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李師爺一副心滿意足的表情離去,汪孚林不禁暗歎這實在是個有理想有追求的人!見金寶還沉浸在某種不可置信的情緒中,他站起身到小傢伙跟前,往其腦袋上輕輕一拍,這才笑眯眯地說:“愣着幹什麼,趕緊跟我回去準備準備!”
帶着金寶從雅座出來,汪孚林發覺秋楓站在門前呆呆不動,猶如木頭人似的,他便喚了一聲。等到其一個激靈回過神來,慌忙去找掌櫃結賬,他便招呼金寶先回了堂屋,將葉鈞耀的另一重用意對金寶囑咐了一遍。
末了,他輕聲說道:“記住,你只要把葉縣尊的話一字不漏都記住,把我的話也一字不漏傳達過去,其他的都不用管,明白嗎?”
“爹,你放心。”金寶捏着小拳頭揮了揮,臉上表情就彷彿下一刻就要上戰場似的,“我絕對不會泄露給別人半個字!”
“很好,今後你就是爹和葉縣尊之間的聯絡員!”
汪孚林玩性大發,直接送了金寶一個名頭,見其滿臉茫然,他也不解釋,笑着說道:“其他時候你只管好好跟着李師爺讀書,至於葉公子嘛,他脾氣好你就和他好好相處,脾氣不好你就裝啞巴當他是木頭,要是他敢欺負你,回來一定要告訴我,不準藏着掖着,明白嗎?”
“明白,爹!”
汪孚林突然有這麼一種微妙的錯覺。眼下怎麼好像是上級給下級佈置任務呢?所幸就在這時候,秋楓在外叫了一聲小官人,他便把人召了進來。得知李師爺剛剛點了客棧中最貴的茶,一壺茶喝掉五十文,他差點嗆着了,只能在肚子裡暗自哀嚎了一聲——這書生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啊!
要知道,他這三個人再加四個轎伕在這住一晚上,也就是一錢半銀子。如今不比洪武初年,隨着外頭大量銀子涌入,現在是銅貴銀賤,一兩銀子差不多相當於八百文,也就是一百二十文的樣子,可現在人家一壺茶就是五十文!
汪小官人壓根沒想到,他當初給縣衙門子送禮,同樣是差點飛了半兩銀子。他只能安慰自己,這樣的花錢如流水,也是爲將來打基礎。好在金寶接下來是免費蹭讀書,回頭總會把這點本錢翻倍賺回來!
他輕輕咳嗽了一聲,這纔對秋楓說道:“金寶去跟着李師爺讀書,以後秋楓你就暫且跟着我。”
這原本是秋楓此次想方設法跟進城來的最大目的,可此時此刻,他慌忙答應的同時,心裡卻沒有太多的高興,眼角餘光更是忍不住朝金寶瞥去。
次日一大清早,金寶就裝束整齊出了門。儘管從馬家客棧到縣衙後頭官廨,步行也就是一小會兒,但汪孚林還是請了兩個轎伕用滑竿送一程。
一個家僕早早都在知縣官廨後門口等候,見金寶下了滑竿,他立刻就知道這便是那位從奴僕一躍而成爲秀才相公養子的好運小郎君了,少不得上前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寶哥。金寶事先聽了汪孚林囑咐,知道這是要打賞的,雖說有些不捨得,還是抓了幾個銅錢給了。
等到隨其入官廨,一路順着甬路東拐西繞,最終到了一處亮堂的屋宅前,他就只聽到裡頭傳來了有氣無力的讀書聲。進門之後,他昨日纔剛見過的李師爺正端坐主位,手不釋卷目不轉睛。而一旁一張小桌子上,一個大約比汪孚林小兩歲的小胖子正苦惱萬分地讀着書,見他進門立刻看了過來,可下一刻就只聽得砰地一聲,再一看是李師爺一戒尺拍在桌子上,小胖子登時一縮腦袋,不敢再分心了。
金寶連忙收回視線,上前恭恭敬敬拜見過李師爺,對方卻連寒暄都沒有,立刻將他提溜在身邊,拿着一本春秋就講了起來,語速又急又快。這要是換成別的孩子,鐵定叫苦不迭,可金寶卻是偷聽成習慣,聚精會神地豎起耳朵傾聽,唯恐漏了一個字。
一旁那小胖子頻頻拿眼睛偷瞥過來,見李師爺也好,金寶也好,一個講一個聽,誰都沒顧得上自己,他的唸書聲漸漸就輕了,最後甚至悄悄放下了書,躡手躡腳往外走。然而,當他終於成功逃出書房,按着胸口正得意的時候,耳畔就傳來了一個聲音。
“你這是往哪去?”
小胖子這才發現眼前出現的赫然是一個自己根本沒料到的人,老半晌才結結巴巴叫出了一聲爹,繼而就在那怒火四射的眼神下,耷拉腦袋跪了下來。
葉鈞耀實在是恨鐵不成鋼,此刻他心裡有事,懶得理會這個憊懶兒子。推門進書房,看到李師爺正滔滔不絕給金寶講春秋,他本待稍等片刻,可聽着聽着發現怎麼都沒個完,他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聲。可就是這一聲咳嗽,引來的卻是李師爺憤怒的目光,金寶幽怨的眼神。
一時間,他竟感覺自己成了那個攪局的人,不知不覺地往後退出了書房。等到了門口,他猛地醒悟到自己纔是這裡的主人,登時又好氣又好笑,不禁把滿腔惱火全都發泄到了兒子身上。
“來人,把這個孽障給我拖下去,行家法重打二十!”
小胖子立刻傻眼了,眼見跟着父親過來的一個家僕磨磨蹭蹭上來抓自己,他突然敏捷地爬起身,一溜煙就往外跑去,口中還大聲嚷嚷道:“姐姐救我!”
葉鈞耀險些給氣了個倒仰,上前就狠狠踹了那家僕一腳:“還愣着幹什麼,把人給我追回來,今天要是打不成他,本老爺就打你!”
李師爺好容易遇到一個良才美質可以跟得上自己講學的進度,經過外頭這一鬧,心情頓時很不好。可是,他到底還知道自己是毛遂自薦的門館先生,不是傲公卿的名士,故而葉鈞耀進來賠笑說有話要吩咐金寶,他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很認可的第二個學生被東主給帶走了。人一走,他捏着一旁那把戒尺,面色不善地齜了齜牙,暗想回頭一定要好好給那第一個學生一個教訓。
養兒不教父之過,既然葉縣尊上次舉雙手贊成他狠狠打了小胖子的手心,回頭他加罰雙倍!
而金寶跟在葉鈞耀身後出了書房,心裡卻有些七上八下。別看他在汪孚林面前拍了胸脯,真正面對一縣之主,緊張那是肯定的。這一走神之下,當葉鈞耀停下腳步時,一個沒留神的他險些直接撞到了其後背上。
若不是自從真正和汪孚林有了父子名分之後,他被狠狠灌輸了一通不許隨便下跪的大道理,這會兒都有些站不住了。
葉鈞耀卻根本沒有在意金寶的失態。瞅着這兒處於空曠地帶,四周圍藏不住人,有人偷聽也沒那麼好耳力,他就低聲問道:“你爹可讓你帶了話來?”
金寶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地讓自己集中精神,隨即小聲答道:“爹昨天去見了前戶房司吏劉會,他被人欺負得很慘,所以在爹遊說之後,他答應爲縣尊悄悄收集從前的賬目。爹還從他口中套出了話,說是其實前任房縣尊離任的時候,賬面虧空就有四千多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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