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陽縣衙門前,當洞庭商幫一行人進去不多久,秦班頭突然帶着快班一羣正役副役匆匆出動,邵芳就覺得事情有些不同尋常。然而,他畢竟不是本地人,來的時間雖說不短了,可大多數時候都在武昌府和漢口鎮,在如今早已沒有從前那般地位的漢陽城中並沒有投注多少心力,縣衙的三班六房就更談不上有什麼瞭解了。而且,縣衙門前的門子突然再沒有傳裡頭大堂上的消息,這也讓他有些警惕,想了想便決定讓一個隨從跟那幫經制役去漢口鎮看個究竟。
然而,這邊廂人剛走大約兩刻鐘功夫,衙門裡頭卻傳來了一陣騷動。不消一會兒,一個一身黑的皁隸快步出來,扯開嗓門叫道:“縣尊有令,這樁案子牽涉廣大,接下來到漢口鎮上繼續審理,湖廣巡按御史雷侍御也將隨行監理!”
這一次,邵芳終於覺得有些不對頭了。他想都不想帶着隨從立刻就走,當從裡三層外三層的人羣中擠出縣前街之後,後頭已經有鳴鑼開道的聲音,分明裡頭的人已經出來了。此時,那個跟了他幾十年的隨從便牽馬上前,低聲問道:“邵爺,我們先回武昌府上的客棧?”
“不,先等等。”
邵芳搖了搖頭,等到在路邊看了片刻,發現出來的竟然不是四人擡的轎子,不論周縣尊,還是雷稽古,竟然全都是騎馬,而徽幫和洞庭商幫亦都是騎馬而行,他心裡那種不確定的感覺就更深了。沉吟好一會兒,自忖見慣了風雨的他還是藝高人膽大。最終沉聲說道:“跟在那些看熱鬧的人後面。去漢口鎮!”
主管漢口鎮的漢陽縣令來了。巡按湖廣的監察御史來了,一時間,漢口鎮上赫然雞飛狗跳,亂成一團。哪怕那些之前看着徽幫和洞庭商幫鬥得如火如荼,暗地裡幸災樂禍的其他商幫,此刻也是上頭一連串命令發給下頭,吩咐約束手下,免得在官府人士的眼皮子底下捅出什麼簍子。
而周縣尊最擔心的便是秦班頭此行撲空。因此,剛到漢口鎮不多久,差役便匆匆過來報說,掮客風六已經抓到,他登時如釋重負。待轉頭往汪孚林看去時,卻發現這位自己前門館先生的獨子正被雷稽古問東問西。他自己是品嚐過雷瘟神那犀利語如刀的,忍不住替汪孚林捏了一把汗。但這會兒結案最重要,他也只能暫且不管汪孚林的處境,當即沉聲說道:“既如此,就借用洞庭商幫的洞庭會館。本縣和雷侍御一同審問此人!”
汪孚林這一路上方纔真正體會到,能夠讓貪官聞風喪膽全都稱之爲瘟神。百姓卻感恩戴德稱之爲青天的雷稽古,到底有多難纏。雷稽古一直都在有一搭沒一搭地探問他的底細,也許是法官當慣了,審問的語氣到沒有,可誘供的趨勢很明顯。偏偏他還不能對這位高拱的愛將太過分,畢竟高拱現如今還是首輔又沒下臺,更何況雷稽古不靠高拱說不定也能夠繼續立足。因此,他只能耐心應付,用心敷衍,裝傻賣萌各種招數全都用上,這才支撐到了洞庭會館。
他長舒了一口氣暗道終於解放了,可雷稽古背手跟着周縣尊踏入洞庭會館的時候,何嘗不在暗自稱量汪孚林的滑頭?不過,他須臾就顧不上汪孚林此來到底是不是汪道昆的意思,究其根本是什麼目的,他就完全被正事給吸引了注意力。
卻原來,此時此刻土生土長的寶慶府邵陽人風六被人押着一跪,繼而磕頭如搗蒜地說,自己也是聽了旁人挑唆方纔給人出的主意。聽到這一個個傢伙全都把事情推在別人頭上,這位以斷案如神,秉公無私出名的鐵面瘟神終於忍不住了。
“誰挑唆的你?給的你什麼代價?此人如今身在何處,你言說是他挑唆你,又有什麼證據?所有種種,全都給本憲從實招來!”
雷稽古之前幾乎一直都沒有在大庭廣衆之下開過口,此時一發威,那風六一想到雷青天的絕大名聲,再接觸到那彷彿如同利箭一般的目光,登時瑟瑟發抖,好半晌方纔結結巴巴地說:“那人我不認識,但肯定不是本地人,抄着東南口音,和徽州人也不一樣。此人給了我十兩銀子,教唆了我一番話,讓我找個洞庭商幫中說得上話的商人,把這事提出來。小的那十兩銀子還沒用過,是一錠官銀,其他的證據小人也拿不出來,可小人所言都是真的!”
聽到這裡,剛剛在大堂上捱了十小板,屁股疼得幾乎沒法入座的矮胖商人頓時怒從心頭起,一下子撲上前去,惡狠狠地掐住了風六的脖子:“老子把你當成個能說話的人,你竟敢這樣騙老子?老子掐死你這個吃裡扒外的東西!”
兩人正扭打在一起,雷稽古卻絲毫不管他們,突然開口吩咐道:“之前那田氏女何在?”
