然是一個說話風趣,沒有什麼大架子的人。因爲都出自南直隸的緣故,這位才上任沒幾個月的禮部侍郎談天說地,言談中表現得非常向往重回東南之地。不但如此,對於陳炳昌的家鄉湖廣以及呆過好幾年的廣州,王錫爵也顯得很有興趣,甚至還學了幾句廣府話。
以至於當這一次見面最終結束時,吳應節回到自己的屋子,他只覺得腦袋如同漿糊。因爲周固已經送王錫爵走了,他甚至忍不住開口問道:“陳小弟,你覺得今日少宗伯見我們到底是爲了什麼?”
“我也不知道。”陳炳昌老老實實搖了搖頭,可隔了一會兒,他卻有些不確定地說道,“但我猜,也許是等着我們回家,把這事情告訴汪大哥?”
十五這一天,當汪孚林等到了國子監休假回家的吳應節和陳炳昌,聽妹夫搶先說起曾經見過王錫爵的事情之後,他的眉頭立刻皺成了一個大疙瘩。
王錫爵這個人他沒打過交道,但卻聽許國提過,說得好聽是很有堅持,說得不好聽那就是我行我素。去年王錫爵去堵張家大門,而後從張家側門直接闖進去,要不是他劍走偏鋒挑唆王繼光和人去打了一架,王錫爵差點就直接衝到張居正書房找人理論了,他還不清楚王錫爵是否知道這一茬。而這次張居正回鄉葬父,百官聯名請皇帝早日召其歸來,王錫爵愣是扛着沒有聯署!
就算這樣,張居正竟然沒讓王錫爵左遷,還把人放在了禮部侍郎這個位子上!
而王錫爵的弟弟,隆慶年間考中二甲進士的王鼎爵,之前在禮部主客司任職,因爲迴避原則,本來是應該放外官的,但現在人卻放到南京去了,這是相當的殊遇
!
要知道,前一個享受這種你反對我,我還要提拔你待遇的,正是在翰林院資歷比王錫爵還老,如今入閣數月的馬自強!
“王錫爵都和你們說了什麼,你們倆仔細回憶一下。”
儘管吳應節在之前聽陳炳昌那麼猜測的時候就大吃一驚,當時仔仔細細回想過,但因爲談論的內容太過瑣碎,因此他眼下壓根就沒辦法完完整整複述出來。讓他大吃一驚的是,陳炳昌竟然能夠拼湊得八九不離十。當陳炳昌說,王錫爵提過家中父親已老,自己是南人,不大習慣北邊氣候,所以身體一直不大好的時候,吳應節忍不住一拍大腿道:“對對,王侍郎那時候一再說到他們兄弟全都出仕,所以家中老父沒人贍養之類的話!”
“好了,不用說了,我都知道了。”
汪孚林想到王錫爵當初還去給汪道昆送過行,這次直接找上了自己的妹夫和陳炳昌,他哪裡還猜不出王錫爵的用意。
這位是鐵了心要和張居正劃清界限,也是鐵了心要回鄉養望啊!不同於汪道昆五十出頭掛冠而去,將來就算有幸起復,能繼續當個侍郎就不錯。王錫爵的資歷已經完全夠了,只要名聲養足,哪怕這次回鄉,只要日後有人推,一起復就是能入內閣的!
陳炳昌對汪孚林這樣的態度倒沒什麼大反應,吳應節到底和大舅哥相處得少,此時忍不住擔心地問道:“是不是我們惹麻煩了?”
“沒事,沒有你們,王錫爵說不定也會用別的法子傳話。”汪孚林嘴裡這麼說,心裡想得卻是,王錫爵這是哪來的自信他會幫忙?
就在這時候,陳炳昌突然開口說道:“對了,汪大哥,王侍郎還問過當年你去薊鎮三屯營見戚大帥,是否見過戚大帥和少司馬那兩把劍相合的事。我和吳大哥都不大清楚,所以只推說不知道。”
這一次,汪孚林的臉色貨真價實有些黑了。最初他去薊鎮的時候,戚繼光拿他當親近的後輩,那當然是因爲汪道昆那一層關係,後來又有小北是胡宗憲之女的緣由,所以這位薊鎮總兵這幾年對他一貫是不錯的。逢年過節他送禮,戚繼光回禮,一直都當成世交在走,哪怕汪道昆去年一氣借病回鄉,也沒有損傷這一層親近的關係。王錫爵點破這一層算什麼意思?
因爲之前戚繼光派樓大有等人護送王繼光一行回京,於是就懷疑他和汪道昆唱雙簧?這種聯想怎麼可能!王錫爵又不是本來就是歙縣人,又和他有姻親關係的許國,就連殷正茂都沒猜到過那種方向,畢竟他和汪道昆去年早些時候就開始“反目”了!
雖說越猜越離譜,但汪孚林見吳應節顯然已經開始陷入迷茫和惶惑之中,就不再給這位妹夫加壓力了,立時輕描淡寫地結束了此事,隨即開始岔開話題,把朱宗吉等人借了李家清華園邀人詩社的事情說了,讓他去汪二孃那兒拿帖子
。等只剩下陳炳昌時,汪孚林方纔開始繼續詢問每一個細節,最終,陳炳昌那絕好的記性發揮了巨大作用。
“王侍郎好像在提起南直隸那些傑出人物的時候,說起過胡宗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