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花魁大會已經結束,但半夜三更城門關閉,縱使再有財勢,要輕易進城卻是難能,而且大多數人也不願意嘗試坐吊籃的經歷。再說,練湖已經不是第一次舉辦這種活動了,那些停在湖上的畫舫,原本就是爲了那些豪客過夜而準備的。尤其是那些尚未開苞,今夜花魁大會風頭又被搶了的的清倌人,自有鴇母安排早有心意的豪客上自家畫舫,給她們的梳攏換個好價錢。
至於浮翠園包下的那座畫舫,今晚則是被橫裡殺出來的程咬金給雀佔鳩巢了。儘管最初對喬翠翠的偏激舉動氣得要死,可眼見峰迴路轉,最後還換來了一段佳話,上上下下恨不得把喬翠翠給供起來。所以,對於把畫舫騰出來的要求,鴇母立刻照辦,還拉着喬翠翠掉了幾滴眼淚依依不捨,一副慈母的派頭。直到無關人等全都下船,汪孚林才笑着拍了拍手:“這樣吧,岸邊人多嘴雜,咱們把船開遠些說話!”
汪孚林請了今晚在後頭吃了好些瓜果點心,看了連臺好戲的兩個鏢師和閔福王六一幫忙划船,見牛四帶着喬翠翠上了前來就要行禮,他趕緊閃身躲開,笑吟吟地說:“不關我的事,出手救人的是呂叔叔,我也就是慷他人之慨,那五十朵金花的錢全都是空口說白話向邵大俠和沈公子借的!”
“是啊是啊,呂叔叔功勞最大,你就是錦上添花。沒看邵芳氣得臉都青了,沈公子竟然還木頭人似的,你這好人做得還真輕鬆。”小北在旁邊插嘴道,臉上卻是眉開眼笑,“不過牛四爺眼光真好,喬姑娘今晚那幾句話說得鏗鏘有力!”
牛四是個渾人。此刻只會嘿嘿直笑,可喬翠翠端詳着小北的五官輪廓,又聽她那說話的口氣。便已經隱約明白了過來。因見小北和汪孚林一樣都稱呼呂光午爲呂叔叔,她也不揭破。堅持下拜行過禮後,這纔開口說道:“話說得鏗鏘有力又有什麼用,我不過一介弱女子,即便真的一死,不過是被那些文人墨客寫成亂七八糟的詩文,得一個名聲罷了。那時候我只是因爲心底憋了一口氣,不想連累了四爺。”
“翠翠!”
見牛四似乎打算說什麼,喬翠翠卻直接伸手掩住了他的嘴。旋即又看着呂光午說道:“呂公子救我性命,汪公子助我和四爺成就良緣,我和四爺都是沒有父母親人的人,那些三媒六禮有沒有更不在乎,只請二位今日能夠做個見證。”
事到如今,誰都不會問,這所謂的做個見證是什麼見證。呂光午雖覺得太過倉促,可看到牛四喜形於色連連點頭,他本就是不拘小節的性子,當下爽快答應了。至於汪孚林。他就更加不會在意這些繁文縟節。接下來,拜天地、合巹等成親禮數一一行過,甚至連下頭划槳的四個人。汪孚林都輪番拉上來當了賓客賀喜。當一應程序結束,汪孚林準備把畫舫二樓讓給牛四和喬翠翠時,這對剛剛成婚的夫妻卻都搖了搖頭。
“我們又不是那些成婚之前未曾見過彼此的夫妻,哪裡就這麼猴急?這畫舫中自有廚房,我如今既已嫁爲牛家婦,諸位便猶如夫君的尊長一般,我也該洗手作羹湯敬獻諸位。想來你們也有話要說,我這就先下去準備了。”
見喬翠翠屈膝頷首,竟直接下了樓。小北見牛四欲言又止,覺得自己杵在這也沒什麼用。竟是蹭蹭蹭也跟着追下了樓。這時候,汪孚林纔開口叫了一聲牛四爺。卻被牛四立刻就給打斷了:“汪公子,之前我是不知道你的家世,你現在還叫我牛四爺,那不是寒磣我嗎?和呂公子一樣叫我牛四就行了”
“也好,那我就佔你個便宜,直接叫你老牛得了。”汪孚林知道若是叫一聲叔,年紀夠了的牛四絕不會應,乾脆就想了個折衷的辦法,可如此一來,他忍不住想到了大力牛魔王——在他看來,這個綽號真的很稱牛四。
“你有什麼打算?恕我直言,這次花魁大會你看到了,你從前沒有軟肋,一個人吃飽全家人不餓,再加上又有那麼一批相信你的機工兄弟,別人也沒辦法,可你一旦有家室,就總會有人動歪腦筋。”
“我也知道。”牛四腦袋頓時垂了下去,“今天的鬧劇都是因我而起,卻險些害得她丟了性命,都是我沒用……”
“老牛,這些話就不要說了,你既然知道蘇州杭州的打行,那知不知道,如今杭州的打行,如今有新的業務,那就是鏢局。”
“鏢局?”牛四迷茫地瞪大了眼睛,想了好一陣子,這纔不太確定地說道,“好像我聽說過這個名字。”
呂光午眼見得汪孚林開始對牛四耐心解說杭州城鏢局的由來,他知道接下來不用自己多事,當下悄然背手出了艙室。
入夜的練湖上,陣陣涼風吹來,帶來了幾分溼寒之意,雖說對他沒什麼影響,可卻彷彿有點波及到了他的心境。自從接到何心隱的傳書,他帶着兩個伴當踏出新昌,開始遊走於天下,便發現身懷武藝卻生活困窘的人比比皆是,這其中甚至有很多抗倭老兵!
