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嘉靖年間的雙峰船主汪直,一直到明末鄭成功的父親鄭芝龍,明代中晚期,一個個海盜在歷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最初的正史上無不把他們罵成是賊寇,但隨着史書漸漸被人打爲偏頗之論,替海盜翻案,乃至於歌功頌德的就越來越多了。甚至還有人把海盜包裝成反對殖民主義的先驅,認爲這些人只是武裝商人,是被官逼民反的,具有各種各樣的歷史貢獻,完全罔顧了這些人也曾經肆虐沿海,劫掠商船,殺戮無辜的罪孽。
當然,大明朝廷和大部分地方官員也確實庸碌無能,有的時候確實就是官逼民反,個人操守那也是腐敗無能的多,正直清廉的少。有時候百姓甚至會把那些雖說會撈錢,但政績和能力都不錯的官員都當成能員膜拜,由此可見一斑。不說別人,就說小北的親生父親,他也該叫一聲岳父的胡宗憲,在抗倭上確實頗有可圈可點的功績,但個人操守卻真心不怎麼樣,給嚴嵩父子送錢,中飽私囊,搶部下功勞……說白璧微瑕,那真的都是擡舉他了。
可江南百姓爲何對胡宗憲感激的多?還不是因爲曾經鬧得沿海直至東南內陸都不得安寧的倭寇,最終是在這位的領導下給蕩平了?換一個庸碌的人來,戚繼光俞大猷等名將也未必有發揮的機會。
所以,在汪孚林看來,無論給那些海盜的臉上貼多少金子,都抹殺不了一個事實。海禁確實是一項落後透頂的政策,但走私不成就禍害沿海的海盜,也決不能算是什麼好貨色!誠然,有些沿海的村子就是出海盜的,海盜船停靠時甚至還會幫忙補給,但當這些海盜一旦缺少補給時,還有多少無辜的村子以及無辜的百姓遭殃?燒殺搶掠,淫人妻女這種事,那些海盜還幹得少嗎?
至於朝廷,都已經開國兩百年了,還在死死守着當初朱元璋的海禁政策不肯放。別看如今已經隆慶開海,但所謂的開海卻只限於福建漳州府那極其偏僻地方的小小一個港口,而且嚴格來說只限於漳州和泉州兩地本籍人,其他地方的人全都排除在出海範圍之外。最重要的是,隆慶開海的目的根本就不在於疏導,更不在開海禁,而是所謂的“於通之之中,寓禁之之法”,說得簡單點就是開這麼個小口子是爲了更好的海禁!
故而一直到明末,隨着朝廷對於地方上的控制力越來越低,卻還死死卡着海禁的口子不肯放,閩粵海盜屢禁不絕,走私貿易猖獗到了極點。甚至於官府爲了打擊海盜,常常不惜去借用葡萄牙人的力量。正好那些有意壟斷東方貿易的葡萄牙人也痛恨搶生意找麻煩的中國海盜和走私販子,便積極響應大明朝廷的徵召,主動參與到打擊大明海盜的戰役中去。對比一下英國曾經給商船發放私掠證的歷史,就可以看出大明朝廷是多麼保守了。
儘管如今的中央朝廷有諸如張居正這樣試圖力挽狂瀾的首輔,即便日後會有徐光啓等人將西方傳教士帶來的各種知識引入國內,即便文壇上也有不少新鮮思潮,但熟知歷史的汪孚林能夠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大明帝國這條大船確實已經太腐朽了。
話說回來,如漢唐明清這樣立國時間長的王朝,幾乎全都是因爲一場席捲天下的起義而踏入了覆滅的命運,漢有黃巾軍起義,唐有黃巢起義,明朝就更不用說了,李自成和張獻忠更是一個比一個殺人厲害。清朝也一樣,末期一場太平天國起義,端的是聲勢浩蕩,轟轟烈烈。就連北宋,也不是有方臘起義?反倒是偏安一隅,用半個中國抗衡金國的南宋,農民起義雖有,卻不曾席捲天下,而且靠着海上貿易以及發達的商業,硬生生在強大的異族鐵蹄下多撐了一百五十年。
當初朱元璋怎麼就只覺得元朝覆滅是因爲過度商業化導致的財政崩潰,沒有看到南宋因爲發達的商業而於強敵在側時立國百多年的光輝榜樣呢?
“汪大哥,汪大哥?”
