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天謝地,總算平安出來了!”程乃軒上上下下打量了汪孚林片刻,這纔不無擔心地問道,“除了奎哥,我其他堂兄弟,也好表兄弟也好,在我爹面前少有能不挨訓的,甚至還有人嚇得不敢登門,雙木,我爹沒問難你吧?”
“你爹哪有那麼可怕。”嘴上這麼說,汪孚林心裡卻說,和你爹打交道比和葉縣尊打交道還累,隨即就岔開話題道,“今天我來,是有件事和你商量。”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程乃軒二話不說拍了胸脯,又差遣墨香在外守着,一把拽起汪孚林進書房。眼見得對方跨過門檻就驚愕地瞪大了眼睛,他就訕訕地說道,“你也知道我爹的性子,這裡是他親手佈置的,不許我改動半點。”
偌大的屋子並沒有隔斷,北、東、西三面牆都是書架,上頭密密麻麻摞滿了書,靠東面的書架旁邊擺着一張竹榻,中間是一張大書案,後頭一張黃花梨座椅,上頭文房四寶一應俱全。西面是一張琴架,一旁是幾個大卷缸,裡頭一卷卷放滿了,也不知道是名人法帖,還是書畫精品。至於其餘各色擺設玩器,一樣都沒有,看着一片風雅之氣撲面而來,要不知道的還以爲程大公子是個多勤學苦讀的人。
汪孚林在這一片書香瀚海之中來到了書案旁邊,繼而就發現了一件極其尷尬的事,這裡只有主位沒有客位!而下一刻,程乃軒也發現了這難堪的局面,東張西望了一陣子,目光便落在了竹榻上,當即壞笑道:“要不,把竹榻搬過來,你姑且湊合着坐坐?”
“去你的,站着說吧!”汪孚林着實不知道該怎麼說這損友是好,乾脆從懷裡掏出一樣東西遞過去道,“瞧瞧這玩意,你可認識?”
汪孚林遞過去的,正是他此前回松明山的路上,在路邊一棵樹上敲下來的一顆果實。程乃軒有些奇怪,伸手接過來反反覆覆看了看,這纔不太確定地說道:“雖說似乎是剛長出沒多久的,顏色也不對,可瞧着好像是小胡桃。你哪來的?”
“你認識?”汪孚林沒想到城裡長大的程乃軒竟然會認識這個,不禁有些驚喜,“你知道這東西有什麼用?”
“榨油啊!我家有個管事,管着一家油坊,專管榨油。什麼茶籽、蕓薹子、大豆、芝麻……能榨油的多了。上次他不知道打哪聽說這東西剝開之後能榨油,而且又是長在山間不用錢,僱人去敲打下來,撿了幾車,可弄回來之後才傻了眼,光是剝裡外兩層殼的人力,多少人都不夠,哪怕東西不用錢,這榨油也不合算。於是他一氣之下,就把這幾車全都扔了。你問這個幹嗎,莫非打算開油坊?趁早別幹這事,虧不死你。”
程家還真是產業多!
汪孚林心中感慨,但卻笑着說道:“此物榨油確實不太容易,可當零嘴不錯。”
程乃軒一聽這話,險些沒把眼珠子給瞪出來。沒聽說汪孚林好吃啊?轉瞬間,他就想到了金寶身上,當即眉開眼笑地說道:“你要吃還不容易,我回頭讓墨香問問那油坊就是了。”
“去年的那是陳貨,哪裡還能吃,今年的還得等到白露前後才能收穫。到那時候,讓你家那管事給我搜羅幾車就是。”見程乃軒不可思議地瞪着自己,顯然意思是你一個人能吃那許多,他便笑眯眯地說道,“眼下嗑瓜子的人有多少,日後吃這小胡桃的人就有多少。你別管了,一飽口舌之慾而已。”
程乃軒有些難以置信地咂巴着嘴,最終無奈答應了下來。可讓他沒想到的是,轉瞬之間,汪孚林又走到書案前,拿起一塊徽墨磨了半硯臺的墨,隨即攤開一張紙,提筆蘸墨寫寫畫畫,不消一會兒,紙上就出現了幾種奇奇怪怪的東西。
“這是什麼?”
