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新舊兩城,舊城街道格局縱橫交錯,四四方方,而新城卻是包括了蜀岡上和蜀岡下,故而很多住宅裡坊都是因地制宜,其中那些七拐八繞的小路就連本地人也不能盡數瞭解,更不要說外地人。新城因爲是官府向鹽商們募資修建的城牆,其中居民自然也主要是這些鹽商。而爲了搶佔運河地利,甚至於修建靠近運河的私人碼頭,不少鹽商都把宅子安在了運河附近。所以此次運河水滿溢,不少人家自然是水漫金山。
當汪孚林從蜀岡上程家老宅下來時,看到的便是家家戶戶正在攔水自救的場面。當然,這其中也不乏有那些家資雄厚,於是一整座宅子中,重要建築全都建在夯土臺子上,在水患之中還能勉強維持的。但大多數人家也就只能靠沙土袋子攔水。好在新城中的住宅修建至今也就是二三十年,揚州城內的運河水位也不像高郵寶應那樣高出城池一大截,故而儘管已經處處看海,卻還到底尚未變成水鄉澤國。
帶着水火無情的感觸,汪孚林先趕往了鹽運司。自從葉明月帶着小北搬到了這裡,他只靠嚴媽媽兩頭聯繫,再也沒有見過姊妹倆,可現如今畢竟大水當前,他又要急着往鎮江走一趟,嚴媽媽又不能再像從前那樣輕輕鬆鬆溜出來,所以他不得不親自過來。此刻他身穿蓑衣斗笠,身後跟着之前那四人,剛騎馬來到運司街,就發現這裡積了約摸兩尺深的水,雨勢雖不是瓢潑大雨,可也不算小,可就在這樣的惡劣天氣裡,鹽運司門前卻停着一溜十幾輛馬車。
這就苦了車伕以及隨車的那些隨從。在這外頭躲沒法躲,只能泡在水裡等候主人。
汪孚林今天既然已經在汪道旻面前正式挑明瞭身份來意,這會兒就直截了當地策馬到了鹽運司門前。心裡的打算是掣出汪道昆的名帖,然後狐假虎威地求見一下鹽運使顧廷貞。他此來並不僅僅是爲了知會葉家姊妹倆自己的去向。而是考慮到此次水患非同小可,關於鹽業的那點事也基本上收尾了,因此打算開口勸她們回去。可就在他要開口說話的時候,卻突然瞥見裡頭一個和自己一色裝扮的中年人從大堂那邊施施然走了出來。
“呂叔叔!”
汪孚林吃了一驚,也忘了拿出帖子來的事,連忙叫了一聲。而呂光午也自然看見了汪孚林,當下加快了腳步。等到出了鹽運司,他就微笑頷首道:“我還打算去程家找你。沒想到正好碰上了。我已經和她們說好,立刻護送她們離開揚州。畢竟,這場大水何時能退還說不準,接下來很可能又是青黃不接的災荒,縱使揚州城昔日富庶繁華,這次也會元氣大傷,說不定還會亂上幾個月。更何況顧大人自顧尚且不暇,還是不要繼續攪擾的好。”
“那倒是省了我跑一趟。”汪孚林如釋重負,也就不準備再動用汪道昆的人情去見人了,畢竟到時候被人問東問西卻也麻煩。“何時啓程?”
“今天。”見汪孚林一下子瞠目結舌,呂光午便似笑非笑地說道,“擇日不如撞日。再說了,難道程兄沒有請你出馬去鎮江府買糧食?”
“……”
汪孚林瞪大了眼睛看着呂光午,這才第一次意識到,這位看似灑脫不管俗務的新昌呂公子,竟然和程老爺是認識的,而且看樣子還挺熟!
“否則你以爲我怎麼說動那兩個丫頭?葉家大小姐還好,那是能聽勸的性子,小北就不一樣了,要是你不和她們一塊離開揚州。她肯定死都不肯走。昨天我就已經來過敲定了此事,這會兒她們已經整理好了行裝。你就和我在這等着她們,到時候直接就出城南下。我之前出城探過。揚州往南到長江那一段官道情形還算好,水不過膝。不過這一次揚州城裡也本來就不算是災情最重的地方,反倒是淮安府以及高郵和寶應已經是一片澤國。”
該說的話全都讓呂光午給說去了,汪孚林還能說啥?他只能乖乖點頭表示同意。當然,看到外頭那一溜鹽商馬車,他少不得又探問了一下呂光午,果然悉數如他所料,儘管之前一直都有今年夏秋之際鬧水患的傳聞,可因爲消息和程老爺沾邊,很多鹽商都不信,哪怕並不是所有人的鹽貨都存在鈔關東邊的堆棧,可很多都是在地勢低窪的地方,而且因爲動輒幾萬斤幾十萬斤,哪裡是輕易能夠搬動的。
而由於這次水患乃是一夜之間突然襲來,所以,用損失慘重四個字來形容這些鹽商,半點不爲過。
約摸兩刻鐘之後,汪孚林就看到兩輛馬車從運司街另一頭過來,因爲下雨天視線不好,車前都掛着琉璃燈,燈上赫然是一個葉字,顯然是馬車從鹽運司後門出來,再繞到前門和他們會合。當兩輛車一前一後到了近前時,他就看到窗簾被人拉開了一小條縫,隨即就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呂叔叔不是說回頭到程家接了你一塊走嗎?怎麼你也在這?”
