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在劉家口關城停留了一個晚上,次日一大清早便上路啓程。自始至終,駐守此地的千總葉思忠就沒露過面。對此,汪孚林半點沒在意。別說不知道,就算知道他是新進士,人家身爲貨真價實提着腦袋在東南殺過倭寇的武將,也未必會上杆子巴結,又不是人人都像沈端又或者路懷遠似的。畢竟,葉思忠出身義烏大戶,不同先前那兩位,一直都是戚家軍中的中堅人物。
說來也巧,汪道昆和戚繼光是在福建因爲抗倭並肩作戰,方纔結下的交情。戚繼光親自一手打造的戚家軍幾乎清一色都是義烏人,而汪道昆出仕之後的初任官就是義烏縣令,兩人可謂和義烏都有不解之緣。由此可見,兩人能有那樣的交情,也脫不開義烏兩字。
沒能見到葉思忠,汪孚林只是有點小小的遺憾,但繼續東行的一路上,和嚮導和親兵們熟稔了,彼此全都談笑無忌,他得知了另外一個消息時,那就是真正的遺憾了。因爲原薊鎮東路副總兵,統轄燕河營、臺頭營、石門寨、山海關四路的胡守仁,就在今年剛剛被調回福建擔任總兵官,追剿倭寇——其實也就是盤踞在那一帶的幾個海盜集團。作爲戚繼光麾下官職最高的將領,此人從東南到薊鎮,能打仗,能吃苦耐勞,是戚繼光最得力的臂膀之一。
“當年去義烏招兵的,就是胡大帥,誰都沒想到,他竟然這麼快就當到總兵啦!”
儘管之前正是汪孚林親口借了鍾南風三人,但這一路上,鍾南風並沒有主動湊上去,彼此之間也就談不上很多交流。另兩個浙軍老卒顯然也因爲在南京被何四騙了的那一次,對人對事全都多幾分提防和警惕。久而久之,三個人和其他人之間,就有一層明顯的隔閡。他們也都察覺到了,可汪孚林身邊的人是一個圈子,沈家叔侄一行人又是一個圈子,剩下的親兵嚮導還是一個圈子,他們自己不主動套近乎,只能是被排擠在外圍。
此時此刻,聽到嚮導老黃在那唾沫星子亂飛地說着胡守仁的戰績,鍾南風和另兩人卻破天荒一改往日的心不在焉,聽得很起勁。
“胡大帥這纔多少歲?嘉靖三十五年,他開始跟着戚大帥抗倭,現在才三十五六,戰績全都是一刀一槍打出來的!”
“民間不是有傳言說,胡大帥嘉靖四十二年襲封世襲指揮僉事軍職的時候,才二十歲?現在當上總兵也還剛剛三十?”
“那是瞎胡鬧,胡大帥因爲家裡是軍中世家,沒襲職的時候就是百戶,那時候好像是嘉靖三十五年?總不成他十三歲就從軍了吧,家裡也不讓啊!”
發現一幫人漸漸開始爭論胡守仁的年齡問題,鍾南風也就沒了興致,當看到身旁兩個浙軍老卒不停的往汪孚林那邊瞟,他這纔想到三人這些日子的處境,忍不住低聲說道:“汪小官人也算是仗義的好人,我這人牛脾氣,拉不下臉去套近乎,你們要是願意,可以去道個謝,總好過凡事被人撇在外面。”
兩個浙軍老卒都是當年胡宗憲命人編練出來的兵卒,並不是義烏出身的戚家軍,上陣少,戰功也就遠比不上戚家軍的輝煌,可此刻聽其他人閒扯的時候,他們注意到的並不僅僅是胡守仁的那些戰績,而是一直注視着汪孚林身側的幾個人。儘管這些人沒怎麼說話,離開也遠,但他們注意對方不是這一天,而是之前天天都在關注,故而此刻竟沒怎麼聽清楚鍾南風的話,只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屁股都沒挪動一下。
鍾南風只以爲他們並不願意,也就沒放在心上。可沒過多久,休息夠了要上路的時候,他就聽到背後兩個人低聲說起了話。
“你瞅準了,真的沒錯?”
“不就是在南京城裡擡過轎子,當過車伕的李二龍,趙三麻子嗎?雖說交道打得少,可我絕不會認錯的!”
“可要是這樣,他們也應該認識我們,怎麼這一路都走了十幾天,他們就一個招呼都不打?”
“往日他們都是最愛起鬨說話的人,現如今卻都成了悶嘴葫蘆,我也心裡納悶得很……乾脆就去問問,否則我心裡憋得慌!”
鍾南風正聽得有些莫名其妙,暗想這都說得誰跟誰啊,卻沒想到,兩人竟是牽着馬真湊過去了。他想着這兩個傢伙剛來喜峰口的時候,比自己當初還要莽撞冒失,很有些不放心,趕緊也牽着馬跟上。等快到汪孚林跟前時,他眼看兩人並沒有去和那位汪小官人搭訕,而是直奔了幾個隨從,不禁更加摸不着頭腦。他這種說不出的疑惑,在聽見人開口問出來那句沒頭沒腦的話時,更是達到了頂點。
“這兩位兄臺,我們之前是不是在南京城裡見過?”
