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還有不少人豎起耳朵準備聽汪孚林的佳作,可李師爺這話一出,一樓各桌上不禁起了一陣騷動。今日這英雄宴三個字的名頭,是從前爲下場生員餞行時從來都沒有過的,更何況這樣羣宦雲集的場面也頗爲難得。哪怕這些座上嘉賓很多是退下來的,又或者斷了仕途的人,可在朝廷誰沒有幾個舊友,如果能夠博得他們幾句讚許,將來說不定有用。因此,在片刻的亂哄哄之後,就已經有自忖有急才的人霍然站起身來。
“以英雄宴爲名作詩,倒是真雅緻!我便拋磚引玉吧。狀元樓中羅珍饈,芸芸衆生獨我憂。龍門鳳口高千尺,不期祥雲送扁舟。”
聽到這指代意義極其明顯的詩,汪孚林趕緊拂落了桌子上一雙筷子,藉着低頭下去撿的機會,差點沒笑出聲來。這種衆人皆愚我獨賢,又表示不肯藉助外力中舉的高調實在太可樂了,就算他知道自己做不出正經詩詞,不該嘲諷別人,可還是有些忍不住。他正打算打疊了心情再回座繼續端坐,可那邊廂又已經有人開始吟詩了。
畢竟,二樓三樓那些大有名聲的生員在這種場合需要矜持,可這些身處底樓,去參加秋闈只相當於陪考的秀才,卻誰都不想放棄機會。
於是,汪孚林乾脆繼續躲着偷笑,繼而只聽啪的一聲,緊跟着桌下多了一雙筷子,不多時又多出了一個腦袋,恰是和自己隔了兩個位子的李師爺。兩人在桌子底下面面相覷了一會兒,他就反應過來,衝着李師爺豎起大拇指,讚歎對方爲自己解圍的這一招,誰想到李師爺卻嘿然一笑,露出了一口好牙。
“聽說你在歙縣生員當中名聲很好,這麼一鬧,那劉教授恐怕要坐不住了。誰讓他自己非得用英雄宴爲題?這本來該是今日主旨的!”
汪孚林從前還認爲,***鑽研科舉的李師爺也許學問雖好,人卻是個書呆子,可對方剛剛那一招移禍江東之計用得相當巧妙,他不得不對這位弱冠舉人刮目相看。果然,隨着一樓大堂亂成一鍋粥,詩詞歌賦齊飛,畢竟很多生員爲了今天,都準備了映襯英雄宴主題的佳作,這會兒哪忍得住?而二樓上頭那傳話的人最初還想彈壓,須臾聲音就被蓋下了,反而連二樓也騷動了起來。至於三樓,汪孚林和李師爺看不到,但實則那兒纔是譁亂的重災區。
因爲,歙縣的才子們出離憤怒了!
於是,府學的劉教授立刻遭到了炮轟。率先挑起爭端的卻並不是程奎這個和汪孚林有些往來的,而是出身歙縣巖鎮,今年要下場大比的監生方用斌。耳聽得底下一樓二樓亂哄哄一片,身處第三桌的他便站起身來,衝着主桌的劉教授走了過去,因笑道:“劉教授,今日英雄宴乃是爲秋闈下場的大傢伙餞行,汪孚林今年剛通過道試,不過是應邀前來此地,感受一下我徽州士林的氣氛,不知劉教授爲何偏偏獨挑中了他?”
府學教授是個清貧職司,劉教授這次收了府學幾個生員的好處,一時利令智昏,剛剛悄悄吩咐身邊一個隨從到一樓去傳命,可沒想到突然激起了這樣的變故,聽到一樓二樓動靜不對,他就有些後悔了。此刻發難的方用斌又不是尋常生員,不歸他管,他只能硬着頭皮說道:“我也是聽說此子名聲,故而藉着今次機會考一考他……”
“不止是尋常考問吧?我怎麼聽說,昨天晚上有鬼鬼祟祟的人出沒劉教授家裡,滿手去的,空手走的。”這一次發難的方策同樣是出身歙縣巖鎮方氏,卻是正經府學廩生,可這會兒揭劉教授短卻毫不留情,“這英雄宴後出英雄集,本是各縣全都商量好的,劉教授莫非忘記了?”
看到巖鎮方氏先後有兩人出來,同在第三桌,本打算起身的程奎立刻坐了下去,對身邊吳家兄弟嘿然笑道:“沒想到這次是豐幹社的才子打頭陣,南明先生看來這是是要立下馬威了!”
