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皇帝朱翊鈞,這一年十五歲,大婚的事情早在今年就已經有消息傳出,日子定在了明年,如今整個京城周邊正在選秀。儘管十六歲對於民間男子來說,也不算是很早的婚齡,但對朱翊鈞來說,成婚就意味着成年,成年就意味着親政,而親政更是意味着,他不用在和母親慈聖李太后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不用每日早上連想要睡個懶覺都難能,天還沒亮就被太監從牀上拖起來讀書。
但與其說是他痛恨太過嚴格的母親,還不如說是畏懼這樣一位母親,相形之下,一年到頭病弱的時候居多,屋子裡更多的是藥香,而不是書香墨香的仁聖陳太后這位嫡母,更讓他覺得親切。對於父親隆慶皇帝,他已經沒什麼印象了,父親也從來都沒怎麼管教過他,嫡母陳太后也是一見他就歡喜,什麼都由着他,可母親李太后卻不同。這五年來,母親生活在乾清宮,和他朝夕相處,卻是連個笑容都很少見,成天就是不許他做這個,不許他做那個。
當然,朱翊鈞也知道李太后擔心的是什麼。母親曾經當面毫不留情地當面對他說過,正德皇帝朱厚照登基的時候年紀太小,卻隨心所欲爲所欲爲,於是鬧出了劉瑾等八虎橫行,最終絕後;而英宗皇帝也是幼主登基,偏寵王振,於是出了土木堡之變,朝中老一輩的勳貴底子幾乎一掃而空,等到復辟之後痛改前非,這纔有了一段休養生息的時光。他身爲皇帝,就要以從前的史實爲鑑。
就因爲這個緣故,李太后對他身邊的內侍監察極嚴,再加上馮保直接在他身邊放了人,於是,但凡他身邊的太監被抓住一丁點小辮子,那麼輕則被撤換,重則直接被趕到南京又或者皇陵司香,對此,他也就習慣了凡事小心謹慎,只抓牢心腹的寥寥數人,其餘人的死活則是顧不上了。
畢竟,跑到文華殿去看熱鬧這種事,他也只能偶爾爲之。
故而,趁着這些日子,李太后常常去看正病着的陳太后,朱翊鈞便抽空跟着幾個太監溜到西苑去玩——儘管他這個皇帝還未親政,要動用什麼樣的開銷,張居正也好,其他官員也好,全都是勸諫連篇,所以西苑的整修一直都很艱難。
畢竟,自從嘉靖皇帝后半輩子大多住在這裡,極度厭惡此地的隆慶皇帝登基後就再也沒去過,西苑也一度荒廢。他只能私底下授意偷偷調到西苑去負責整修的孫海,於是太監們從內庫的帳上偷偷地小打小鬧,總算是清理出了一些能夠賞玩的地方。
當然,即便如此,他也沒敢全都瞞着李太后,這散心也並不是每天都能如此,十天裡頭能抽出一個白天過來玩就不錯了。
此時此刻,徜徉在這塊傳說是當年燕王府的地方,朱翊鈞心頭自然輕鬆。沒有李太后時時刻刻盯着,沒有張居正時時刻刻管着,也沒有馮保神出鬼沒地現身,端着笑臉教導他要如何如何,只有凡事都順着他的內侍。當他一路散心慢走,最終來到了一處八角亭的時候,就只見早有酒宴備辦整齊,菜色琳琅滿目,較之在乾清宮時豐盛一倍都不止,他就笑吟吟地入座,隨口先嚐了個棗兒,這纔對一旁的張誠點了點頭。
“你們辦得很好。”
“皇上滿意,小的們就都高興。”張鯨卻搶在張誠前頭先答了一句,等看到萬曆皇帝拿着筷子指着一道道吃食,他就立刻知機地把一樣樣都送到了這位天子跟前。畢竟,如果是在宮裡,就算再喜歡,李太后也絕不會讓小皇帝多吃,道是要節制。一旁的張誠見他這般狗腿樣子,不由得心裡膩味,可還不等他想婉轉規勸兩句,冷不丁就聽到張鯨開口說了一句話。
“皇上,剛剛看您遊興正好,小的忘了之前司禮監那邊好像是有元輔的奏疏,不如小的去取來?”