曾經被朝廷視若東南柱石的胡宗憲尚且會狡兔死走狗烹,更何況那些老兵?倭亂平息之後,戚繼光得到重用去了薊鎮,俞大猷也調去平海賊,打廣西黃朝猛韋銀豹等,可那些辛辛苦苦練出來的軍隊,卻有很多都被解散了,昔日的有功老卒解甲歸田,有多少人晚年困苦?說什麼解甲的兵馬爲亂鄉里,這能夠完全怪主將,又或者那些幾無技能的兵卒?沒看見朝廷又是怎麼安置他們的!
呂光午越想越是憤懣,忍不住一拳砸在了欄杆上。幸虧及時收手,這一下沒砸出什麼損失來,可心底的失望卻終究還在。
忠臣良將以及有功之民不得善終,某些只知道黨同伐異的人卻佔據高位,難不成這天下一代一代就永遠都是走循環往復的路?
當他再次回過神去看艙房中的時候。卻看到汪孚林正伸手扶牛四,可牛四硬是往地上跪,那樣子分明是扶不住了。他心中一動,突然張口說道:“牛四。你不要爲難孚林了,他能夠有你這個幫手,在東南也順當了不少。你上次不是問我,單純的膂力和會用勁究竟有什麼區別,我現在可以告訴你!”
牛四登時把眼睛瞪得滾圓。他卻仍是掙脫汪孚林,跪下磕了個頭,起身之後方纔說道:“這一是謝汪公子你慷慨解囊成全了我和翠翠,二是謝你給我和很多人指了一條康莊大道。三是謝你讓我終於有機會拜沈公子爲師!”
見牛四說完這話大步出去,直接在呂光午面前推金山倒玉柱似的跪了下來,汪孚林雖說有些不明白呂光午緣何非得要正這師徒名分,可他當然不會多嘴,站了片刻就悄悄往樓下去了。本以爲小北這時候一定和喬翠翠一塊泡在廚房中,他卻沒想到小丫頭正坐在底艙,手中還拿着一個酒壺,臉上紅撲撲的。
“哪來的酒?怎麼又喝上了?”
小北聽到聲音,斜睨了汪孚林一眼,便咯吱咯吱笑了起來:“是喬姐姐找出來給我的。她親手釀的極品百花酒,比我們之前喝的強多了,牛四爺真是好福氣!再說我在廚房也是給她添亂。就被她塞了這麼個酒壺趕出來啦。”
說這話的時候,小北還有些懊惱地晃了晃腦袋,隨即把酒壺遞給了汪孚林,眼睛亮晶晶的:“你嚐嚐看,甜而不膩,比金華酒更好!”
眼見得人竟是起身跌跌撞撞衝到廚房去拿杯子,汪孚林不禁異常無奈,有些後悔之前不應該沒事逗她玩。等到小北拿了兩個小巧的瓷杯回來,他接了在手。卻搶過酒壺不讓她倒,死活哄了她靠着欄杆的座位上坐下。又有一句沒一句地逗她說話。等她漸漸迷迷糊糊眯起了眼睛,再也記不得要喝酒的事了。他才鬆了一口大氣,隨手脫了外頭大衣裳給她嚴嚴實實蓋好了。就在這時候,他正好瞧見喬翠翠用托盤裝着幾盤菜餚從廚房出來。
“就醉了?雖說百花酒後勁大,可竹姑娘的酒量還真是不怎麼樣。”見小北的身上蓋着汪孚林的外套,喬翠翠又笑問道,“不知汪公子和竹姑娘是……”
“她是我未婚妻。”汪孚林對這個一度以死明志的姑娘頗爲讚賞,直截了當地說道,“我和邵芳有些恩怨,之前一度被他用來挾持脫身,是她去求了呂叔叔出面來追,這纔算是讓我得以脫身。”
喬翠翠之前已經聽說了汪孚林那頗爲不錯的身世,得知小北竟是他的未婚妻,她吃驚得差點沒端穩托盤。好一會兒,她才輕吁了一口氣道:“我這樣一個淪落人,她竟然絲毫不嫌棄,我還以爲她只是呂公子的遠房族親。都說大家閨秀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卻沒想到還有竹姑娘這樣的奇女子。”
“她呀,確實夠奇了。”汪孚林笑了笑,隨即再不提小北的事,言簡意賅地自己招攬牛四,將來會在丹陽設立鏢局,以及呂光午收徒的事情說了,見喬翠翠目露異彩,旋即盈盈下拜,他立刻虛扶道,“喬姑娘不必客氣,相逢即是有緣。樓上呂公子應該正在教授老牛,你不如再等會兒上去。”
“好。”喬翠翠二話不說點了點頭,隨即把托盤以及上頭的那幾道點心和湯羹擱在了小北身側,這才笑道,“我到廚房再去做些,這些汪公子你請慢用。”
汪孚林目送人離開,這才緊挨着小北坐下,毫不客氣地隨手拿了一塊點心塞進嘴裡。等到吃完又喝了一碗雪菜肉絲蛋皮羹,他忍不住輕輕嘆了一聲,隨即把旁邊小丫頭睡覺不老實伸手給弄落下的外衣重新蓋好。
“成天就知道叫我吃貨,什麼時候你也能做點好東西滿足我這吃貨的胃,我就要念阿彌陀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