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嶽掩赤城。天台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
李白那一首夢遊天姥吟留別,哪怕在這位詩仙不計其數的傳世佳作中,依舊能排在前列,無數文人墨客耳熟能詳。而這首山水詩中描繪的地方,便是新昌境內的天姥山。然而,新昌還有另外一位極其出名的人物,那便是陽明先生王守仁,儘管他根本就不是新昌人,而是餘姚人。但若是要在新昌本地問別的大儒,興許尋常童子答不上來,這位卻是人盡皆知。原因很簡單,王學泰州學派是這裡最受歡迎的學派,沒有之一。
而極力倡導王學的中堅人物,好幾個便出自新昌呂氏。
這是汪孚林帶着一行人經陸路從寧波府首縣鄞縣出發,南下新昌的一路上,從柯先生口中聽說的。這一次走陸路,從鄞縣到奉化還有官道,但從奉化到新昌,卻要翻山越嶺,因此汪孚林把兩個妹妹以及金寶和秋楓全都留在了寧波,和蘇夫人葉明月約定到時候帶了他們在杭州會合。而曾經去過新昌的柯先生卻聲稱要去新昌會友,再加上認識路途,便加入了進來。
除此之外,這一行還加入了兩個他根本沒料到的人,那就是小北和一個健壯僕婦。之所以會不得已帶上她倆,還是因爲蘇夫人的一番話。
“小北當年和乳孃逃出徽州之後,曾一度藏身於新昌呂氏的一處別莊。如今時隔多年,她已成了葉家人,總要上門去對那位呂公子道謝一聲。”
因爲有柯先生這位識途老馬作爲嚮導,一行人先過四明山,再遊天姥山,先後在兩座道教七十二福地一遊之後,最終方纔抵達了新昌,這已經是衆人從寧波啓程的一個月之後了。汪孚林起初還擔心小北受不了路上這番折騰,畢竟很多地方不能騎馬,只能牽馬小心步行。可好在蘇夫人挑的那位嚴媽媽健步如飛,身強力壯不下男子,小北在最初那些天走路太多磨破腳時,她便二話不說背了人走。到後來小北漸漸習慣了趕路,一路上竟是順順當當走了下來。
倒是汪孚林自己腳上磨出了好些大血泡,因爲男人的自尊心還得硬挺着!
從奉化出發這一路經過的大多是荒山野嶺,頂多就是小鎮子小村莊,當看到新昌城牆的時候。在之前一個鎮子上僱了輛車,換了女裝,這會兒正掀開窗簾往外瞧的小北忍不住歡呼了一聲。任憑是再好動好玩的人,這樣野在外頭這麼久,她也只覺得人快瘋了。幸好她當年逃出徽州時還小,尚未裹腳,否則要真的像時下大戶千金那樣纖纖蓮足,這次哪能跟出來?
隨着新昌城漸近,心情絕好的她便笑着說道:“新昌呂家如今雖說名聲赫赫,可前代家主最初卻是個橫行霸道的土豪。被人稱爲新昌一害,人人都罵。”
柯先生自然聽說過這樁往事,笑而不語,汪孚林卻想起了小北當初栩栩如生講故事,說耿定向把史桂芳當成是排毒散,這會兒他策馬走在馬車旁,就有意當捧哏似的笑問道:“哦,那新昌呂氏現在又怎會成了新昌人人稱道的名門?”
“那就要從一頓鞭子說起啦。”小北笑吟吟地揚了揚眉,饒有興致地說道,“聽說那時候新昌縣令曹祥是個脾氣很大的人。三番五次派人訓誡,那位呂老爺卻就是不肯改,反而變本加厲,他就火冒三丈叫了差役把人捆了拿到面前。劈頭蓋臉抽了呂老爺一頓鞭子,歷數他種種蠻橫行徑,訓斥他要是還這樣,將來遲早要惹上殺身之禍。結果吃硬不吃軟的呂老爺回家之後就改啦,還給幾個兒子延請名師教導,自己也每日行善。成了人人稱道的善人。”
一頓鞭子的效果能有這麼好?汪孚林忍不住大爲驚歎,可緊跟着,就只聽小北繼續說道:“這還沒完呢,後來呂老爺的長子考中了進士,當了御史,巡視太倉,而之前那位曹縣令已經年老致仕,在太倉老家養老。呂御史聽說之後就去拜訪他,重提當年舊事。曹縣令那時候還以爲人家是來報當初父仇的,心裡很不安,呂御史卻千恩萬謝,說是多虧曹縣令,父親才能改惡行善,他們兄弟感激了曹縣令十幾年,走之前還厚贈了很多禮物,一時傳爲佳話。”
“正因爲如此,那位呂老爺方纔能夠子孫興旺,二小姐口中那位呂御史,就是如今致仕回鄉的呂尚書呂光洵,而呂老爺前後已經生了兩個兒子,五十歲上頭又得了一子,就是我們這次要來拜訪的人呂光午。而呂尚書的弟弟,呂光午的哥哥呂光升,則是和徐文長諸大綬等人並稱爲越中十子,可以說,新昌呂氏呂老爺的三個兒子,個個豪傑。”
小北的故事聽完,柯先生又如此補充,汪孚林也不禁更生好奇。龍生九子,各有不同,一家兄弟全都稱得上一時人物,這確實絕對屬於光耀門楣的盛事。想當初何心隱教自己劍術時那般神乎其技,弟子呂光午一人怒擊數百人,還不知道是什麼光景。哪怕有誇大成分,卻也絕對有一身了不起的藝業!