朱翊鈞一聽到元輔兩個字就變了臉色,眼睛一瞟看到張誠,想起人雖說忠心耿耿,但和馮保畢竟有點關係,平日勸諫也多,不像是張鯨會變着法子討自己歡心。於是,他想都不想就開口說道:“張鯨你留下,張誠去,記得如果見到大伴,就說朕只是在西苑隨便走走,一會兒就回去。對了,見到張伴伴的時候,再對他說一聲,像平寇志那樣的書,再送幾本進來。”
張鯨看到張誠掃了自己一眼後就領命而去,不由得嘴角一翹,在心裡冷笑了一聲。等人走遠了,他這個朱翊鈞身邊身份地位最高的打手勢讓其他人離開遠一些,這才湊近了小皇帝,低聲說道:“皇上要是愛看那些東西,小的能弄到更好的。”
此話一出,朱翊鈞立時眼睛一亮,但隨即看了一眼那些四周圍的太監,卻是從牙齒裡冷哼了一聲,聲音壓得低低的:“就算你弄到更好的,朕到哪去看?你是讓朕每次都特意跑到西苑來讀書嗎?而且,萬一讓母后抓到你給朕看那什麼亂七八糟書的把柄,你還要不要活?趁早給朕熄了這心思!”
張鯨哪裡是真敢誘惑朱翊鈞去看那些****——要知道,李太后是曾經有過杖斃內侍先例的,就因爲挑唆小皇帝荒廢讀書,而他剛剛說的事情可比這嚴重得多——他不過是想試探試探,萬曆皇帝對自己到底有幾分倚賴,而眼下的結果無疑讓他喜出望外。於是,他千恩萬謝了朱翊鈞的體恤,這才低聲說道:“皇上若真的想樂一樂,卻不妨問孫海。這西苑的一畝三分地,都是他管着的,這裡不在太后、馮公公還有首輔大人眼皮子底下,正好放鬆放鬆。”
朱翊鈞嘴裡責備張鯨,但成日裡就只能看那些聖賢書,自從看過平寇志,他確實打心裡想接觸一下經史典籍之外的東西,奈何有這賊心沒這賊膽,這書藏到何處,那便是最大的問題,母親就和他一塊在乾清宮住着呢!可張鯨提到這麼一個建議,他卻不由得怦然心動。
而這時候,張鯨又趁熱打鐵說道:“皇上,其實太后吩咐過,讓小的看着您,千萬不可放縱了性子,但小的看您這些天辛苦,實在是心裡不忍。一會兒小的便帶兩個馮公公的人找個藉口先走,孫海給您找什麼樂子,小的就當不知道,如此興許能少點人背後告狀。”
朱翊鈞終於完全動了心。一來孫海是他授意張宏調到西苑這邊的,李太后根本不會知道這麼個小人物,二來人又並非親近心腹,縱然真有萬一,丟出去頂缸也不值得什麼。於是,吃飽喝足之後,他便授意張鯨把孫海叫了過來。
這位在西苑的一畝三分地上橫行霸道的太監,此時此刻跪在朱翊鈞面前,那卻是卑微到了骨子裡,可還不等他張羅一大堆阿諛奉承的話,看到張鯨站在那邊皮笑肉不笑的樣子,想到之前這位一直都對他的獻殷勤冷淡得很,更從來不爲他在御前引薦,今日小皇帝突然想到了自己,這也不知道是哪裡掉下來的機會。於是,他迅速開動腦筋一想,立時就迸出了一個主意來。
“皇上,西苑這地方荒廢的時間太長了,但小的好歹在這經營了一陣子,除卻這好酒好菜之外,還有點別的小玩意奉上,不知道皇上是否能賞光?”
“嗯?”朱翊鈞挑了挑眉,頗有興致地問道,“什麼小玩意?”
“這個……還請容小的賣個關子。”孫海非常曖昧地露出了一個笑容,見張鯨皺了皺眉頭,似乎要勸諫,他方纔連忙開口說道,“不過是一點歌舞而已。”
即便是歌舞,對於朱翊鈞來說,那也是非同一般的誘惑。要知道,身爲皇帝,參加各種儀典的時候,也常有教坊司的樂舞,但那都是爲了禮法,從歌詞到舞步,從來都是按部就班,一點新意都沒有,反而會讓儀典的時間拖得更長。所以,此時他想都不想就點頭說道:“若是沒意思,朕可唯你是問,帶路,朕的時間可不多!”
張鯨見孫海喜出望外,腹中暗自冷笑一聲,回頭有的你哭的時候。他深知萬曆皇帝對西苑這塊地遠比那小小的宮城感興趣,因此早就在私底下打算,自己怎麼把西苑攏在手中——馮保和張宏這樣的司禮監大佬,他是不指望能夠鬥過的,張宏那還是他乾爹。但張誠不一樣,他總得讓那老貨知道,誰纔是小皇帝身邊最心腹的太監。而要奠定這個基礎,他自然需要勢力和人脈,而不是眼下這看似尊崇,二十四監衙門卻只有小狗小貓兩三隻能聽他指派的情形。
張誠至少還掛着內官監太監的名頭,他就算不能染指司禮監,至少得把御馬監先奪了在手!