廝打中的兩人一愣神,周縣尊卻沒有任何猶疑,立時讓人傳話。等到阿瑩躲躲閃閃上堂,就只聽雷稽古直截了當地質問道:“此前可是有人挑唆你去尋汪孚林主持公道,可是有人挑唆你當堂追真兇?”不等阿瑩開口承認或否認,他又厲聲補充了一句,“只憑你母親苛待嗣子,你於嗣兄孝期不敬,再加上行爲不檢,有違婦道,本憲便可以正風氣之名痛責你母女二人,快給本憲從實招來!”
阿瑩平日裡仗着母親的彪悍跋扈,仗着自己承襲自母親的厲害嘴皮子,再加上人長得俏麗,旁人總不能和她這小女子計較,四鄰八舍更人人都要讓她三分。沒曾想汪孚林不理會她的秀麗姿容也就罷了,雷稽古更是如此疾言厲色!她情不自禁地躲閃了一下那目光,這才低聲說道:“來找我的也是一個東南口音官話的人,其實之前……之前告訴我汪小官人正住在哪家客棧的人。也正是那個人。可我就見過他兩次。後來就再也沒見過了。”
至於收人銀子的事,她卻是咬緊牙關閉口不提。
可有風六坦陳收人銀子在前,雷稽古怎會猜不出此節,一時對這對田家母女的爲人越發不齒。可是,單憑這樣的陳堂證供,實在還不夠,他不由得眉頭緊皺,偏偏就在這時候。堂上傳來了一個聲音:“新安會館之中,多有熟練掌握東南各地口音的人,何妨讓他們過來,讓證人分辨一下?”
說話的是鮑二老爺,但他那看向汪孚林的眼神,卻暴露出了真正出這主意的人。但不論如何,這都至少是一條線索,當下周縣尊故意用徵詢的目光看了一眼雷稽古,見其微微頷首,他就立時吩咐鮑二老爺親自去新安會館請人。這一來一回。約摸是兩刻鐘功夫,隨同而來的卻整整有七個人。顯然,鮑二老爺是有備無患,把精通東南各地方言的人全都給請了過來。
一時間,就只聽公堂之上,帶着各種方言口音的官話此起彼伏響起,但風六也好,阿瑩也好,每每都是搖頭表示否定。如是也不知道試了十幾二十種,就當周縣尊也已經有些不耐煩的時候,雷稽古突然敏銳地注意到,剛剛換上來的一個漢子說出兩句話之後,風六和阿瑩的臉色都有少許變化。還不等他開口詢問,風六就立刻大聲說道:“就是這個,就是帶點這腔調的官話。”
“應該沒錯。”阿瑩見雷稽古那彷彿能在人身上剜塊肉下來的目光看向了自己,慌忙也點了點頭,“確實和這位說話的調子很像。”
雖說是被鮑二老爺強拉過來作證的,但那說話的人見每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還是嚇了一跳,慌忙解釋道:“這是帶着丹陽口音的官話!”
果然是丹陽!
汪孚林之前沒這麼幹,是因爲他不想打草驚蛇,無論風六還是阿瑩,早動都容易出問題,因此只能拖到現在這關頭來確證。事實證明,會搗騰的人到哪裡都會搗騰。要怪只能怪邵芳太過託大,竟然會在鮑二老爺派去盯梢的人面前吐露真實身份。否則,誰能想到他?
鮑二老爺親耳聽到下人稟報說,那個被跟蹤的人自稱是丹陽大俠邵芳,此刻證實了猜測,他登時又驚又怒,但更多的是如釋重負。譚明方和何雲等人也聽到汪孚林提過邵芳,此時此刻同樣五味雜陳。
而雷稽古臉色鎮定,心裡卻一樣泛起了驚濤駭浪。
因爲這個口音他赫然是昨天才剛聽過,那不是奉高拱之命給他送信的那人的口音?他是在襄陽聽說漢陽械鬥緊急趕回來的,剛回來就遇到有人拜訪。來人自稱是丹陽邵芳,他聽說過士林當中頗有流傳的高拱復相傳聞,知道就是這個邵芳身爲一介平民百姓卻一手操縱了高拱復相之事,只因爲邵芳並未關說人情又或者其他正事,他只想着回頭給高拱寫信時,好好提醒一下這位恩相,不要和這等草莽人士交往過深。
誰知道很可能就是這個邵芳一手挑起了兩大商幫的這場械鬥!
“豈有此理!”
聽到雷稽古如此罵了一聲,而周縣尊卻一巴掌重重拍在扶手上,彷彿怒火滔天:“傳本憲令,立刻帶着兩個人證,到漢口鎮上走訪,把人找出來!”
雷稽古深知周縣尊這樣大海撈針似的找人,很可能毫無斬獲,他沉默片刻,隨即沉聲說道:“本憲擅長繪像,把蠱惑你們的奸徒形貌說出來,本憲親自繪製,到時候於湖廣之地立時通緝!此等刁頑卑劣之徒,豈可輕縱!”
此話一出,汪孚林又是意外,又是敬佩。
他纔不相信雷稽古到這時候還沒有品出滋味來,可這位湖廣巡按御史卻分明如此毅然決然,分明是動了真怒,打算不惜一切拿下人,甚至不顧人是否和高拱有舊!
這纔是萬民稱頌,貪官畏懼的雷青天風骨,雷瘟神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