“別問我,我這隻小狐狸這次算是被兩隻老狐狸支使得團團轉。”汪孚林一攤手,隨即提醒道,“雨不小,記得路上把窗戶封好,免得回頭車廂進水就麻煩大了。這次是雨中行路,不比上次天氣好,如若車廂裡頭有什麼狀況,儘早說一聲。”
“知道知道,真囉嗦。”嘴裡這麼說,小北還是回過頭來問葉明月道,“姐你有什麼話要對他說的?”
葉明月卻是長話短說道:“天色不早,先趕路吧。”
既然如此,汪孚林也懶得在雨中嘮叨什麼,當下便吩咐跟着的兩個鏢師把油衣包裹的行李先送到後一輛馬車裡,隨即就立刻啓程了。呂光午的兩個伴當早已等候在了南邊城門口,衆人會合之後立刻循官道出城。一路上,起初水還滿過了小半個車軲轆,也就是大半截馬腿。行進速度很慢,可走了約摸一個半時辰之後,水勢便漸漸小多了。一行人走得總算快了起來。即便如此,等衆人趕到渡口。卻也已經到了傍晚。
在如今這種時節,自然很少有船敢於夜渡長江,就算人家敢,汪孚林也絕對不敢冒這樣的風險。於是,他帶人跟着呂光午投宿了一家旅舍。有常常出門在外的呂公子帶路,當然不會再次倒黴地住到了黑店。可當宿下之後,汪孚林找到葉明月和小北一說打算,就立刻招來了激烈的反應。
“讓我們先坐船回去?爲什麼!呂叔叔不是說等你到鎮江買好了糧食。就一塊回徽州?”
“首先,你來的時候是騎馬,而不是坐車,長江上頭那些渡船載兩匹馬還沒什麼問題,卻不可能容納得下你們這兩輛馬車,到時候你們過了長江之後,還要在雨裡再去僱車,而且臨時是否能僱到乾淨的馬車,這就是一個很大的問題。”
見小北頓時啞然,汪孚林就不緊不慢地繼續說道:“第二。我去見應天巡撫張佳胤,不是讓他救助糧食,而是拿着錢去買糧食。這一點有揚州城中汪程兩大鹽商聯名的親筆信,但畢竟不可能帶現銀,我和呂叔叔的行囊裡頭加在一起就只有一百兩黃金而已,到時候我只怕還要重新回一趟揚州結清糧款。難不成你們還要跟着我再跑一趟?第三,高閣老下臺,邵芳也算是失勢了,你不用擔心他又對我怎麼樣。說到底,他已經在我手裡栽過三次了,事不過三。”
聽到汪孚林有條有理拿出了這三條理由。葉明月再看看小北,見她雖說老大不高興。可眼睛卻滴溜溜直轉,她便索性代其問道:“你就放心讓我們這樣回去?”
“雖說夫人又派了不少人手跟來。但我會把我這邊兩個鏢師,還有閔福和吳六一兩位老卒借給你們,我這邊有呂叔叔就夠了。”汪孚林早已想好了,掰着手指頭算了一算,最後擡起頭道,“頂多十天到十五天,我和程乃軒肯定回徽州。我要再不回去,柯先生回頭得嘮叨我一百遍,他就快提着鞭子耳提面命了。”
“真的頂多半個月就回去?”小北盯着汪孚林,見其很乾脆地點頭,她突然站起身去打開了一個裝行李的藤箱,在裡頭翻翻找找好一會兒,竟是把文房四寶給拿了出來,隨即在桌子上不輕不重一放。
見汪孚林看到這一幕瞪大了眼睛,顯然有什麼猜測,她方纔嘴角一挑笑道:“你以爲我是讓你立字爲據省得耍賴?呸,你這傢伙說一套做一套,白紙黑字也未必管用。我是讓你給你爹孃,大姐二孃小妹,還有金寶和秋楓都寫封信,我和姐給你捎回去!”
汪孚林剛剛還真的差點會錯了意,聽到小北這麼說,他方纔覺得很不自在。不論如何,哪怕之前有口信捎回去,見到程老爺和程乃軒之後,也一度寫過一封信寄回去,可畢竟出來這麼久了,家裡那一堆老老小小指不定記掛成什麼樣子,金寶還因爲這個考砸了道試。眼看小北似笑非笑磨墨鋪紙,他提着重若千鈞的筆桿子,哪怕他如今的文采寫起八股文都頭頭是道,這封信該怎麼起頭卻着實犯難。
到最後,他不得不乾脆多費了許多功夫,從汪道蘊吳氏這對父母,汪元莞和汪二孃汪小妹這三姊妹,再加上金寶秋楓,乃至於葉縣尊和蘇夫人,總共寫了四封信,洋洋灑灑用了一沓小箋紙,手都寫酸了。好在都是平實的白話,倒也不用字斟句酌。可當葉明月找了一堆信封過來,讓吹乾墨跡的小北幫忙裝的時候,汪孚林卻注意到信封還多了一個,不由得納悶地看着這位葉大小姐。
“你這個米業行會的撒手大掌櫃就不給那些糧商寫封信,順帶也安撫一下你那個受驚過度的小夥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