自從離開小北臨時賃居的院子後,就一直有些心不在焉的汪孚林直到那聲音叫了好幾聲,最終袖子被人拉住之後,他纔回過神來,卻發現趙三麻子和劉勃封仲已經和自己會合了。因爲李二龍那獨眼龍的樣子太過顯眼,所以如無大事,人就留在察院坐鎮,他日常出門就只帶這三人,趙三麻子臉上的刀疤也常常成爲虛晃一槍引開別人注意力的最好法寶。
剛剛陳炳昌沒有貿貿然把之前在小北那兒的所見所聞告訴別人,但他卻不知道,另外三人在碼頭上見着人時,就知道少夫人到了,但只以爲之前汪孚林的發呆那是和小北重逢,故而有些恍惚。此刻劉勃三人無不心中暗笑自家公子總算還會有點年輕人的樣子,壓根沒想到汪孚林竟然在想別的。
而陳炳昌喚回了失神的汪孚林,就低聲問道:“汪大哥,我們是直接回察院嗎?”
“嗯,回去吧。”雖說心中千頭萬緒,但汪孚林知道自己這些人會合之後,那就不適合在外亂晃了,否則這麼多人在一起,被盯梢的人再也不可能錯過他的行蹤。所以,就算小北還對他說呂光午已經帶了鄭明先過來,他也沒打算這時候就立刻去見。在眼下這種他剛剛震懾過廣東大部分官員的時候,如果他在察院消失太久,指不定會激起什麼樣的後續反應。
當他回到察院門口,王思明上前告知蔡師爺把弗朗西斯神父以及三位廣州幫的商人給帶了過來時,他就更加慶幸自己回來得還不算晚。盯着察院街的人很快就會把消息傳遞到各處去,他要見那些商人以及佛郎機人的事,絕對瞞不住。畢竟,在外人看來,這是濠鏡的佛郎機人通過蓮花莖關閘來拜會自己,不是他授意,也是他授意。隨着他的吩咐,王思明立刻親自去了那家茶館報信,沒多久就把人全都帶了回來。
對於第一次踏進中國官府的弗朗西斯神父來說,對這座察院的第一感覺就是小——這種小是和葡萄牙,和西班牙乃至於教宗國的衆多教堂相比,和那些市政廳相比,甚至是和香山縣衙相比。他有些難以置信,主教賈耐勞以及蔡師爺口中那個在廣東具有頗大權力的官員汪孚林,就屈居在這前後一路三進的院子裡。只不過,這種疑惑卻在他踏進廳堂,行禮拜見入座後,門子送來一盞盞茶之後,完全化作了烏有。
這可是造型優雅,非常漂亮的青花瓷,那種青色據說相當珍貴!
汪孚林當然不知道,那個葡萄牙神父就因爲一件瓷器就丟開了對他身份的疑慮,當然如果知道,他也不會在乎,畢竟他手捏朝廷敕命,背後還有兩廣總督凌雲翼的支持,不怕佛郎機人玩什麼幺蛾子。他並沒有先和弗蘭西斯神父接洽,注意力先放在了三個商人身上。果然,在幾句恭敬得體的奉承之後,言大老爺就開口道出了來意。
“我等三人今次前來,代表廣府幫的所有商人向汪爺遞送聯名書,還請汪爺過目。”
汪孚林示意身邊的陳炳昌上前接過,等展開一看,他便輕輕舒了一口氣。
廣州商幫願意提前預付今年澳票銀八萬兩,也就是出口的稅金八萬兩。要知道,從前這筆出口的稅金固然被廣東地方官府截留下來作爲地方資金,但絕對是沒有這麼多的,畢竟還沒算上潮州幫以及其他零散的商人。凌雲翼今年要的軍費,總算一部分有眉目了!
因此,他用手在這聯名信上敲了敲,隨即似笑非笑地說道:“那是不是說,今年的數字,從此就成爲永制?”
言大老爺臉色頓時有些僵硬,忍不住去看了一眼趙老爺,這時候,趙老爺卻沉聲說道;“我三人今次代表廣府商幫,此數字可作爲今後永制。”
要知道,對外貿易是有浮動數額的,有時候多,有時候少,用永制這種定額稅制,可想而知會有多大的出入,但是,偏偏這年頭大多數地方官府,以及朝廷,全都喜歡這種一下子定死的定額稅,汪孚林暫時沒辦法也沒能力去矯正上層的這種認識,他便點了點頭,同時又瞄了一眼聯名信最下方的話。
廣府商幫同時還承諾,今年廣州府的夏稅和秋糧,包括那些歲派和不時坐派,全都會協助裡甲徵收——言下之意不外乎是,如果收不齊,他們會補!
小小一個徽州府,每年正項賦稅再加上各種各樣的雜項徵派,都要達到十幾萬兩,更何況在天南富甲一方的廣州府?廣府商幫這些商人確實是在割肉!