新昌乃是古時名邑,但在如今的紹興府,山陰和會稽兩縣方纔是力爭鰲頭的主力軍,新昌不免稍遜。入城之後,汪孚林卻發現,這裡的街頭並沒有那麼多門面奢華的鋪子,街頭行人也不像杭州又或者寧波那樣穿紅着綠,遍地綾羅,彷彿全都是有錢人。走路也好,說話也好,都帶着幾分慢悠悠的韻味,雖說未必都是文縐縐的,可少了幾分浮躁,多了幾分歲月的沉澱。就連他們這一行人抵達客棧時,客棧夥計的笑臉相迎也顯得很自然。
問需求,說價錢,好與不好客官您自己看了便知,就連客房中的架子上,也整整齊齊摞着幾本書,不是四書五經,更不是淫詞豔曲,而是厚厚幾卷王陽明的選集!可是,當小北進了那一間號稱是專爲女客準備的房間後,看到窗前的琴,她的嘴角就一下子抽搐了起來。
琴棋書畫四樣,棋她勉強會下,寫字因爲蘇夫人強壓着,也還算湊合,畫畫她是和葉明月一樣,完全不通,可這琴卻是她最發怵的。小時候父親胡宗憲就請過人教她撫琴,結果她彈得比人家彈棉花還刺耳。後來蘇夫人也請人教過她,說是不求彈得精,只求娛情養性,結果……葉明月這個聽的人都學會了,她卻還是一竅不通!這會兒,她強忍着叫店家把東西收拾出去的衝動,對身邊的嚴媽媽說道:“媽媽,有沒用的布嗎?我找塊布包上,免得看着心煩。”
嚴媽媽頓時笑了,正要打趣小北幾句,就只聽門外傳來聲音說:“二小姐,我先親自去一趟呂家投帖,明天大家再一塊去拜訪。好好歇着,回頭給你帶好吃的。”
嘴裡叫二小姐,說話卻這麼不客氣,我又不是你這個吃貨!
小北簡直想要開門吼回去,可是,想想這麼做太孩子氣,就懶得回擊了。她這一個月折騰下來確實渾身疲累,等嚴媽媽讓人燒水進來,她痛痛快快洗了個澡之後,便立刻迫不及待撲上牀睡了。這一覺她睡得昏天黑地,壓根忘了時辰,直到漸漸醒了過來,揉了揉眼睛,她方纔發現嚴媽媽正在牀邊打盹。
蘇夫人有哪些最信得過的人,她當然知道,如嚴媽媽的男人便是死在抗倭的時候,嚴媽媽自己也有一身好武藝,這次跟來不但是照顧自己,也是保護自己。自從乳孃過世之後,蘇夫人身邊那些媽媽,她早就都當成自己的親人一般。
想着想着,她便忍不住躡手躡腳下牀,可剛把一件披風蓋在嚴媽媽身上,她便看到人睜開了眼睛。
“二小姐醒了?”嚴媽媽看了一眼身上的披風,笑了笑後,便這麼任由其搭在自己肩頭,輕聲問道,“餓不餓?我去廚房竈上熱點吃的?汪小官人之前回來的時候,買了春餅,但現在已經涼了,我去廚房下一碗榨面吧?這是最容易的。”
小北點了點頭,隨即卻又利索地穿衣梳頭道:“我也一塊去。”
嚴媽媽知道小北的性子,也沒勸,只是看着人把衣裳穿戴得整整齊齊,挽了個最簡單的髮髻,兩人這才一塊出門。這種時候,廚房裡自然早就沒人了,只有一個小炭爐還有火,就是爲了防着客人半夜餓了想要自己弄點東西吃。就如同嚴媽媽所說,榨面、雞蛋、青菜,每一樣都是現成的,可她們主僕二人正忙碌煮麪的時候,外面卻傳來了一個聲音:“哎,正好餓了過來看看,這可真是太巧了。”
汪孚林睡眼惺忪地閃了進來,看到熱氣騰騰一碗麪剛倒進碗裡,小北便端在手裡閃到了後頭,彷彿生怕他爭搶似的,他就看着嚴媽媽道:“媽媽,剩下的還夠下一碗麪嗎?實在不夠,我就把傍晚買回來的春餅拿來熱熱。”
“這榨面是夜宵最常見的,哪會沒有,下十碗都夠了。”嚴媽媽又好氣又好笑地看了正躲一邊填肚子的小北一眼,一面忙活,一面問道,“小官人明天就去拜會呂公子嗎?”
“嗯,約好了明天去。”汪孚林不用看就知道小北的耳朵已經豎了起來,接下來卻故意七拐八繞,直到小北一碗麪不消一會兒吃完,氣咻咻地來到熱面出爐正打算吃的他面前,他纔不緊不慢地說道,“呂公子知道了你的事情,直說明天一定帶去給他看看,究竟是如何颯爽英姿。我倒想,他要是剛剛看到你唏哩呼嚕吃麪的樣子,一定會更感慨的。”
“汪孚林!”
不等小北發飆,汪孚林就已經端着麪碗溜出了廚房,臨出門的時候還轉頭笑道:“對了,你自己想想明天穿男裝還是穿女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