所謂豐幹社,是汪道昆回鄉之後組織的詩社,其中成員不是其弟子,就是在門下走動頻繁的生員,甚至還有不屑科舉的白身,但在民間心目中,能躋身其中的全都是才子,其中出自巖鎮方氏的最多。劉教授面對這兩重發難,頓時有些下不來臺,他咬咬牙正要擺出師長的架子,訓斥方策的無禮,主桌上終於傳來了一個聲音。
“些許小事,何必大動干戈?既是一樓二樓諸生已經迫不及待吟詩紀念,就放任他們盡興好了。”
說話的是來自婺源的鄉宦洪垣,他是今日所有鄉宦之中最年老的,比汪尚寧年紀還大一大截,已經年近八十。他受業於一代大儒湛若水,在溫州知府任上被罷官回鄉,迄今已經有三十五六年,在徽州府頗有聲望,所以他這一開口,誰也不能不給他一個面子。他見方氏二生最終回座,這才笑眯眯地說道:“我剛剛上樓時,見一樓靠樓梯的那一桌上有年不過八九的童子,想來便是那汪孚林之養子了,同桌諸人也無不是年輕才俊,何妨都請上來大家一觀?”
洪垣倚老賣老,徽州知府段朝宗忍不住心中微微咯噔一下。他斜睨了汪道昆一眼,見人含笑對自己舉盞,繼而輕啜慢飲,再看到同桌的汪尚寧亦是微微頷首,今天不想來卻不得不來的他只能開口說道:“洪老先生既然這麼說,那就請汪孚林那一桌衆人都上樓來一會吧。”
作爲歙縣令,一縣父母官,葉鈞耀今天座次僅次於段朝宗,畢竟他也是主司。這會兒聽到段朝宗這話,原本正用飲酒來掩飾心頭不滿的他頓時嗆着了,那咳嗽聲止都止不住。汪孚林和金寶父子他不擔心,可問題在於,混在同桌的還有李師爺和他家兒子!如果他知道還要加上秋楓這麼一個書童,這會兒恐怕就要更加無措了。即便如此,眼看着樓梯上出現了那一行人的身影,他還是感到一顆心跳得飛快。
只希望自家那胖兒子老實一點,最好別說話!
別的暫且不論,這上樓的一行六人中,只說年紀,最大的李師爺也纔不到二十,程乃軒十六,汪孚林十四,葉小胖和秋楓十一二,金寶八歲,在今日老少不一的生員中,這無疑是極其年輕的陣容。哪怕葉小胖圓滾滾的,五官卻長得無可挑剔,至於汪孚林在內的其他人更是一等一的俊朗標緻。只是一入眼,就連徽州知府段朝宗也忍不住暗自點頭,目光落在年紀彷彿的汪孚林和程乃軒身上,尋思那個纔是正主。
眼見自家胖兒子那身材猶如鶴立雞羣,葉鈞耀很想找一條地縫鑽進去,第一次覺得女兒死抓兒子減肥是正確的。眼見得葉小胖隨衆像模像樣揖禮,他稍稍按捺了緊張的情緒舉杯飲酒,誰曾想身邊段府尊突然開口問道:“咦,這不是葉賢侄麼?你怎的來了?”
葉鈞耀頓時不幸地又嗆着了。他竟然忘了曾經帶着自己一雙子女拜見過府尊!
就在他只覺今天簡直是來丟臉的時候,就只見葉小胖再次躬身行禮道:“回稟府尊,我聽說今日徽州一府六縣英才盡聚狀元樓,有意前來一睹風采,激勵自己今後好學上進,蟾宮折桂,所以再三央求父親不成,就厚顏混了進來。此事父親一無所知,還請府尊不要怪罪父親。”
段朝宗之前只對葉小胖的身材有印象,其他早就忘乾淨了,此刻見葉小胖不卑不亢口齒流利,胖墩墩的反顯可愛,他頓時笑了。因見主桌其他鄉宦有的若有所思,有的不明所以,他就笑道:“這是葉知縣家公子。”
聽到身邊衆人或敷衍或真心地給了胖兒子幾句稱讚,葉鈞耀這才終於結束了痛苦的嗆咳,心裡不斷感謝諸天神佛,沒讓兒子丟臉。爲了轉移別人的注意力,他趕緊再次咳嗽一聲道:“孚林,金寶,府尊和各位老先生都對你好奇得很,你還不帶金寶上前見過各位?”
剛剛用最快的速度教了葉小胖一段說辭,此刻見其過了關,轉眼就輪到了自家父子,汪孚林便帶着金寶上了前。他已經經歷過兩次大陣仗了,這會兒再假裝緊張有些不切實際,因此他當然挺鎮定。和他相比,金寶卻貨真價實地緊張,若不是想到後頭還有李師爺撐着,他興許會鬧出同手同腳的笑話來。
就在這時候,席上突然拋來一句突兀的話:“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這真是汪孚林你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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