躊躇了好一會兒,汪孚林便沉聲說道:“爾等這封聯名信,我會呈送給凌制臺。如果凌制臺點頭,保商組建的議事局之中,至少可以給廣府幫兩個名額。”
至少兩個!相比之前因爲怠慢而可能招致的顆粒無收這一結局,簡直是意外之喜!要知道,議事局最大的權力不但在於接洽佛郎機人,壟斷貨物,而且還得到了支配濠鏡土地的權力。但他們更想提的是另外一件事,那便是能不能通過顯然支持海貿的汪孚林,能夠像福建漳州府月港一樣,在香山的濠鏡澳開港!可這話卻還不適合現在提,得另找機會單獨對汪孚林挑明。
儘管汪孚林提都沒提最後關於賦稅的話,但言大老爺和趙老爺卻心裡有數。至於馮三爺,今天他跟來本就只是爲了歷練,所以沒有發表什麼意見。可等到他們三人正準備告退,騰出地方給汪孚林和蔡師爺以及那個佛郎機人商談的時候,汪孚林卻突然開口問道:“我聽說,廣府幫爲首的話事者,之前二十年來,一直都是廣州新南城的潘老太爺?”
被人提到這麼一位廣府商幫的代表人物,言大老爺和趙老爺對視了一眼,便由後者欠身答道:“從前確實大多都是潘老太爺拍板話事,他爲人公道,我等也願附驥尾。然則年初潘老太爺身體欠安在家休養,數月以來很少露面,據說狀況很不好。我們三人這次過來,也有去探病的意思。”
馮三爺差點露出錯愕的表情。他們這次來廣州城要去探望那個老不死,之前沒說過啊?舅舅還真敢說,那個老不死什麼時候爲人公道了,分明是老奸巨猾,坑了人還叫你有苦說不出,最最讓外人說閒話的是,這老不死元配和續絃各生了一個兒子,老不死別說一碗水端平了,就爲了後孃的枕邊風和幼子的哭訴,隨便挑了個錯就把嫡長子給趕跑了,現在人死活都不知道。這筆舊賬從前沒人敢清算,如今老傢伙癱在牀上再也沒有往昔霸氣,族裡就鬧翻天了!偏偏那個後孃還在拼命清洗那老頭子的原班人馬,所以這次濠鏡之事,潘家根本就被撇開了。
“原來如此……那到時候諸位去探病的時候,我一塊去一趟,也算是憐老之意。”
趙老爺不過是隨口一說,沒想到汪孚林竟然要親自走一趟,他愣了一愣後也找不出推搪的理由,只能順勢答應了下來。等到三人出了察院之後,他們立刻面面相覷,城府不深的馮三爺皺了皺眉,見四周都是自家隨從,他就低聲問道:“這位汪爺是什麼意思?”
“本來,橫豎都是潘家的事情,和我們無關,隔岸觀火就好。反正潘老爺子也已經享受夠久了,如果他家中真的內訌,那也是因爲他的偏心。”言大老爺說到這裡,卻突然詞鋒一轉道,“但是,脣亡齒寒,前車之鑑,我們也不能太過於袖手旁觀。潘老太爺昔日對我也有些指點提攜的恩德,如果這位汪爺真的心存不良,我就不能袖手旁觀了。”
趙老爺則補充道:“當然,如果汪爺純粹只是爲了敬老尊賢,那麼我們就純粹當成是尊老探病,在汪爺面前裝得像那麼一回事就行了。言大老爺你要還恩,但想來也希望潘家不要像從前那樣強勢,不是嗎?咱們這次聯袂到廣州城來遞交聯名信,壓下了其他人,不就是爲了拿下能在廣府商幫的話事權?”
馮三爺頓時恍然大悟。他們這些天來合縱連橫,終於搶在潮州幫的前面先見到了汪孚林,可不就是爲了佔得先機?商幫的利益固然重要,可也及不上家族的利益!至於潘家的事情,順帶管一管就行了。
而代表汪孚林將三人送到二門的陳炳昌回到廳堂,同樣心裡迷迷糊糊,不大理解爲什麼汪孚林要約那三位商人探什麼病——他天天跟着汪孚林,沒見其關注那位潘老太爺啊?可他來到汪孚林身邊再次站定的時候,卻發現汪孚林和那位弗朗西斯神父說的完全是另一碼事,竟然談的不是什麼商業,而是他完全沒料到的其他話題。
“汪大人之前談到的那些種子,主教閣下已經派人去收集過,但因爲種類太多,要分門別類,記述特性以及種植要點,所以我這一次沒有帶來。”
“賈主教能夠記得當初這件事,那真是太好了。”汪孚林欣然頷首,隨即拋出了預備已久的另一件事,“我聽說天主教在澳門開了一家聖保祿修院,專門培訓來自葡萄牙的傳教士學習我國的語言?那麼,我想提出一個要求,我這裡會推薦幾個人,希望他能夠在最快的時間裡教授他們葡萄牙語,使得他們能夠初步用葡萄牙語和葡萄牙人交談。如果這次嘗試能夠成功,那麼,我還想委託聖保祿修院替我培養一批能夠精通葡萄牙語讀寫的人。如果可能,這將是一次長遠的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