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尊告示全城,有太湖巨盜格老大等十人,喬裝錦衣衛賺入縣衙,妄圖盜竊公費財物,如今賊首格老大及盜賊一人已經伏誅,餘者全數被擒!”
“全城百姓務必小心門戶,若有發現可疑人等,務必第一時間叫嚷呼救,以免受害!”
“告示全城歇家客棧,務必嚴加盤查來往客商行人路引,以備官府立刻查緝!”
“一應百姓如無需要,近日之內請暫緩出城,以免賊人尚有同夥隱伏於外,殺人越貨,傷害無辜!”
午後時分,敲鑼打鼓響徹全城的告示聲,也不知道讓多少歙縣百姓爲之大吃一驚。徽州八山一水一分地,不適合農耕,出門經商的人太多太多,所以城裡大多數人都知道太湖是什麼地方,甚至於聽到過格老大這位太湖水匪之名的人也相當可觀。
此事對於他們僅僅是驚歎,日後興許還會將此作爲茶餘飯後的閒聊話題,可對於那些隱伏在暗處打算伺機而動的人士來說,那就真是莫大的震動了。在黑道上,格老大可說是一個傳奇人物。他出身富家,年少因爲賭博輸光了家產,潦倒之後卻又拉來一幫人手,將害得自己傾家蕩產的賭坊主人給殺了,將財物洗劫一空後逃到了太湖上做水匪,常常來無影去無蹤地劫掠來往富商,橫行東南,官府通緝十五六年,竟連他一根汗毛都沒抓到。
而這麼一個厲害人物,此次甚至還想到了假扮錦衣衛賺入縣衙,說不定連葉鈞耀這個縣令都挾持了。最終竟然還當場被殺。究竟是那位葉縣尊目光如炬。還是歙縣衙門裡頭究竟藏着什麼厲害人物?
雖說也有不少人對官府這樣的告示嗤之以鼻。但隨着官府甚至重金懸賞匠人去硝制賊人的首級,更多人動搖了。衝着傳言來的,無非是求財,可如今財寶連個影子都沒有,卻已經有一夥人被抓了,風險不言而喻。眼看這麼一樁案子可能會驚動上頭好幾級的官府,縣衙甚至都已經建議民衆不要出城了,萬一接下來關閉城門滿城大索。到時候他們豈不是要被人一鍋端?
在這種謹慎的思維下,從傍晚一直到城門關閉前,儘管縣衙已經告示百姓不要隨便離城,可還是有不少自稱行商的人嚷嚷說什麼城中有悍匪出沒,呆在這裡不安全,面色惶急地要求出城,無一例外全都是行色匆匆,行囊中甚至還藏着簡易的朴刀或是匕首,說是爲了以防萬一。
對於這樣往日都需要嚴加盤查的對象,胡捕頭和趙五爺帶着刑房那些老手。採取了放掉大多數,扣下一小撮的策略。把之前深度懷疑的那些疑似獨行大盜給單獨甄別出來,以各種理由留下。因爲這一回戚良都被汪孚林說動,帶着戚家軍老卒去幾處城門口幫忙盤查,雖說小紛爭不斷,可他們按照葉鈞耀的話,對大部分三五成羣的所謂行商全都大手一揮放行。
於是大多數人都得以安然出城,有動作快速的則是趕緊往漁梁鎮碼頭搭船離開,有馬匹的則是慌忙往官道走。總之到了入夜時分,早些天客房租出去八九成的不少歇家客棧,不得不面對房間空下大半的結局。
而上任以來從未在晚上忙過公務的姚輝祖,此時此刻卻帶着徽州府新任推官陳季榴,在陰暗潮溼的大牢中審問此次落網的那些活口,從申時趕過來之後,一直連續工作到深夜。由於葉鈞耀沒有對這些被擒下的人透露格老大的死訊,只告訴他們首惡已經落網,因此除卻少部分死硬份子,大部分人都爽爽快快招出了口供。當然,他們無一例外把所有的罪責全都推給了格老大,就連那些錦衣衛服色是怎麼弄來的,竟然也從他們的口供中給拼了個齊全。
那是當年東南倭亂之際,格老大率人吃掉了南京一支錦衣衛小隊的結果,當初查案子的人把事情推到倭寇身上就算結了,如今纔算是真相大白!
