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來杭州府衙時,汪孚林是大晚上來的,只記得沿途頗爲繁華,無數人家門前懸掛燈籠,走在大街上竟是絲毫不覺得黑暗。而今天一大早重走這條路,他方纔真正見識了內城的繁華昌盛。相比湖墅那人流如織的景象,往府衙的這條路絲毫不遜色,反而猶有過之,但更多的是那些販賣貴重物品的店,比如綢緞莊,比如金銀鋪,比如香料鋪子……而相比城外的治安,城內也要井然有序得多。
白天的杭州府衙莊嚴肅穆,門前矗立着兩個石獅子,來去行人少有在此停留的,就算外鄉人,也絕對不會把這種官府要地當成風景名勝一般參觀。幾個門子這會兒正在門前三三兩兩說話,有眼尖的看到劉捕頭引了幾個人過來,頓時迎上前去笑着打了招呼。劉捕頭只是點點頭,半句解釋都沒有,徑直把汪孚林和同樣沒福分睡懶覺的霍正楊韜給帶進了衙門。這時候,汪孚林才聽到背後傳來了聲音。
“那就是之前凃府尊夤夜召見後,跟着去了北新關裡安撫那些打行的汪小官人?聽說是鄖陽巡撫汪部院的侄兒。”
“府尊昨天回來之後就進了察院,這會兒都沒回來,也不知道是兇是吉。”
“畢竟府尊審案子審得太快了,只怕就連鄔部院也未必滿意……說起來府尊人倒是不錯,就不知道這位子還能坐多久。”
汪孚林耳力確實不錯,可真要說有本事聽到竊竊私語,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實在是這些這些門子毫無忌憚的議論聲太大。從這一跡象中,他大約能瞭解到凃淵對於府衙上下的控制力。等到隨劉捕頭入內,走在這和徽州府衙格局相仿的杭州府衙中,他就發現,這座府衙的佔地面積似乎更大,而此時此刻,他這行走的方向不是中軸線,而是西邊。當來到一座掛着理刑廳偏廳時,他就知道,這裡應該是那位府衙黃推官的地盤了。
想當初他在徽州時,和府衙推官舒邦儒可以說是針鋒相對,關係相當糟糕,直到舒邦儒去了績溪,依舊你坑我,我坑你,就不知道這位黃推官如何。
就在他剛剛踏入理刑廳之際,只見一個青年官員大步迎了上來,竟是連個寒暄都沒有,直接開口說道:“我便是杭州府推官黃龍。長話短說,府尊在察院一直都沒能回來,連今日早堂都錯過了。凃府尊去之前曾經囑咐過我,要是到了今早還沒能回來,那就是事情棘手,讓我請了你來。他說你之前答應了安置那個首惡鍾南風手底下的人,那就儘早把事情辦了。”
汪孚林頓時大爲意外:“府尊此前不是判了他們半年勞役?若是我帶走了人,其他人豈不會大吵大鬧?”
“府尊與其說是罰,不如說是模仿以工代賑的法子,給他們一點事做,又有三餐。我得到回報,一大早去幹活的人足有兩百餘,雖說並不是全都來了,但這個比例已經算不錯了。北新關中受損的主要是書面賬目,其他地方損毀不重,碼頭上也是,至於城牆,說實話三年前纔剛修補過,沒多少活計能幹,否則你以爲那些打行中人會如此老實接受?別說半年勞役,這些人能安安生生幹上一個月就很不容易了。”
這下子,汪孚林頓時糊塗了:“那府尊還這麼判?”
“如此才顯得寬大爲懷。你之前應該看到了,杭州府衙的差役有多少人?三班經制役也就是百來個,可各種各樣的白役幫手總共上千,其中大多數都和各家打行有千絲萬縷的關聯,否則之前怎麼會封鎖之後還被幾撥人給衝了進去?府尊之前就說了,任憑這些人從前有千般惡行,此次事情的根子卻不在他們身上,因此責那些首惡在情理之中,其餘的若是苛責,很有可能會釀成民亂。但只怕這會兒察院裡頭爭執不下的,就是有人想要重處這批人。”
汪孚林立刻聽明白了:“黃推官的意思是,府尊答應脅從者不究,別人都不滿?”
