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北連退數步,已經到了汪孚林身側,見他已經把原本抱在懷裡的劍給放在了地上,劍刃已經抽出了一部分,她忍不住看了一眼他的眼睛,見其絲毫沒注意到自己,目光完全集中在了那兩個兇徒身上,她不禁暗自着急。
汪孚林是讓嚴媽媽去報信的,她在蘇夫人那兒聽到之後,幾乎想都沒想就直接衝出了門,而後從往日那扇小窗熟門熟路進了書房。誰知道她已經足夠動作輕盈了,這個打頭的竟然能夠耳朵這麼尖,聽到了那窸窸窣窣的響動,否則,她就能夠配合汪孚林給他們一個猝不及防,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裝柔弱扮傻呆!此刻,聽葉鈞耀在自願繼續當人質之後,又囉囉嗦嗦說什麼黃金五千兩真的拿不出來,但可以拿金首飾抵押之後,她突然靈機一動。
她立刻摘下了脖子上那個綴着紅寶石的項圈,就這麼伸長手臂把東西遞了出去:“爹,首飾我這兒就有,這個項圈用了不少金子,還有紅寶石……”
這話還沒說完,她就看到四道貪婪的目光一下子射了過來,尤其是那個原本還將刀架在葉鈞耀脖子上的打手。而之前識破自己行藏的頭目卻是死死盯着她,彷彿是評估她有多大的威脅,又或者是評估她身上還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因此,她不假思索地又把手上一個金鐲子給擼了下來,先將金鐲子丟在地上,又將那金項圈也向他們丟去,嘴裡更是嚷嚷了幾句。
“只要你們放了我爹,全都給你們!汪孚林,你還乾等着幹什麼,你家裡這麼有錢,就不能拿出來給這些錦衣衛,救救我爹?”
那黃澄澄的金鐲子在地上滾了一圈,恰恰好好似的滾到了葉鈞耀的腳邊。而那顆鑲在碩大藍寶石的項圈則是徑直飛向了挾持葉鈞耀的那個打手。恰恰好好就在這時候,剛剛彷彿是嚇得呆了的汪孚林也急忙從手腕上褪下來一串同樣黃澄澄的東西,竟是一串用純金鑄造的佛珠!
而他用勁太大,在急急忙忙把東西從手腕上脫下來的時候,那串線的繩子猛地斷裂,滾圓的黃金佛珠掉得滿地都是,而且還在四處亂滾。那原本用刀挾持葉鈞耀的打手兩眼圓瞪,那隻用刀挾持葉鈞耀的手不知不覺放鬆了,人竟先是伸手去抓住了那個飛向自己的項圈,眼睛隨即瞟向了地上的金鐲子以及滿地亂滾的幾顆金佛珠,鬼使神差一般低頭蹲下身去撿拾。
說時遲那時快,趁着這倏忽間的功夫,小北直接朝葉鈞耀撲了過去。見機極快的格老大一下子發現了這一點,登時又驚又怒。只不過,在他心目中,這些官宦人家的千金或許會有勇氣,但裹着纖纖小腳的女人能有多大威脅?因此,他只是獰笑一聲,惡狠狠地伸手拔刀,打算把這個膽子賊大的千金小姐擊昏再論其他。可讓他完全沒想到的是,下一刻,他就只覺眼前陡然一片白色瀰漫開來,也不知道什麼東西往口鼻眼睛裡頭鑽,嗆得他連打噴嚏。
汪孚林倒是很想學一下韋小寶生石灰撒人眼睛的招數,奈何在這種狹小的室內,用這種招數很容易誤傷,所以他之前甚至也不敢選胡椒粉。在通風報信之後,他直接裝了一小包麪粉在袖子裡,趁着這個最好的時機出手。見那個原本撿拾金子的傢伙這才陡然醒悟,慌忙揮舞匕首試圖再去挾持葉家父女,他右手又是一揚。果然,因爲他之前那陰招的關係,那漢子本能地一閉眼睛,卻完全沒看到,汪孚林手中那把之前就抽出了一小半的劍終於完全出鞘。
即便是佔盡瞭如此優勢的情況下,汪孚林所選擇的招式,卻是最最簡單的一招當胸直搠。選的不是那頭目,正是那貪心太重的傢伙。
他之前在杭州也挾持過鍾南風,也面對過那些紛紛亂亂的打行中人,更曾經和呂光午交過手,在這種直接要分出生死的場合,他絲毫沒有半點猶豫,將劍尖直接送入了對方的心窩,用力刺下。剎那之間,隨着那一聲慘呼,撲面而來的獻血濺了他滿頭滿臉。儘管知道屋子裡還有另外一個更加兇惡的敵人,但初次殺人的心悸還是一下子瀰漫了全身,遲鈍了感官和動作。
“小心!”
小北直接抱着葉鈞耀滾到了角落,百忙之中扭頭一看,恰是瞧見了汪孚林殺人的一幕,登時目瞪口呆。可她終究不是親自動手的人,眼見得那個頭目終於擺脫了麪粉暫時的致盲效果,怒喝一聲揮刀往汪孚林刺了過去,她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氣,右手一下子抓住了袖子當中滑落出來的那把匕首,從其背後撲了上去。
她本就善於小巧騰挪之術,而格老大因爲心頭憤怒,再加上被撒了滿臉面粉,只顧着撲向汪孚林,哪曾想背後還會遭到驟然突襲。直到後背心一刀狠狠刺入的時候,他方纔恍然醒悟,卻只來得及高聲嚷道:“阿六,你死了嗎?還不進屋子來!”