夜深之際,原本來之前還有些懷疑的姚輝祖一出大牢,便立刻對葉鈞耀說道:“葉縣令,茲事體大,要儘快向徽寧池太道按察分司以及應天巡撫陳情。奏疏我可以聯署,若有怪罪,一同擔當。”
府尊您是想分功勞吧?
葉鈞耀心裡如此想,但他早知道這麼大的事情,也需要別人幫着一塊承擔責任,分功也難以避免。因此,他瞅了一旁跟着的推官陳季榴一眼,暗想幸虧段府尊把舒邦儒給放到績溪去了,現在又調來個新的,否則讓舒邦儒沾光,他就是拼着得罪府尊也一定要反對。不過這新任推官真是起了個好名字,陳季榴……這不是趁機溜嗎?
“多謝府尊擔待,如此最好。我等府縣主司不可輕離,不如就由陳推官去見徽寧池太道的按察分司,縣衙方縣丞去南京應天巡撫衙門,這樣如何?”
陳推官倒是更希望這樣的安排能倒過來,自己去南京,但這樁案子是縣衙料理的首尾,他能沾光就不錯了,當然不敢再爭。而姚輝祖對葉鈞耀的言辭也非常滿意,當即表示認可。他突然瞥了一眼陪侍在側的汪孚林,若有所思地說:“汪小相公此次有勇有謀,不但救下葉縣令,還當場殺了匪首。”
“府尊謬讚。”汪孚林趕緊苦着臉解釋道,“我只是一劍殺了個小嘍囉,那匪首是葉縣尊家的婢女從背後刺死的。葉縣尊家教有方,那婢女忠勇雙全,懷着必死之心下手,沒想到最終能夠一舉功成。”
對於汪孚林硬是要把頭功推給葉鈞耀,讓這位已經擁有識破賊人冒充錦衣衛,設計將其一舉生擒大功的縣令,再多一個家有忠婢的光環,姚輝祖頓時表情微妙。可還不等他開口說什麼。就只聽葉鈞耀說道:“孚林。你何必妄自菲薄?你本來只是帶着一把剛得的寶劍來送給我鑑賞。卻恰逢其會,那匪首是誰殺的有什麼要緊,要緊的是你智勇雙全……”
聽到汪孚林和葉鈞耀互相吹捧,姚輝祖簡直覺得這一對爺倆太讓人無語了,甚至有點懷疑所謂的賊首究竟是怎麼死的,是不是葉鈞耀故意埋沒了家裡暗藏的某位高手,然後讓汪孚林分潤功勞。可想想這樁完全和自己沒關係的案子,自己能蹭到功勞就不錯了。別的不用深究,他也就不再多說。接下來,等再三確定過那份謄抄兩遍,要分別送往按察分司和應天巡撫衙門的奏疏,他方纔放下心來。
當然,葉鈞耀相當鄭重其事地挽留這位縣尊在縣衙中湊合一夜。雖說今天各道城門報上來的結果,是大多數形跡可疑的人都匆匆出城走了,可畢竟不能放心,萬一讓堂堂府尊在那些歇家客棧遇險,他這個縣令就是天大的功勞也全都泡湯了。當然。這次得到了天大好處的方縣丞屁顛屁顛把自己的屋子給讓了出來,蘇夫人又送了一套被褥過去。
至於汪孚林。他也直到這時候方纔得以回家。須知這一套盡是血跡的衣裳,他已經穿在身上整整大半天了。他當然不想如此招搖,更不希望人盡皆知他汪小官人除卻讀書耍嘴皮子,還會劍術,可用葉鈞耀的話來說,好容易擺脫了那樣危險的境地,怎能不找點好處?哪怕是讓朝廷發個義民之類的褒獎,汪家還能夠多免兩個人丁的稅賦,也算是他拼命一場的代價。於是,拗不過葉大炮,他也只好答應了。
可這時候一進家門他就慘了。隨着開門的門房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這一身血跡的樣子,繼而猶如打了雞血一般進去大叫大嚷。倏忽之間,家裡人全都給驚動了出來。哪怕就連如今臨時借住樓上的方先生和柯先生,他們早就知道縣衙今天發生了一場不小的動亂,可到底沒有親眼見到那血腥的一幕,這會兒出來一見他這模樣便齊齊色變。最失態的還是吳氏,她幾乎是連腿都軟了,要不是汪二孃和汪小妹在旁邊攙扶着,怕是她就能昏過去。
汪道蘊秉承君子遠庖廚的原則,更是根本連一隻雞都沒殺過的人,這會兒哆哆嗦嗦老半天,好容易才憋出幾個字來:“你……你這到底怎麼回事?”
