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天神佛,太上老君,三清道尊,阿彌陀佛……”
被打掃得還算乾淨的窩棚中,徐秀才此時此刻正雙掌合十喃喃自語,即便如此,牙齒仍舊直打架。他做夢都沒想到,只不過是出城到小漁村問個案情,然後順便吃一頓,竟然會陷入到如此危局之中——那個殷勤招待他們的付老頭竟然裡通海盜!而聽汪孚林那幾個人的口氣,竟不是因爲要提防海盜方纔來的,而是似乎和海盜也有什麼千絲萬縷的關聯,還要和海盜談什麼交易!
要真是如此,他不是羊入虎口?悔不該看重那豐厚的報酬,他就知道,能出得起錢又不在乎他過去那污名的,怎可能是正經商家!
“汪大哥不要緊吧……”陳炳昌這會兒同樣滿臉的擔心,但卻沒辦法出去張頭探腦,因爲窩棚裡頭還關着付老頭等四人,門口正守着劉勃!他看到徐秀才那明顯驚慌失措的樣子,雖然也同樣膽小,可思忖對方也是個秀才,說不定日後會是一同做事的同伴,他還是忍不住開口寬慰道,“徐前輩,沒事的,外頭的人都很厲害,不會讓那些海盜打進來的。細仔,你也放心。”
細仔倒是使勁點了點頭——儘管村子窮,但從前他是家裡唯一的男丁,伯父和父親生怕他像堂兄早早病死,一直把他帶在身邊熟悉各種船上活計,因此他比尋常孩子堅韌,但還有幾分慧黠。之前要不是想偷偷跑去城裡卻被付老頭狠狠打了一頓,又因爲實在太餓以至於虛脫,他也不會這麼慘。和汪孚林等人相處的這幾天,他本能地覺着這些都是比漁村中漁民更厲害的人,便存了幾分別的念頭。此時此刻,他的眼睛就一直都盯着五花大綁堵了嘴的付老頭。
而徐秀才則覺得陳炳昌這話實在是太過輕飄飄了。他怕的就是外頭的海盜厲害。海盜厲害自己當然會沒命,可汪孚林等人厲害,他日後一樣沒好下場!只可憐他清清白白一個秀才。先是壞了名聲,如今竟要背上一個通匪的罪名!可就在自怨自艾的時候。他突然發現陳炳昌此刻的稱呼問題,登時瞪大了眼睛。
“小兄弟,你剛剛叫我什麼?徐前輩?難不成你也是秀才?”見陳炳昌點了點頭,徐秀才登時痛心疾首。這纔多大點年紀就是秀才了?那幫人真是太沒天理了,放在哪裡這不是天才一樣的人物,怎能把人帶上邪路,通匪可是要命的?於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狠狠按住了陳炳昌的肩膀,低聲說道,“小兄弟,你前途無量,不像我是譭譽之後又一事無成的人,一會兒有機會,我一定會救你脫出虎口!”
陳炳昌有些茫然地點了點頭,但很快就咀嚼出這話不對頭。脫出虎口?什麼虎?汪大哥嗎?這位徐相公好像是誤會了什麼……
外頭乒乒乓乓打得正熱鬧,屋子裡的付老頭用眼角餘光瞥了一眼那守在門口猶如門神一般的劉勃,輕輕活動了一下後頭的手腕。之前他趁着手還活絡的時候。好容易把暗藏在腳趾縫中的鐵片改換到手指縫中,等人家綁了他之後,他又將背後的繩子一點一點給割斷。這水磨工夫對於他這一把年紀的人來說,簡直是要了老命。他壓根沒有去看地上那三個串在一起的廢物,一面活動雙手,一面輕輕捏着刀片,迅速在陳炳昌和徐秀才兩人當中權衡。
因爲視線的關係,他沒有時間去割斷腳上的繩子,而且夜長夢多,得趕緊挾持一個人脫身,如果外頭兒子那邊落在下風。這也是逃命的籌碼!
因而,正好聽到陳炳昌和徐秀才那番對話。他一下子下定了決心。秀才相公他當然知道有多金貴,所以。相比徐秀才這麼個年紀一大把的,當然是年輕人更有前途,所以目標當然是這個!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整個人突然竄了起來,竟是不顧被緊緊綁在一起的雙足,直接朝着陳炳昌撲了過去。就在他看到陳炳昌那呆滯茫然的臉色時,他只覺得前胸陡然之間傳來了一股大力,登時哎喲一聲叫了出來。
原來,電光火石之間,竟是細仔死死盯着付老頭的動向,正正好好在其暴起突襲的時候一腦袋頂翻了老頭兒!
