狀元樓位於徽州府衙司獄司南面的狀元坊旁邊。之所以有這個名字,還是因爲正德年間歙縣出過一個狀元唐皋。這是自從洪武年間徽州府出了一個狀元后,時隔七八十年再一次填補空白,故而在一座氣派的狀元坊蓋好了之後,就有精明的生意人在旁邊蓋了一座狀元樓。這樣絕佳的口彩,再加上那可以俯瞰狀元坊的絕佳的地理位置,使得這狀元樓成了府城中士人舉子光顧最多的地方。
往年雖說徽州府各縣也都有爲生員或舉子赴考餞行的宴會,可如同今年這樣隆重的,卻還是頭一次。狀元樓的東家是績溪人洪仁武,自從攬下這麼一件事後,他便親自奔前走後張羅,又去添了一批廚子夥計備用。爲了不至於犯夜,英雄宴是午宴,而非晚宴,他和那些廚子早幾天就忙活了起來,而後從前一天晚上開始就根本沒時間閤眼,全都在不停地準備。好在最頭疼的座次問題,各縣都派出了專人來安排,不用他操心,否則他頭髮也不知道要掉多少。
今日有份出席的並不是所有生員,那些僥倖混了個功名就心滿意足的沒那資格,長年混跡於科考三四等,距離裁汰只差一步的也沒資格,除卻今科要下秋闈的那些佼佼者之外,就是少數被人評價爲極具潛質的明日之星——這其中就有被長輩又或兄長帶來的年少童生。
每縣科考排在一二等,能夠參加鄉試的足有三四十人,六縣便是兩百多人,再加上特邀鄉宦,府縣官員,混進來的童生以及各色人物,差不多是小三百人,三層樓一樓十桌,滿滿當當。而三樓的十桌,主桌是徽州府衙和歙縣衙門的主司和頂尖的鄉宦,次桌是州縣屬官和次一等的鄉宦,剩下八桌的分配問題,六縣差點沒打破頭。最終歙縣奪下三桌,其餘五桌則是婺源兩桌,休寧一桌,祁門一桌,績溪和黟縣共一桌。
這全都是按照往年進士和舉人的比例來的,縱使不服氣的也只能暗自生悶氣。至於二樓一樓的分配,則稍稍簡單一些。
從巳正(十點)過後,就有生員三五成羣地趕到了這裡。這些來得早的人大都已經參加過一次兩次三次的鄉試大比,深知難度,更知道自己希望不大,所以座次也大多位於一樓大堂。只不過,親自迎客的洪仁武仍然對每一個人都笑容可掬禮數周到。因爲科舉這種事是沒個準的,一次就奪下解元的,可能如同唐寅那樣倒黴,而七八次才考中舉人的,也有可能再考中一個進士。在這種場合,寧負白頭翁,莫欺少年窮要不得,一碗水絕對要端平。
隨着人越來越多,一樓二樓都坐了個六分滿。尤其是坐在最靠外的人,全都在後到的人中,找尋那些聲名在外的人影。
“看,那是黟縣趙明章,據說黟縣今科最有指望的就是他了,還有人說他能中個亞元。”
“那是祁門的潘政,上一次鄉試據說是墨滴污了字紙,這才遺憾落榜。”
“快瞧瞧,那是鮑氏三兄弟,一家三秀才,只可惜沒出一個舉人!”
在這樣的議論聲中,一個個身穿襴衫的秀才或昂首挺胸,或謙和恭敬地進入了狀元樓。每個人都早就知道自己的座次,呼朋喚友坐定之後,也就跟着其他人一塊繼續八卦他們後頭到來的人。但迄今爲止,別說那些各縣鄉宦還沒有一個到,三樓座次上也只是稀稀拉拉坐了沒幾個人。顯然印證了一句老話,重要的大人物總是姍姍來遲的。先到者腹誹歸腹誹,但很多人都心知肚明自己這次下場也只是碰運氣,只能在心裡羨慕嫉妒恨而已。
“那是歙縣的程奎!”