“爹,你受傷了?”金寶沒人拉,因此這會兒和秋楓一同衝了過來,話問出口後,見汪孚林氣色看上去不錯,他才稍稍鬆了一口氣,“今天課上到一半,夫人就讓人護送我們回來,而且說是外頭髮生了事情,不許出門,到底出什麼事了?”
汪孚林本以爲自己這麼招搖,家裡人應該早就知道了,沒想到穿着這行頭回來竟然引來如此一團亂,他頓時大爲鬱悶。好容易解釋清楚了,這是人家的血不是自己的血,是自己殺了人,而不是人家傷了自己,他就只見汪道蘊直接腦袋一偏昏了過去,若非柯先生眼疾手快,人就要直接躺地上爲了,想來是沒法接受兒子殺人的事實,至於吳氏,此時也比汪道蘊好不到哪去,臉色煞白,就連素來性子外向的汪二孃和汪小妹也被殺人兩個字給嚇到了。
這事情遲早會傳出去,此刻見家裡人這樣的光景,前世今生加一塊,全都是第一次殺人的汪孚林也分外糾結。早知道他就讓葉鈞耀丟掉那所謂的好意,也免得家裡這麼一堆人受驚。就在這時候,就只聽秋楓開口說道:“小官人頂着這一身奔走在外,一定累壞了,快打熱水來沐浴換洗。”
金寶也連忙問道:“爹,這一身衣服是不是還要留着,到時候當陳堂證供?”
汪孚林趕緊點了點頭,暗道關鍵時刻家裡還得有男孩子鎮場,否則就憑那不靠譜的老爹,實在是麻煩大了。他當即吩咐汪二孃和汪小妹把吳氏攙回去,又麻煩柯先生和方先生幫忙照顧父親,自己則是立刻回房。等到熱水送來,他三兩下扒了那一身血跡的衣裳,卻是足足換了三桶水,這才感覺彷彿聞不到血腥味了。可這一靜下來,之前因爲四處奔走而根本沒來得及回放的殺人畫面,此刻卻一遍一遍在他眼前閃過,煩得他恨不得狂吼一陣發泄這股煩躁。
就在這時候,他突然聽到耳畔傳來了一個聲音:“爹,喝口茶吧?這是安神茶,秋楓說,他從前在歙縣學宮那邊看來的方子,很管用。”
汪孚林一擡頭,見金寶正雙手捧着一杯茶站在浴桶前,臉上表情又緊張又擔心,他便伸手接了過來,摸着茶杯外頭溫度正好,便也不管算不算牛飲,直接咕嘟咕嘟喝乾了。等到一杯溫熱微甜的安神茶下肚,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面前有個人在,心安了許多,他隨手把茶杯還了回去,這才嘆了一口氣。下一刻,他就聽到金寶彷彿是深深呼吸了一次,繼而就說出了一句話來。
“爹,奮勇殺賊是很英雄,可你下次千萬別這麼逞強!”
意外地看着面前的金寶,汪孚林先是一愣,隨即便苦笑了起來:“沒有下一次了,之前一直忙着沒發現,你看看我的手。”
汪孚林把溼淋淋的手從浴桶中拿出來,就只見那隻手五指蜷曲,此刻還在微微顫抖着,彷彿那中間還握着一把劍。
“百無一用是書生……要不是這麼經歷一回,估計我也不會知道,關鍵時刻什麼劍術都是假的,什麼勇氣膽色也是假的,要有一顆殺了人之後還能扛得住的心纔是真的。”說到這裡,汪孚林換了一隻手,在搭在浴桶邊上的軟巾上擦了擦,隨即溼淋淋站起來拍了拍金寶的腦袋,“出去告訴秋楓,我沒事了,睡一覺就好,你和他去換下方先生和柯先生,好好看着你祖父。”
他倒興許不會做噩夢,汪道蘊就未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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