劉勃登時嚇了一跳,他立刻快步從外頭衝了進來,誰料地上三個被串成糉子一般的幫兇,此時見付老頭髮難,他們大約也想到成敗在此一舉,這會兒手腳固然用不了,卻索性全都往地上一躺一滾,也不奢望能夠完全阻擋對方,只求能夠拖延一丁點時間。
果然,付老頭雖說被突如其來的一記頭槌給頂翻了,奈何細仔人乾瘦沒有力氣,他趁着倒地的一剎那,使勁揮舞手上那尖銳的薄鐵片向腳上的繩子割去。然而,應聲而斷的竟然不是繩子,因爲他驟感腦袋一輕!
腦袋一輕的他嚇得魂不附體,等發現面前多了手提明晃晃寶劍的汪孚林時,他才猛然慘叫了一聲,那聲音就如同被閹割的公雞,徐秀才聽在耳中牙都酸了,最後實在忍不住,好心提醒道:“人家只是削了你的頭髮……”
陳炳昌這才心有餘悸地跳了起來,一把拉住徐秀才往汪孚林身後一躲,隨即纔不可思議地回頭望了劉勃一眼:“汪大哥,你怎麼比劉大叔先進來。”
“廢話,你要是出了問題,我怎麼向你大哥交待?”剛剛那一縱一躍居高臨下的一劈,是汪孚林自認爲這麼多年來水準最高的一擊,如果不是有呂光午這個大高手連日來幫忙陪練,那是怎麼都不可能使出來的。要不是外間塵埃落定,他想着回窩棚通告一聲,又怎麼會這麼巧趕得上?說來說去,自己還是看輕了這個可恨的老頭!此時此刻,他用劍尖指着付老頭的喉嚨,見其慘叫聲戛然而止,而終於趕過來的劉勃則忙着重新綁人,他這才輕輕舒了一口氣。
而心情最複雜的徐秀才則是咂吧着嘴。不知道是該感謝汪孚林來得及時,救人於水火,還是該膽寒對方這一手不錯的功夫。當然。更讓他心裡詬病的是,陳炳昌竟然對汪孚林千恩萬謝。彷彿絲毫沒意識到上了賊船。一時間,他暗自下定決心,回頭一定要點醒這個年紀輕輕涉世不深的小秀才。
如果只是汪孚林自己以及帶上的那點人,就算去準備陷阱,但真正要和海盜比夜戰,他還真心沒多大把握。然而,架不住他運氣實在是太好了,竟然遇到了呂光午在廣州!剛剛外頭總共五個人當中。呂光午一個照面就拿下了付雄,而後又把其他兩人給揍得半死,他和鄭明先再加上封仲以及呂鄭兩家的三個家丁,再拿不下剩下兩個人,那簡直就是無能了。於是,在夜色中堵着後路以防放跑人的另外一個家丁,竟是完全落了個清閒。
當然,最大的優勢也在於,細仔早早就帶他們去看過那一處臨時泊船的小港灣,確定只要動作穩準狠。這邊的動靜傳不到那裡,汪孚林這才放心地開始了今天的行動。此時此刻,呂光午卻已經帶着兩個呂氏家僕。直接去了港灣,打算憑藉膽色武勇以及一身好水性,斷了那邊的後路。
此時,重新被捆得嚴嚴實實的付老頭見到同樣五花大綁被推進來的兒子付雄,那真是父子相對,唯有淚兩行。雖說兒子只是狠狠瞪着他,並沒有埋怨,可他自知這次被人逼迫的時候實在是太軟了,說到底就是越老越怕死。不如年輕的時候能豁出去拼。於是,他也顧不上腦袋上被削掉了一大片頭髮。如今頂着個可笑的半禿頂,舍下臉皮哀求道:“這位公子。哪怕看在我之前都沒耍花招的份上,還請給我們父子一條生路,阿雄還有點名氣,你們要做什麼直接說就行!”
“爸,你有點骨氣行不行?”
付雄當着手下的面被人一個照面撂得七葷八素,如今又看到老子這樣不中用地求饒,他那平日自吹自擂爲船主的一點臉面全都丟光了,哪怕沒法埋怨老子,仍是不免火冒三丈。可一句話出口,他看到一個滿臉橫肉的漢子正用匕首比劃着一個手下的五根手指頭,他登時想起剛剛兵敗如山倒的一幕,想起好漢不吃眼前虧,立刻閉上了嘴。
“阿雄是吧?”汪孚林似笑非笑地坐在小馬紮上,一手摩挲着下巴,眼睛打量着付雄,突然單刀直入地說道,“這麼問吧,你老子說你手底下有幾十號人,怎麼就這幾個?粵閩的大佬圈子裡,你到底排不排得進去?”
當然排不進去!老東西,你究竟對人吹了什麼牛皮!
付雄再次惱火地瞪了父親一眼,見付老頭心虛地縮了縮腦袋,他躊躇片刻,最終光棍地說道:“我手底下就一條船,最多的時候有十二個人,後來一次活計不趁手,所以死了三個,如今總共只有九個,船上還有四個。我知道憑你們的厲害,要想奪我那條船容易得很,可在那些大佬眼裡,我就是個一根手指頭就能摁死的螞蟻,根本算不上號!事到如今,要殺要剮,你們劃條道出來!”
