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西園前頭還在整修,但這年頭可沒有衝擊鑽之類大噪音的東西,再加上園子裡珍貴花卉已然枯萎死去,可絲毫不影響那些鬱鬱蔥蔥的樹木形成參天之勢,於是,中央那一片大花園成了天然的屏障,後院三個收拾出來的小跨院只要把門一關,恰是清清靜靜的小天地。
爲此,汪孚林把兩個妹妹汪二孃和汪小妹接了過來,同來的還有連翹和阿衡兩個丫頭。方先生和柯先生帶着三個學生葉小胖和金寶秋楓到這裡來上課。最讓葉縣尊鬱悶的是,蘇夫人竟然也帶着葉明月和小北到這裡來小住,把他一個人丟在了縣衙知縣官廨。
於是,見汪孚林跟着何心隱學武,葉小胖瞧着心癢癢,乾脆拉着金寶和秋楓一塊來湊熱鬧,就連程乃軒在火速交卸了城裡那些事務後,也到這裡死皮賴臉地要學學。這下子,平日四處講學衆多,真正弟子卻很少的何心隱眼看自己周圍多了這麼些年歲最大也不超過十六的學生們,着實百感交集。有時候,柯先生和方先生還會過來探討探討學術問題,以至於性情不定,很少在一個地方久留的他,竟也有一種不想走的感覺。
按照蘇夫人的本意,應當是先去看看小北當初長大的綠野園,可城外的西園無疑更適合躲避那些年關將近的應酬,以及各種各樣的猜疑視線,所以她才先到這裡來暫住一陣子。雖說傢俱都是早幾天請手藝不錯的匠人現做,然後刷上清漆,並不貴重,但簡簡單單的陳設,靜謐的氛圍,哪怕冬日裡處處蕭瑟,住在城外更是寒冷,可一大幫子人每天光是熱熱鬧鬧吃飯,便比在官廨的氣氛更輕鬆愉快,她也漸漸愛上了這裡。
這天下午。何心隱再次被柯先生和方先生拿學術問題給纏住了,汪孚林終於抽空子偷溜了出來。雖說花園還沒整修好,爲了防範別人亂闖,那道門上着重重的銅掛鎖。而且不是之前他遇上的被人劈過一刀的西貝貨,而是沉甸甸直接灌了銅汁封死的。可是,這哪裡能難倒已經練了都快一個月的他,瞅着那不高的圍牆,他一個助跑之後踩着圍牆上的花窗。三兩下就這麼直接翻上了牆頭,可下一刻,正打算跨過另一條腿從另一邊下地的他就愣住了。
這種時候,花園裡竟然有人!如果是小北那個最擅長爬牆的丫頭,卻也好說,問題在於,她旁邊那個聽到動靜愕然回頭的赫然是葉明月!
爬牆被人抓了個現行,汪孚林唯有苦笑,他乾咳一聲扶着牆頭跳落在地,拍拍雙手。也沒理會衣袍上的髒污,徑直走上前去:“兩位怎有如此雅興?”
葉明月當然知道汪孚林問的不止是雅興,而是手段,當即大大方方地說:“那邊角落裡,小北里外藏了兩架梯子,上上下下小心些就能過來。”
汪孚林頓時啞口無言。平日裡看着葉明月冰雪聰明,言行舉止固然有促狹之處,可總歸很有千金閨秀的樣子,可她竟然也會翻牆!儘管是爬梯子,但那也是翻牆!
看到汪孚林那險些把眼珠子瞪出來的樣子。小北哪裡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當即警告道:“你可別對娘多嘴,還有小弟,否則回頭一個個都爬牆。那時候就亂套了。要不是花園那一邊,吳師傅他們臨時砌了一堵牆把前後隔開,還特意在牆頭埋了些碎鐵釘破瓦片之類的,歹人要爬過來就得扎得滿手鮮血,我也不敢放梯子,而且我都是拿柴草堆先遮掩好的。否則萬一放了人進來怎麼辦?”
汪孚林無奈地嘆了一口氣,東張張西望望,見四周圍一片蕭瑟景象,比上次他來時還要顯得不如——當然,這也有冬日肅殺的緣故——反正,他是想不通除了打算上這沒人地方單獨練練,免得被何心隱毒舌諷刺的自己,兩個女孩子爲什麼到這裡來。反正大家彼此都已經極其熟稔了,他少不得就直截了當問出了口。
“這兒可沒什麼好看的,你們特意翻牆過來幹嘛?”
“小北說,這中央那個草亭,想當初徐文長徐先生曾經在這裡草擬過送給世廟(嘉靖)的奏疏。而且,徐先生還給胡部堂代寫過青詞,而胡部堂又是給嚴嵩代寫的。”葉明月饒有興致地看着草亭,隨即又掃了一眼那些長勢良好的樹木說,“小北來過這裡很多次,每一棵樹都有她的記憶,既然她是我的妹妹,好容易到西園住一次,我當然要聽聽她那些故事。你既然來了,要不要一起聽?”
