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慶功宴,直到夜半時分方纔散去。如沈明臣何心隱和茅坤這樣,之前已經投宿了客棧的賓客,以及住在黃家塢的程乃軒,葉鈞耀就叫了趙五爺領着壯班護送人回去。方先生和柯先生則照舊回汪家,汪孚林也帶着汪二孃汪小妹以及金寶秋楓預備回去。然而,汪孚林臨走時,蘇夫人卻多吩咐了一句。
“孚林,明日你午後過來一趟,雖不便大肆聲張,請人觀禮,但你屢次相助老爺和小北,不是外人,卻一定要來。”
汪孚林一聽這話,立刻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他看了小北一眼,見她雙眼還有些紅腫,一隻手還緊緊抱着葉明月不曾鬆開,他就笑着點了點頭:“夫人放心,這麼大的喜事,我怎能不來?不但要來,我還得去好好費心思想一想,該送什麼賀禮。今夜晚了,大家也都辛苦,還請早些安歇,尤其是縣尊卯時就要早堂,千萬不要興奮過度,好好睡一覺纔是真的。”
見汪孚林丟下這麼幾句話,拱了拱手就笑吟吟走了,葉鈞耀好一會兒纔回過神,頓時笑罵道:“這小子真是越寵越來勁,竟然打趣起我了!真是的,今天要不是我舌戰王汝正,把他的囂張氣焰完全壓了下去,哪來這麼好的效果?”
“是是是,爹今天大展神威,過不了幾天徽州一府六縣就全都會傳揚你的威名!”葉明月笑得眉眼彎彎,隨即便俏皮地說,“可明天那檔子事遲早要讓人知道的,爹你名聲再大,也是助長了孃的威名。”
葉鈞耀登時愣住了。想想明天要用的那個藉口,他不禁有些羞惱,可看看小北依舊低着頭不敢看自己,他便走上前去,竟是伸手在小北的頭上摩挲了一下。
“胡部堂是抗倭英雄,如今我能把他的女兒當成自己的女兒。這是天大的緣分。你不用想這麼多,只要入了我葉家門,天塌了,我和你娘給你撐着!”
直到這時候。這兩天總隱隱約約覺得哪裡有別扭的葉小胖終於醒悟了過來。他張大的嘴巴這會兒簡直能塞下一個雞蛋,下意識地指着小北,結結巴巴地說道:“小北姐是……是……是胡……胡的……”
這話還沒說完,他腦袋上就被蘇夫人重重拍了一記。委屈到了極點的他擡頭朝母親看了一眼,見其用責備的目光盯着自己。他頓時意識到,父親母親和姐姐明知道這一點,卻還說什麼入了葉家門的話,顯然這件事別有玄虛。於是,他心不甘情不願地把剩下的疑問暫時吞到了肚子裡,隨即小聲嘀咕道:“那我以後是不是得改口叫一聲二姐?一個個都比我大,我什麼時候才能聽到別人叫我哥……”
葉家這點小小的插曲,自然無損今夜徽州城內的一片祥和。攪局的人沒了,該辦的大事已經辦成了,大多數人都能酣然入夢。睡一個舒舒服服的好覺。然而,靠近新安門的一座簡陋小客棧裡,一個住在單間的客人卻是輾轉難眠,到最後乾脆點燈起來,收拾簡單的行李。燈光下,程文烈的那張臉顯得變幻不定,又是糾結又是猶豫,但最後所有不甘心不情願的情緒,全都化在了一聲嘆息之中。
自從兩面派的立場被戳穿之後,他就在徽州沒有立錐之地了。所以。他沒辦法拒絕汪道昆捎來的那個口信,不得不蠱惑舒邦儒參與到胡宗憲的忌日操辦中,更在汪孚林攪局後,硬着頭皮向舒邦儒建議。把那位新任徽寧池太道王觀察給請到徽州來繼續攪局——最後,這一場攪局卻是成就了別人的威名,而王汝正卻是丟盔棄甲,潰不成軍地狼狽逃竄。他身爲師爺卻把東翁給坑到了這個份上,舒邦儒到時候肯定會把一切推到他身上,他哪裡還敢留在徽州?