“府尊也是沒辦法,那時候若說要嚴辦,誰還投降,事情要拖多久?真的鬧到戚家軍打進北新關,有所傷亡,更是驚天大案。你不是爲了這個還掏腰包花了幾百兩銀子兌制錢誘人出降嗎?可現在首惡充軍,其餘還有十人送鹽場,剩下幾百號人就這樣輕輕放下了,某些一心想要整治風氣,拔除打行這顆毒瘤的當然不樂意。”黃龍聳肩一笑,笑容卻有些苦澀,“在人家看來,府尊失信是小事,整治打行是大事,可也不想想這事情有多棘手。”
黃龍見汪孚林目瞪口呆,頓了一頓,這才笑道:“總之這些你不用管。府尊說了,人不是白給你帶走的,這勞役契書還是要籤的,以證明是府尊把這些人派去其他地方勞役,半年之內人歸你監管,若是犯事也要找你。這都是府尊原話,你覺得不滿提出來,回頭我幫你去抱怨,可不是我故意爲難你。”
黃龍和葉鈞耀以及舒邦儒年紀相仿,但相比葉大炮動輒放大炮,舒邦儒小心眼,他卻顯得很實在很親切,短短几句話,汪孚林頓時覺得這位黃推官人不錯。這件事是他自己承擔下來的,當然不會在意凃淵這公事公辦連契書都要簽下的態度。事實上只有如此,他把人帶走纔不至於捅婁子,否則別人一個私縱犯人,應景就是大罪名。當然,這樣的創新服役模式,他從前還以爲只有古代歐洲某些國家纔有,卻沒想到在大明朝的杭州也能這麼幹。
“抱怨就算了,回頭還請黃推官給府尊捎一句話,就說學生很欽佩他。”
對於汪孚林的回答,黃龍笑得眉頭都舒展了開來,着實很高興。三十出頭的他,眉頭已經有了深深的橫紋,此刻到案桌前坐下,筆走龍蛇把契書給擬定好了,自己蓋上推官大印之後,卻又從一旁的小匣子裡掏出另一個蓋了上去,卻竟然是知府大印。見汪孚林目瞪口呆,他便狡黠地笑道:“凃府尊走之前就把大印託付給了我,雖說回頭若有萬一,署理的怎麼也不可能是我這個小小推官,但現在我卻是一朝權在手,就把令來行!”
敢情這便是凃淵在府衙的真正嫡系啊!連省城知府都如此難熬,汪孚林算知道錢塘縣令那日子有多苦了,上頭壓着無數個婆婆,若非凃淵是個有擔待的,只怕此次碰到這種事,那位倒黴的錢塘縣令一定會想找塊豆腐直接撞死。他無心打聽同知通判是誰,到時候可能署理知府的人是誰,因爲他根本就不希望凃淵過不了這個溝坎。奈何他在這裡誰也不熟,唯有在心裡默默祝福。
霍正和楊韜跟了來,卻早就被請到一旁快班快手等着回話的小廳,由劉捕頭陪侍喝茶吃點心了,所以等到汪孚林辦好了一應事宜出來和他們會合,兩人對大清早辛苦走這一趟,也就沒什麼怨言。可是,汪孚林出了府衙,一口濁氣吐出去,對他們直說了眼下那風譎雲詭的局勢,兩人立刻就沉默了。好一會兒,還是年紀大點兒的霍正勸解道:“小官人也別生氣,這種事多了去了!反正咱們不是杭州人,買了糧食,送了夫人,立刻就回徽州。”
“嗯,辦完事,我也想立刻回去,金寶和秋楓這次參加童子試,還不知道結果如何。”
如果說剛到杭州,對這麼個比徽州府繁華數倍的古城還大有興趣,那麼經過這番折騰,汪孚林便已經意興闌珊了,至於西湖蘇堤白堤靈隱寺飛來峰,他前世裡都去過,現在也沒多大興致。此時此刻,他先是回到客棧,囑咐於文去找趙管事,先把之前羅康那條糧船的事敲定,緊跟着就見了吳興才和張興哲,吩咐他們到湖州市上去買糧食,順便散佈徽州那邊缺糧的消息。等安排好了這一番本來到杭州的正事,他就去見了蘇夫人,打算找其商量一下行程。
結果,門前兩個僕婦見了他來,便將食指放在嘴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卻又伸手指了指屋裡,隨即竟是打開一條門縫,讓裡頭的聲音傳出來。
“四太太,您是知道的,我這個秀才從前在鄞縣也給陳縣尊當過師爺,刑名錢穀雖不敢說樣樣精通,可也頗有造詣。如今四老爺在徽州首縣當縣令,據說又是舉步維艱,這正好缺幫手的時候,我不是最好的人選?”
“你要去就去,我一個婦道人家,這些大事不懂,你何必與我說?”蘇夫人的聲音不似往日的爽利明快,而是顯得慢條斯理,“我這就要和女兒們回鄉去見老太太,老爺身邊的事,我不便插手,也不好插手。”
屋子裡頓時出現了片刻的寂靜,緊跟着,那之前說話的人便開口說道:“四太太,誰都知道您是四老爺的賢內助,我就實話實說吧,這回老太太急着找您回去,根本就不是爲了要見四老爺新認的女兒,而是爲了有人要給大小姐說親。男方家世是不錯,可根本就是個癆病鬼……”
接下來那吧啦吧啦一大堆,汪孚林頓時聽得眉頭大皺。他退後幾步叫了一個僕婦到身前,低聲問道:“夫人可有說幾時啓程?”
“夫人說,暫且等到後日啓程比較穩妥。不過……”那僕婦頓了一頓,這才小聲說道,“裡頭這位說得雖說不可信,但夫人覺得煩了,之前說過這次乾脆不帶兩位小姐回去了,讓她們和小官人一塊折返徽州,她一個人去應付寧波那邊的麻煩。至於裡頭那塊牛皮糖,小官人不用理會,這人趨炎附勢,你只管擺出巡撫侄兒的譜,他就不敢囉嗦。至於他想去歙縣,門都沒有,有夫人在,就憑着他們當初水路過來竟然在船上招妓,就足夠夫人發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