汪孚林見葉明月趁小北不注意,衝着自己眨了眨眼睛,立刻隱約明白了過來。也許,葉明月是藉着少人會來的這裡,藉着聽那些小北孩童時的故事,引誘她說出心裡憋了很久的那段往事,那段從天堂跌到地獄的往事。有些事藏一輩子,反而會成爲難以排解的痛苦,說出來也好。儘管他曾經說過,讓小北不必馬上就說,可以等到想說的時候再說,可這時候也忍不住附和道:“這事我撞上也是我有緣,當然,要是不拿我當自己人,我回避也沒關係。”
“你愛聽就留下好了!”
小北斜睨了汪孚林一眼,想到自己揹着他從西幹山下來回城的時候,還問過他是否恨自己的爹,如今自己的事情也不再是隻有蘇夫人知道的秘密,她便索性徑直往草亭走去。當汪孚林最後一個來到此間時,卻發現四處靠椅上只有淺淺的灰塵,顯然小北和葉明月最近常來這裡閒坐,他不禁又好氣又好笑。但今天他只是個陪客,所以一聲不吭地坐下之後,就等着下文。
“我有記憶的時候,就不記得母親究竟是什麼樣子,聽說,她在我兩歲的時候就去世了。”
自從認了葉鈞耀和蘇夫人爲爹孃,小北便改稱胡宗憲和生母爲父親母親,以示分別。此時此刻,不但汪孚林是第一次聽她提到母親,就連葉明月也同樣是第一次。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這才全都沒做聲,凝神靜氣地繼續聽着小北往下說。
“母親和娘是表姊妹,可和孃的能幹爽利大方不一樣。乳孃說,母親是個很嬌弱的人。當初父親一次大捷之後帶着兵馬凱旋迴城,她的車正好在半道上,看到那颯爽英姿。便爲之傾心。那時候母親家裡的親長羨慕胡家權勢,一發現母親有這樣的苗頭,便百般誘導蠱惑,最終讓母親說出願意委身於爹,不在乎名分。父親本來就是風流的人。當然不會拒絕,便挑了個好日子把他納了過門。娘和母親本是很好的姊妹,對此異常反對,可也終究沒辦法。”
對於這些更久遠的事,小北只是從乳孃那邊道聽途說,因此並沒有什麼喜惡偏向,只說得平平淡淡,但漸漸就代入了幾分感情:“父親那時候已故元配章夫人留下了兩個兒子,繼室王夫人生了我三哥,父親身邊雖還有其他婢妾。可都比不上母親得他喜愛,等我出生後,就更是父親的掌上明珠。哪怕母親很早就一場大病去世了,父親也一直都對我很好,有時候見人時就抱我在膝頭,直到我五歲時他被罷官回了徽州。”
“嫡母王夫人雖說對我不冷也不熱,但她是個很公允的人,我那個比我大四歲,還沒出嫁的姐姐話不多,卻對我很好。見面的時候,總是會溫柔靦腆地笑笑,送我一些小東西,至於哥哥們都大了。平時見得不多,所以反而比嫡母姐姐和我更加疏遠。除了父親,我最親近的是乳孃,她出身軍戶,跟着父兄學過武藝,父兄死在遼東後輾轉來到中原投親不成。還死了孩子,正好娘給我挑乳母,便選了她。因爲我從小好動,她就教了我很多,父親看到也不反對,甚至還在我爬樹時讓人在下頭張開被子準備接着。他常常開玩笑說,我這麼愛動,也許胡家也會生一個木蘭,他日後拜託戚大帥替我找個師父好了。”
不知不覺,小北的眼睛已經蒙上了一層水霧,她看着那經過打撈疏浚,既沒有殘荷,也不見落葉的池水,低聲說道:“錦衣衛抓了父親,王汝正又親自抄家的時候,乳孃拼命哄我,我只以爲是父親和從前一樣去京師了。直到何東序第二次派人圍住家裡抓人,乳孃方纔覺得大事不好,二話不說帶了我和她翻牆跑了出去。直到一路輾轉到了東南,我們才知道,何東序那狗賊竟是銜恨父親當初對他不恭敬,於是把胡家家眷,包括嫡母和姐姐全都抓了下獄。而在何東序抓人的時候,爹其實還沒死。”
“乳孃本來還帶着我到處求援,希望有人爲父親說一句話,等得知父親自盡死在天牢中,方纔真正嚇住了,慌忙帶着我躲藏了起來。後來的事情,你們都知道了,二哥扶了靈柩回來,卻丟在半路上,三哥不知道人去了何處奔走,最後,是當時提學南直隸的耿大宗師把靈柩從寧國府送到了績溪寺廟中停靈,是從獄中被放出來的嫡母和姐姐主持安葬了父親,所以民間纔會有疑冢的傳說。
至於我,早早就被人報了暴病而亡,而嫡母和姐姐,在父親後頭沒兩年便先後去世。有人說是她們被下獄時如何如何,有人說是人言可畏,可我知道,她們並不是那樣的性子,不過是我那兩個哥哥沒擔待,不知道又或者根本不想保護好她們,只想着她們一死,就能堵住人的嘴,甚至讓父親的死更慘烈一些,讓胡家更委屈一些!她們都是很堅強的人,否則早就追隨父親一起去了!”
哀莫大於心死。
汪孚林幾乎下意識地生出了這樣一個念頭,隨即就看見葉明月緊緊抱住了小北的肩頭,把她攬進自己懷中。這一刻,他完全明白了蘇夫人爲什麼會非要把小北認爲葉家女,因爲小北現在的那兩個哥哥實在是沒擔待的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