“不止是程奎,你瞧他身邊的,不是西溪南和南溪南那吳家兄弟?”
“還有幾個是誰?怎麼那麼年輕,瞧着也面生得很。”
二樓臨窗幾個生員你一言我一語,須臾,也有人湊到這裡往下俯瞰。只見那三個衆人很熟悉的歙縣年輕俊傑旁邊,還有幾個更年輕的,其中一個十五六,兩個十三四,最小的是一個年方八九歲的童子。衆人面面相覷了一陣子,正絞盡腦汁想着這有資格和程奎等人同行的是誰,便突然有人驚呼一聲道:“我知道了,定然是歙縣那個汪孚林,還有他那養子汪金寶!”
“那就是傳說中那對父子?快讓開給我看看!”
“真的看上去就相差五六歲,十四歲的爹,八歲的兒子,真稀奇!”
“別隻顧着說稀奇,就這十四歲的小子,攪動起多大風雨?今天竟是連英雄宴都來插上一腳了,好大的臉面!”
這狀元樓周邊今天也不知道調集了多少府衙的三班衙役維持秩序,因此生員從十字街過來就不許騎馬坐車坐轎,一律步行。汪孚林和程奎等人來的時候,入眼的老少全是這一襲玉色(高雅的淡綠淡青)襴衫,每一個人都湮沒在這青色的海洋之中。而來到狀元樓前,他只不過隨意一擡頭,就發現二樓臨窗的位置滿滿當當全都擠着人,甚至還有人伸出手指朝他們指指點點,就連三樓也隱約有十餘人在居高臨下俯瞰。
“雙木,到時候奎哥是要上三樓的,我們就在底樓,那兒人雜,位子我讓奎哥單獨安排了,這樣你帶着金寶和秋楓也就不成問題了。”程乃軒一邊說一邊斜睨了秋楓一眼,暗自嘀咕汪孚林的濫好心。金寶也就算了,可汪孚林竟然連秋楓也給換了一身行頭把人給夾帶進來了,這到底怎麼想的?
汪孚林也是得知自己和程乃軒位子在一樓,這纔在秋楓的一再懇求之下,答應帶其去領略一下市面。畢竟,前時他明裡暗裡兩手棋的時候,秋楓不但悄悄去給劉會捎過信,也曾經和兩個程家家丁一塊東奔西走吸引過別人的注意力。再加上平日做事盡心竭力,認人的本事也幫過他不少,除卻偶爾自作主張和衝動行事,沒有什麼值得挑剔的地方。再加上這小傢伙對於讀書人的憧憬,他心一軟就應了。
狀元樓的東家洪仁武過來打過招呼,立刻滿臉堆笑親自領衆人進了門,可後頭還有來人,他自是少不得告罪一聲又出去了。程奎和吳中明吳應明親自把汪孚林幾個引到靠近樓梯的一張空桌子,程奎才壓低聲音說道:“這裡是我特意吩咐人留出來的一桌,你家金寶,還有你這書童就不至於被人挑刺,加上有軒弟在,鎮場子就容易,不至於會有其他人打攪。而且這裡回頭上樓方便,一會兒上頭咱們歙縣幾位老大人進來時,這裡也容易瞧見。”
汪孚林謝了一聲,目送程奎三人上樓,這才招呼了程乃軒入座。
這一桌上,他左手邊是程乃軒,右手邊是金寶,而秋楓則坐在金寶旁邊。後兩者都還是第一次出席這樣全都是讀書人的場合,全都臉色有些死板。秋楓是說不出的緊張,但金寶眼睛卻滴溜溜直轉,當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時,他登時眼睛大亮,竟是忘了緊張,蹭的一下站起身來用力招了招手。
歙縣往年也有八九歲進學的生員,可這兩三年沒有如此突圍的神童,再加上金寶剛剛來時就引起了無窮矚目,這會兒更是好多人往這邊看了過來。
而那年方弱冠形容俊朗的年輕人本在左顧右盼,當發現金寶時,他登時笑吟吟快步走了過來,對着目瞪口呆的汪孚林拱了拱手道:“不介意我坐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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