“都是吃的。應該是打南洋運過來的,你幫我打探一下消息,哪怕只有種子也行。”
汪孚林知道這些東西應該是從美洲運到南洋,再從南洋轉運過來的,但不打算對程乃軒解釋太多。他指了指上頭的東西,一樣一樣地說道,“這個,可能叫辣椒,也可能叫番椒,紅色青色都有,入口辛辣,和花椒薑黃有點類似。這個一根根長的,上頭是一粒一粒黃色的,大概叫玉米,或者別的什麼名字,烤着吃煮着吃都不錯。這個大紅色有點像果子的,大概叫洋柿子?也許是這個名,反正這麼大一隻,鮮紅鮮紅的,炒雞蛋最爲絕妙,生吃也滋味不錯……”
程乃軒聽汪孚林如數家珍似的說着一樣樣吃的東西,足足七八種,他到最後終於確定,他從前竟忽略了汪孚林的一個屬性。
這傢伙簡直是吃貨啊!
馬家客棧中,秋楓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院子裡的井邊漿洗衣服,雖是井水冰涼,自己又坐在樹蔭底下,但如今的天氣已經很熱了,他時不時擡起手擦擦汗,漸漸就停下手中動作發起呆來。
這時候,汪孚林在程家大宅拜會程公子,金寶在知縣官廨的李師爺那兒讀書,只剩下他一個留在這裡,雖說廂房還有四個轎伕住着,但那種孤零零的感覺仍然死死包裹了他,讓他無法動彈。他被程老爺送過來,前前後後已經快一個月了,汪孚林對他也着實不錯,身邊的書隨他翻看,就是筆墨紙硯也都准許他使用,平時最多是教訓告誡,從來不曾打罵過他。論理他一個一張死契賣了給人當奴僕的,有這樣的生活,已經很應該知足了。
可有金寶的對比在,他不知道爲什麼,就是無法甘心!而且,金寶才只八歲,接下來幾年興許會大放光明,他卻已經十一歲了!難道就這樣渾渾噩噩,再大幾歲便隨便娶個村婦,而後一輩子做牛做馬?
想起賣了他之後拿了十二兩銀子,喜形於色的老父,秋楓只覺得眼睛發酸,不知不覺就簌簌掉下了眼淚。他生怕被人瞧見,擡手正要去擦,突然只聽得外間傳來了一個聲音:“秋楓,你家裡人給你送東西來了!”
秋楓一下子呆若木雞。自從他被賣了,雖說就在歙縣城中,可爲了避免勾起心頭痛楚,他一次都沒回過家。至於家中親人,他也不覺得會費那個神來找自己。可是,這樣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卻偏偏發生了!他下意識地丟下手中衣物,隨便在水裡搓洗了一下雙手,溼淋淋的也顧不上擦乾,就這麼急匆匆地邁開腳步往外跑去。
可是,當他跟着那報信的夥計來到客棧一處小門的時候,卻發現來的是個三十出頭,脣上蓄有一叢鬍鬚,臉上有幾顆痣的男子,面目陌生,從未見過。
“是你爹讓我給你捎點東西。”來人笑容滿面地把一個包袱遞了過去。
秋楓見那夥計已經走了,他連忙用手在衣服上抹了抹,伸手將包袱接了過來。入手那沉甸甸的分量讓他頗爲疑惑,思來想去,他乾脆當着來人的面將其解開,卻只見裡頭是一套衣裳鞋襪,料子全都是最好的,針腳細密,往日他只在那些讀書相公的身上見過,鞋子亦是黑頭雲履。大爲震驚的他盯着這些東西看了好一會兒,這才擡起頭說道:“我娘做不出這樣的衣裳,也用不起這樣的料子。你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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