如果不是張誠那性子,萬一孫海安排點烏七八糟的事情一定會勸諫,他當然希望這傢伙也留下來,回頭萬一馮保獲知消息通知了李太后,便可以順理成章搬掉那塊絆腳石。可現在退而求其次,能拿掉孫海這麼一個他一看就討厭的傢伙,卻也還算理想。最重要的是,他剛剛事先給小皇帝吹過風,萬一有事,朱翊鈞一定知道該怎麼推卸責任。於是,他說到做到,很快就帶了兩個馮保的眼線藉口回宮中取東西,溜之大吉。
他這一走,朱翊鈞固然心頭鬆快,孫海卻也驚喜交加。沒了張誠和張鯨這兩尊小皇帝左右的護法,他立刻就把萬曆皇帝帶到了他精心修復的迎仙亭——這名字當然也是當年在此大肆建造宮殿的嘉靖皇帝起的——他打疊精神逢迎了片刻,便召來心腹,吩咐他們拿出全副手段。不消一會兒,就只聽絲竹聲如入骨髓一般纏繞了上來,本來正舉杯喝酒的萬曆皇帝不知不覺入了迷,緊跟着就只見兩排十六個嫵媚女子迤邐入場,輕紗廣袖,更是讓他瞪大了眼睛。
須臾之後,朱翊鈞便聽到了一個婉轉動聽的歌聲:“灑落天才,昂藏俠骨。風流千古青蓮,萬金到手,一日散如煙。許氏清虛慕道,與夫君同隸神仙。官供奉淋漓詩酒,傲睨至尊前。名花邀彩筆,遭讒去國,湖海飄然。正遇永王構逆,抗節迍邅,豪士挺身救難。賴汾陽叩闕陳寃,金雞赦,還鄉復爵,夫婦得重圓。”
卻是一支滿庭芳。
萬曆皇帝平日裡哪曾聽到過這種民間曲藝,此時筷子僵着,臉色也極其微妙,一旁的孫海見狀,連忙低聲陪笑道:“這是今科進士屠隆屠長卿的新戲,小的讓人排了出來,雖只有頭裡幾齣,可若是能博皇上一笑,也就值得了。”
使勁吞了一口唾沫,朱翊鈞竭力擺脫那歌舞的衝擊力,這才低喝道:“朕怎麼不知道,西苑還有這許多宮人?”
“皇上錯認了,那可不是宮人。”孫海嘿然一笑,見朱翊鈞皺眉看着自己,他這才藏下得意,低聲說道,“這些都是內侍。”
內侍!這一個個分明都穿着女子衣服,哪裡是內侍了?
朱翊鈞差點連杯子都掉了,不知不覺使勁吞了一口唾沫。要知道,李太后給他挑選的宮人,全都是年長刻板的女子,平日裡不要說拋個媚眼,就連展露笑容說句好話都不會。而他大婚的日子定在明年,李太后謹記太醫院幾個頂尖御醫私底下說的要穩固****,再加上隆慶皇帝英年早逝的例子在前,哪裡會容得他碰女人。所以,在母親耳提面命的吩咐下,如果眼前這些真的是歌女舞姬,他必定不敢如何,但聽到是內侍,他雖說皺了皺眉,眼神卻漸漸變了。
孫海將小皇帝的表情變化全都盡收眼底,趁機打手勢讓那些舞者退到一旁,這纔開始讓人正經獻演,這卻是全套戲服,再也沒有之前那種引誘的意味。知道李太后管得嚴,他也不敢大肆勸酒,只在旁邊有意無意介紹那眉目如畫的男主角,果見朱翊鈞的眼神始終流連在對方身上。當第二齣夫妻玩賞演完之後,他立刻就招手叫了那扮演青蓮居士李白的綾官下來,用眼神暗示他陪侍。
朱翊鈞平日倒也偶爾有上朝,但見到的文武百官全都是凜凜然如對大賓,縱使有俊逸的,在他面前也往往死板着一張臉,哪裡像那陵官似的,雖是男子卻巧笑嫣然,時而還會嗔怒地挑眉,讓他簡直覺得之前那十幾年完全白活了。酒過三巡,他漸漸只覺得臉上越來越燙,竟是不自覺地盯住了那賽雪欺霜的手腕。正當一旁的孫海暗中驚喜的時候,卻沒想到朱翊鈞突然開口說了一句。
“剛剛那戲實在是沒意思,太俗!朕手頭有平寇志四卷,現場挑一段你唱來聽!”
雖說幾個教官的詞句自然是比不上那些文壇大家,可架不住情節有趣啊,編成戲唱來肯定好!
ps:就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