突兀的問題過後,便是長久的沉默。足足好一會兒,被問到的兩個人之一方纔笑了一聲:“居然能忍到現在,還真是不容易。這不是說話的地方,等晚上找到住的地方再說!”
在鍾南風看來,這只不過是搪塞,可看到自己的兩個同伴雖有些不滿足,卻真的就此放過了,他不禁更加奇怪。可接下來要趕路,在這寒風呼嘯的季節,一面騎馬趕路,一面說話,那簡直是給喉嚨裡灌風,自找苦吃不說,回頭病了就是大麻煩。所以,他這滿腔疑問就一直憋到了界嶺口關城。這邊駐守的把總比較殷勤,騰出了不少屋子安置他們,眼看兩個同伴又跑去找人了,好奇的他乾脆就又跟了過去。這一次,他就被自己撞破的事實給嚇了一跳。
“你們是說,汪公子在南京把當年被遣散的那些浙軍老卒都收攏了來,合股開了一家鏢局,所以你們纔跟了他?”
鍾南風情不自禁問出口,這才意識到自己這一驚一乍在別人看來不但交淺言深,而且問得有點蠢。他遲疑了一下,就把汪孚林在杭州時,幫忙安置他那些打行兄弟的事說了,誰知道那四個隨從中,爲首的李二龍一點都不奇怪,反而嘿然笑道:“就是因爲姑爺說了杭州的事情,咱們這些人才不服氣。要說你們打行那些烏合之衆訓練訓練,都能開鏢局,咱們好歹當初是經過正規訓練,還打過仗的,難道還能不如打行?”
受過鍾南風不少照應的兩個浙軍老卒,都是家境貧寒的農人出身,自從胡宗憲當初招募農人練兵成軍,家裡的田地就給兄弟親戚給分了,回去之後他們沒田可種,又沒什麼大出息,也就懶得回鄉,只在城裡混。兩人一個叫封仲,一個叫劉勃,但別人都按照排行,叫他們封老二,劉三子。這會兒他們不禁異口同聲地問道:“姑爺?”
就連鍾南風也忍不住問道:“你們不是汪公子收攏招募的嗎?爲什麼稱呼汪公子姑爺?”
李二龍這才發現自己叫順口了,剛剛竟是不知不覺帶了出來,頓時生硬地遮掩道:“我樂意,你管我?反正不止是我,張喜和張兵在南京鏢局裡頭各管一趟事情,我們幾個沒別的能耐,就跟着姑爺出門上京。封老二,劉三子,你們兩個上次在南京險些捅了天大的馬蜂窩,要不是自己硬氣把事情鬧開了,險些就累及一大堆兄弟,所以之前我們就怕你們又犯渾,都沒搭理你們,想不到你們總算還長點眼睛,竟然湊了過來。”
要是別人那麼說,封仲和劉勃都能跳起來,可這會兒被李二龍這樣譏諷,他們卻只是嘴角抽了抽。南京城就那麼多老卒,彼此之間不說都交情很好,也總有些往來,如今汪孚林把那幫人幾乎一網打盡了,他們卻被何四坑得險些害苦了一大堆人,哪裡會沒有愧疚?
鍾南風畢竟沒有真正從過軍,想法卻又和屋子裡這幾個老卒不同。他仔細算了算,突然發現汪孚林那個新科進士的名頭也許對於尋常百姓很能唬人,可他們這些真正打過交道的,方纔能夠領會到其在其他方面的能耐。只在杭州和南京,這位汪小官人就聚攏了多少人?哪怕不能說一聲令下就讓人替他殺人放火,可他很清楚自己那些兄弟的講義氣,這些老卒料想也絕不會差,如果汪孚林在其他地方也和在杭州南京一樣遍地施恩,爲其效力的人會有多少?
“李二哥,趙三哥,你們在不在?”
突然沉默下來的鐘南風以及封仲劉勃乍然聽到外頭那個清脆得有些過分的聲音,這纔回過了神。可搶在他們之前,李二龍已經去打開了門,側身讓了一個大約十七八歲的後生進來。三人認出那似乎是汪孚林最貼身的兩人之一,可還不等他們多看一眼,其他人就已經擋住了他們的視線,就只聽李二龍和趙三麻子與人低低交談了許久,他們只能隱隱約約聽到幾個字眼,似乎是在向人解釋他們的來意。很快,那後生就離開了,只不一會兒卻又折返了過來。
而這一次捎過來的話,卻是讓李二龍陪着封仲和劉勃兩人過去一趟,唯獨沒有鍾南風。對此,鍾南風只覺得心裡撓癢癢似的,說不出什麼滋味,尤其是看到封仲和劉勃帶着深深的提防和警惕過去,約摸兩刻鐘之後回來的時候,恰是眉飛色舞神清氣爽,他就更加滿腹疑問了。偏偏封劉二人壓根沒注意到他的鬱悶,封仲竟是對李二龍說道:“李二哥,你放心,我和劉三子雖說沒有赦免不能回南京,但接下來我們一定好好幹,不會丟了姑爺的臉面!”
鍾南風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就這麼去了一趟,轉身回來也叫上姑爺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就在他糾結的時候,冷不防李二龍開口對他說道:“小官人說了,要是你想回杭州,他會設法替你操作操作,找個機會弄個赦免不難。你要是想紮紮實實在戚大帥身邊從軍,也可以請求戚大帥把你調到三屯營去,你自己好好想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