事到如今。他只能寄希望於汪道昆能按照之前捎話時說的那樣,讓他在湖北躲一躲風頭。
於是,五更一過,程文烈就起牀洗漱準備,最終踏着漫天星斗出了客棧,竟是混在第一批離城的人中,憂傷地離開了故鄉,丟下了訟棍以及師爺這門很有前途的職業,去躲避未來可能發生的大風波。
汪孚林早就把績溪縣令舒邦儒這麼個人物丟到了腦後,至於程文烈,他就更加不會惦記了。昨天晚上說要準備一份禮物,可他思來想去也沒什麼好點子。結果,他一大早到汪二孃和汪小妹房裡,看到兩個小丫頭竟已經積攢了整整一匣子的小首飾,準備回頭叫秋楓送給葉青龍去賣,他隨手取了一支珠釵反反覆覆看了好一會兒,這才意識到,比起去逛街,去挑選那些價值不菲的禮物,自己還有更實在的東西可以送出手。
午後,當他熟門熟路來到知縣官廨時,卻發現二門口有人正在等他。葉小胖也不知道今天是翹課,還是請假,總而言之顯然已經等了好一會兒,一張臉在寒風中懂得微微有些發紅。小傢伙衝上前來,卻支支吾吾了好一陣子,這才下定決心似的說道:“我是藉着上官房淨手出來的,一會還得回去上課。你代我把這東西送給小北姐……不對,是二姐,就說我很高興。”
見葉小胖撂下這話就一溜煙跑了,汪孚林低頭一看手裡的東西,見是一副摩挲得極其光潤的銀質九連環,顯然是小傢伙的心頭愛物,他不禁笑了。也許葉小胖沒時間去備辦什麼特別的禮物,於是在自己的珍藏中翻找出了這樣的玩意,可這份心卻來得相當寶貴。於是,他打開手裡的匣子,就把那九連環給放了進去,這纔信步走向堂屋。屋子門口正站着兩個年長的僕婦,分明是蘇夫人的身邊人,此時此刻雙雙屈膝行禮,十分恭敬。
“夫人老爺和小姐們都在裡面,就等小官人了。”
汪孚林點點頭,等到她們推門之後,他一進堂屋,就發現屋子裡自有一股和從前不一樣的凝重氣氛。葉鈞耀雖說是一身家常衣裳,可那表情比在公堂之上審案的時候還要嚴肅,蘇夫人微微笑着,但只見她雙手合攏放在身前。並沒有往日的閒適自如,至於葉明月,她正忙着對小北說什麼,擡頭看自己時。眉眼間與其說是輕鬆釋然,還不如說是帶着幾分說不出的擔心。面對這情景,他頓時不知道說什麼是好。
也是,雖然從前也是一家人,可現在這一家人的關係。畢竟和從前不一樣!
於是,爲了活絡氣氛,汪孚林就笑着拍了拍手上的匣子說:“我早起想了好一番今天該送什麼賀禮,結果我家兩個妹妹給添了兩樣,剛剛進來的時候,又在門口被葉公子給攔住了,在裡頭添了一樣他的賀禮。這會兒捧在手裡挺沉的,不若立刻就開始吧,否則我這燙手山芋也送不掉。”
葉鈞耀聽到汪孚林的妹妹和自己的兒子都如此費心,臉上表情總算鬆快了一些。他乾咳了一聲。率先在主位上坐了,等蘇夫人也坐了下來,他正要字斟句酌地開口說兩句什麼,卻不想小北使勁擦了擦眼睛,竟是直接就這麼過來了。眼看人就這麼直截了當地跪在了面前的軟墊上,重重磕了三個頭,他只覺得目瞪口呆,隨即手忙腳亂地一把將人攙扶了起來,繼而便瞪葉明月道:“就是個小小的儀式而已,你也不攔着你妹妹一把!”
葉明月唯有苦笑:“爹。您也不想想,我攔得住她嗎?”
小北見蘇夫人有些嗔怪地搖了搖頭,她便開口說道:“爹,娘。這是我應該磕的。你們在我最苦的時候收留了我,又把我當成自家女兒似的撫養,現在還願意認我當女兒,別說三個響頭,就是三百個,三千個。也抵償不了我心裡的感激。我從前之所以叫竹小北,是因爲我只覺得自己沒臉姓胡,我親生母親的名字裡,有一個竹字,而先父最喜歡的也是竹,就選了這個字。生恩我會還,但養恩我更會永遠記着,從今往後,我就是你們的葉小北。”
說完這話,她掙脫了葉鈞耀的手,卻是又對着葉明月跪了下來。這一次,葉明月總算眼疾手快,蹲下來一把托住了她的胳膊。
“姐姐,你從來不問我過去的事,從來都寵着我讓着我護着我,不論是在葉家,還是在這兒。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以後若是未來的姐夫敢欺負你,我一定狠狠教訓他一頓!”
葉明月起初還被小北說得眼睛酸澀,可聽到後一句,她只覺得又好氣又好笑,最終一把將人拉在懷中,在其耳邊訓誡道:“你只要少闖禍就行了,我這個姐姐還不用你操心!”
蘇夫人用手指輕輕擦了擦眼角,這才強笑道:“雖說本來就只想簡單行個禮,可你們自己看看,這都鬧成了一團什麼?讓孚林在一旁看了笑話!”
“他敢笑話我們?”小北眼睛一瞪,可目光和汪孚林一對,那僅餘的一絲兇狠就無影無蹤。她站直身子來到汪孚林面前,可還不及說話,手裡就被人不由分說硬塞了一個匣子。
“首先,別和我來這一套,謝啊拜啊,我可受不起。”汪孚林頓了一頓,這才笑着繼續說道,“匣子裡除了葉公子送的禮物,我家二孃小妹的一點心意,就是綠野園的契書。西園當年多是幕賓居住,綠野園纔是胡公以及家眷所住,以後雖說會改成書園,但契書就送給你,純當昔年舊事的一個紀念。反正你總不可能像胡鬆奇那傢伙一樣,隨隨便便就把這點珍貴回憶給賣掉。”
見小北捧着東西,已經是傻了,葉大炮頓時讚道:“好你個孚林,每次都是大手筆!這東西我替小北迴應你,她收了。從今往後,只要我在歙縣在徽州一日,我就給你撐腰到底!日後哪怕我調任別處,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蘇夫人看着一如既往的丈夫,不由得抿嘴一笑。葉鈞耀上任歙縣雖是意料之外,可如今這樣的意外卻成就了他,不得不說,這真是緣分!
葉明月則是忍不住對比汪孚林的吃貨屬性和戰鬥屬性,再加上此時此刻的慷慨一擲千金,她便輕輕推了小北一把,示意其親自答謝。
憋了老半天,小北才擡起頭說道:“大恩不言謝,我現在還不了這份情,以後也未必還得上。將來你遇到事,我豁出命來也會幫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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