一面嚷嚷,格老大卻顧不上那背後劇痛,一刀往呆頭呆腦的汪孚林劈了下去。然而,他原以爲那不過是耍詐偷襲,真正殺人就心慌的小少年,可他一刀落下,那少年卻竟是閃身讓開,只險之又險地被劈掉了一半衣袖。眼見一道刁鑽的劍光從他那動作嚴重走形的刀下毒蛇一般閃現,最終貫穿了他的右肩,而後背上本來中的那一刀倏然拔出,腰眼處又被深深刺了一刀,他方纔頹然軟倒在地,驚怒而怨毒的目光始終死死盯着門外。
那個應該在外頭看門的阿六竟然沒進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格老大奮起最後一點精神,卻只能看清楚已經氣絕身亡的另一個手下,可緊跟着就聽到了人生中最後一點聲音。
“你下手太狠了,讓他不能動手就行了,幹嘛還要捅第二刀?”
“汪孚林你還敢說?要不是你和爹商量的好主意,非要來什麼誘捕,竟然把這種危險的人全都給弄到衙門來了,爹怎麼會這麼倒黴?
真的是汪道昆的那個侄兒汪孚林?真的是葉鈞耀的女兒,知縣千金?開什麼玩笑,什麼時候一個乳臭未乾的秀才貴公子,什麼時候一個弱質纖纖的女流,竟然可以下手這麼狠!賊老天,你玩我!
格老大一下子吐出最後一口血,接下來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別看汪孚林和小北還有工夫針鋒相對,那着實是因爲平生頭一回傷人,有心藉着說話來發泄心頭恐慌。當發現兩個人真的全都好像是死了,他們頓時全都戰慄了起來,哪還有鬥嘴的興趣。地上牆上各種用具上全都是血,而他們自己的身上臉上,也全都是斑斑血跡,刺鼻的血腥氣撲面而來,讓人有一種乾嘔的衝動。勉強回過神的汪孚林扭頭去看葉鈞耀,還以爲這位縣尊肯定已經暈了,卻不想葉鈞耀竟是勉強支撐着搖搖晃晃走了過來。
“縣尊……”汪孚林軟軟垂下了手中還在滴血的劍,都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都是我的錯,沒想到真正的巨盜竟敢假扮錦衣衛,竟然能夠挾持朝廷命官,簡直是狗膽包天,不,無法無天!”葉鈞耀明明這會兒還是臉色煞白,卻突然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竟是奮起一腳將地上的一具屍體給踢翻了過來。等看到汪孚林和小北身上那斑斑血跡,他這將近兩年也審過不少刑名案件,當即開口說道,“孚林,你這個在場者不能脫開干係,到時候就說你急中生智,猝不及防之下出劍傷人。”
緊跟着,他又看着小北說:“小北,你怎麼來的怎麼給我回去,找個丫頭和你換一身衣裳。這案子只怕會一路驚動府衙、按察司,一直到巡撫衙門,你不能上公堂,決不能!”
“老爺說得對。”
隨着這個突兀的聲音,書房門倏然打開,門外站着的卻是蘇夫人。看到屋子裡這一片狼藉,她眉頭一挑,隨即便開口說道:“小北,你立刻就到屏風後頭把臉擦擦,換一套行頭,把頭髮包上,然後把現在這一身給我留下來,自己從原路回去,再把這一身血腥洗掉。”
小北平生連父親胡宗憲都不怕,卻最怕蘇夫人,此刻壓根不敢抗爭回嘴,看了一眼葉鈞耀和汪孚林,隨即就跟着母親帶來的嚴媽媽到屏風後頭窸窸窣窣更衣去了。不消一會兒,出來的就只有捧着衣裳的嚴媽媽,再不見小北的蹤影,顯然是用了縮骨術原路返回。這時候,蘇夫人方纔又氣又惱地對葉鈞耀和汪孚林叱道:“你們知不知道今天這一撥是哪裡來的巨盜?太湖巨寇格老大,手底下的人命何止上百條,綁票殺人什麼都幹!”
此話一出,葉鈞耀和汪孚林不由得面面相覷。固然是汪孚林提出的釣魚執法思路,可從預備倉上做文章,這卻是葉鈞耀根據正好存在的流言,自己主動提出的,因爲如此一來驚動了上峰,一查之後就知道自己從無到有把預備倉填得半滿,這有多麼不容易,再加上捕盜,那麼功勞就全了。可誰曾想,謠言竟然會呈現幾何倍數放大,而且竟然從蘇州招來了這樣名頭的巨寇!
葉鈞耀有些心虛地縮了縮肩膀,見汪孚林沒吭聲,他就討好地說道:“夫人,我也纔剛受了驚,你看……”
“受了驚之後就該知道教訓,你是縣令,不是指揮使,下頭一個兵都沒有,只有那不知道靠不靠得住的三班衙役,也敢玩故佈疑陣誘敵深入?”
蘇夫人冷哼一聲,見汪孚林渾身狼狽,這會兒苦笑不語,她的臉色最終緩和了下來,上前去拿出一塊潔白的手絹遞給汪孚林,示意他擦擦臉後,這才說道:“如今兩個人都死了,那剩下的一個幸好我讓人生擒活捉了,口供是現成的。”
汪孚林就知道蘇夫人出現在這兒,必定會是如此結果,他長舒了一口氣,繼而立刻說道:“既如此,縣衙大門口那些冒充錦衣衛的盜匪必須全部拿下,如此不但可以立威恐嚇那些牛鬼蛇神,而且方纔能夠漂亮結案。不如讓吳司吏和劉會代表縣尊去宴請他們,就把宴席擺在縣前街,如此他們也可以放鬆警惕,到時候就可見機行事!”
PS:本月還剩三天,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