“那位林爺你們認不認識?”
對於汪孚林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付雄卻是臉色大變,許久才惡狠狠地看向付老頭,罵道:“又是你透露的消息!”
這一次,付老頭很有些心虛:“我那也是爲了脫身,這才說你是林阿鳳的人!”
付雄頓時氣得臉都青了:“要是林阿鳳剛大敗林道乾的那會兒,能在他手下,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可現在林阿鳳早就不如從前了,被官兵攆得四處亂竄,還不如我這小船自在!再說了,跟林阿鳳搭上關係,那就是巨盜,送到官府,你兒子我連條活路都沒了!我成天在海上提着腦袋混,這都沒死,現在倒好,就因爲你,被人抄了後路!”
果然是林阿鳳?不是林道乾嗎?汪孚林之前聽付老頭吹牛的時候眉頭沒太相信,可這會兒父兄情急之下這麼說,他眉頭一挑,隨即想起自己在兩廣總督凌雲翼那裡調閱關於海盜的文檔時發現,曾一本後最出名的海盜是雙林,除了林道乾,還有林阿鳳,也就是林鳳。
總督府的文檔不齊全,但據他所知,和林道乾一樣,林阿鳳同樣是海盜界的一個傳奇,其手下在最鼎盛的時期號稱有四五萬人,一度擊敗過林道乾,坐上曾一本後粵閩海盜頭把交椅,後來被官兵打擊得在中國呆不下去,就突然揚帆遠竄呂宋,和西班牙人大幹了一場,最終還一度在那裡建了國。
要是回到潮州府的真是雙林,那就真湊一堆了。而要是隻有林阿鳳,秀珠那個笨丫頭就實在是太讓人好笑了,這比新安殺害漁民的不是中國海盜而是佛郎機人這個事實還要滑稽,雖說都姓林,可卻是沒有半點血緣關係的兩個人!
付老頭被付雄噎得臉色一白,等看到汪孚林依舊笑呵呵,他使勁吞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探問道:“公子,您問鳳爺的事情到底想幹什麼?”
“我聽說林阿鳳多年馳騁粵閩,一度佔過南澳,也佔過雞籠,還南下過呂宋,和佛郎機人打過仗?我實話告訴你,我們不求別的,不論是北大年那位林道乾,又或者打過呂宋建過國的這位林阿鳳,我們都想試着搭搭線!”
付雄一下子坐直了身子,非常謹慎地問道:“搭什麼線?”
直到這時候,汪孚林這才笑吟吟地問道:“想要招撫嗎?”
而這時候,一直豎起耳朵傾聽,思量着多瞭解一些信息,回頭哪怕向官府舉發也能多點證據的徐秀才登時目瞪口呆,險些被嗆得連聲咳嗽。直到陳炳昌見狀拍着他的背順氣,他方纔一把拽住陳炳昌的手腕,低聲問道:“你這位大哥……是官商?”
呃……這個能說嗎?
陳炳昌雖說大約猜到了汪孚林僱請徐秀才的目的,但汪孚林都沒說,他又怎好越俎代庖?糾結了好一陣子,他最終含含糊糊嗯了一聲。而徐秀才對於這樣一個答案卻顯然非常滿意。他抹了一把頭上那一層油汗,如釋重負地想道,自己總算沒有誤交匪類,否則這功名那是真保不住了!不過,這年紀輕輕的商家公子還真是好膽色,竟然敢代官府出面去招撫海盜,這種事做好了功勞一件,可做不好卻是要擔大責任的啊!
聽到招撫兩個字,付雄立刻兩眼放光,竟是怦然心動。當下汪孚林再問時,他便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一副老實人派頭。因爲只有他知道,這幾年來,海上那營生越來越難做了!曾一本死了,林阿鳳林道乾全都越混越差,他是單幹,被發現的可能性固然小,可失手的可能性卻是大大的!
當汪孚林詳細徹底地盤問過付雄之後,他忍不住覺得自己的運氣有些微妙。那個冒牌佛朗哥船長殺了漁民後搶船逃跑,結果卻撞上了付雄,其僅剩下的兩個部下死了一個,另一個和這冒牌貨一塊落在了付雄手中。但用付雄的話來說,那是兩個佛郎機窮鬼,身上一個銀幣都沒有,這一趟活白乾了!而林道乾潛回潮州府招兵買馬的傳言付雄也聽說過,但那只是聽說,可林阿鳳卻貨真價實正在粵閩一帶海域流竄,而且還擁有一百多條船!
他這次任廣東巡按御史,好像是爲了幫凌雲翼打瑤民籌集軍餉的吧?看來卻是和海商以及海盜槓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