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之際,吃飽喝足,聽那位胡老爺說了一堆胡宗憲家中八卦,汪孚林這會兒枕着雙手躺在牀上,心裡很好奇汪應蛟三人明天打算怎麼做。
這三人當中,兩個舉人一個秀才,要說學問絕對比他好,可要說人情世故,汪應蛟慘不忍睹,周文和程任卿待人接物都還可以,但顯然往日大部分精力都放在舉業上,所以真要是他們繼續出面和胡宗憲次子胡鬆奇接洽,他覺得那說不定會釀出什麼進一步激烈的“慘劇”來。他故意和這三人廝混在一起,要的是拉攏在這件事上的同盟,所以並不像平時那樣的看熱鬧不嫌事大。
想到這裡,他猛地坐起身來,決定出去找三人當中看上去比較靠譜的兩個商量商量,至於是否要吐露身份,他還沒完全想好,但可以見機行事。然而,就在他剛剛走到門口拉開門的時候,卻發現一個人影正鬼鬼祟祟往外竄去。他一眼就認出那是小北,頓時又好氣又好笑。他當初是說過讓小北去龍川村胡家大宅嚇唬嚇唬胡鬆奇,以此看看那傢伙的反應,可問題在於,現在這纔剛到,至於這麼急嗎?
開門聲顯然也驚動了小北,當回頭看到是他,小丫頭方纔鬆了一口氣。她瞅了瞅四周,把一根手指頭放在嘴脣上,輕輕噓了一聲,繼而就二話不說到了圍牆邊,也;不見她如何作勢,竟是輕輕巧巧翻了上去。
儘管從前就知道她會這一手,可眼下真正看到這一幕,汪孚林仍然有些目瞪口呆。等到回過神時。他立刻往其他房間瞅了一眼。見全都亮着燈,卻沒人出來,他心下稍安。就算惱火也沒轍,人都二話不說潛入了夜色中,他難道還有高來高去的本事把人追回來?於是,他就索性到了程任卿的門前,輕輕敲了敲門。不多時,裡頭就有人開了門。出乎他意料的是,屋內並不只有程任卿一個,而是周文也在,只白天碰過硬釘子的汪應蛟不在。
“汪兄生性脾氣剛強,今天在胡家碰了一鼻子灰,應該正關了自己在屋子裡生悶氣,這時候和他說話我們都得遭殃。”程任卿聳了聳肩後,這纔看着汪孚林說,“汪賢弟這次來龍川,家裡長輩都知道嗎?要知道。梅林先生故世這麼久,徽州縉紳固然有不少心存不平。但礙於朝中某些壓力,不太敢公然表露出來。今年這五週年忌日是大日子,可你看看梅林先生的嫡親兒子都這樣態度,就可想而知別人的顧慮了。”
“我家長輩都在外地,家裡的事我做主。”汪孚林如同這年齡其他少年一般,帶着十分的滿不在乎說出這句話,隨即就正色說道,“孟子不是說過嗎,雖千萬人,吾往矣。說實話,一直在十數日之前,我還並不知道這件事,可後來經人指點,和朋友去過一次西園,見到了那塊南明先生題寫的東南柱石匾額,這才感同身受,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原來汪賢弟真是同道中人!”周文頓時笑了,“不瞞你說,我們三人之前也去過西園,還與另外一撥應該是祭祀的人錯過了。是非自有公論,梅林先生故世這麼久,總也該還他一個公道,否則豈不是叫天下能臣寒心?”
我當然知道,當初和你們錯過的,就是我和小北!
汪孚林心裡這麼想,嘴裡當然不會說出來。他剛剛選擇了在這兩個年長者面前說出自己去過西園,表現出一個誠實年少者的形象,當然是爲了日後身份萬一揭穿時做準備。事實上,他甚至打算事機不妙,就捅破當初和這三人在西園裡頭交錯而過那件事。當然,這些全都是後話了。此時此刻,他聽兩人說起準備如何到府學以及六縣縣學之中發動學生,組織祭祀等等,他不禁開口問道:“爲什麼不去聯絡各縣鄉宦縉紳?”
“汪賢弟,你到底年輕,那些老狐狸哪是那麼好對付的!”程任卿搖了搖頭,輕蔑地嗤笑道,“鄉宦也好,縉紳也好,大多無利不起早,遇到大事就縮到後頭,看到有好處就一哄而上,吃人不啃骨頭。指望他們站出來爲已經去世的梅林先生搖旗吶喊,簡直癡心妄想!這種事,還是得靠我們讀書人。”
周文見汪孚林有些錯愕的樣子,他雖覺得程任卿的話有些偏激,想了想卻還是開口說道:“這種事,還是先在士林圈子裡發起,如此比較穩妥。可是,倘若梅林先生的二公子身爲人子尚且不肯操辦,其他人越俎代庖雖然也可以,可終究對梅林先生身後名不利。真沒想到,梅林先生何等殺伐果斷的一個人,兒孫輩竟然如此膽小怕事。”
“如果不膽小,當年也不會把父親靈柩丟在寧國府路上,然後自己去逃命了!”
隨着這個聲音,卻是有人推門進來,正是汪應蛟。他氣呼呼地站在門口,發狠似的說:“明天我們再去,要是再把我們拒之於門外,我們就遍訪龍川村這些鄉親父老。今天這位胡老爺都肯免費提供食宿,想必也有的是人爲梅林先生鳴不平。梅林先生又不是就胡鬆奇一個兒子,只不過留在龍川村的只剩下他而已。他既然膽小怕事,我們就在龍川村把聲勢造起來,逼他不得不站出來!有些人就是要逼的。”
汪孚林對汪應蛟的決心簡直歎爲觀止。他還只是讓小北去裝神弄鬼,這位膽子倒更大,已經打算髮動全民輿論攻勢了!想到這會兒折騰,很可能會逼得狗急跳牆,他正打算稍稍勸解一下,卻發現周文和程任卿全都在對自己打眼色,也就沒貿貿然說話。果然,看到屋子裡三個人全都看着自己,汪應蛟的臉色登時黑了,硬梆梆撂下一句你們若是怕事就我一人承擔,隨即拂袖而去。
“汪兄一直都是這樣的脾氣。當面硬頂。他說不定就能鬧翻天。等明天看情況再說!”
深夜之中,龍川胡家大宅一片寧靜。自從胡宗憲死後,胡鬆奇丟下靈柩避難好一陣子,等到風平浪靜,家人已經被營救出獄後,這才現身人前,一副孝子模樣張羅後事。然後,他憑着長兄已故的由頭。毫不客氣地佔據了祖籍地的老宅。
因爲胡宗憲的三子胡柏奇和他不是一個娘生的,又因爲母親王氏和妹妹那會兒已經身體不好,只能氣呼呼地闔家搬去了山東青州,也就是胡宗憲和父親的真正老家,等後來母妹過世,他乾脆就和胡鬆奇斷絕了往來。即便如此,胡鬆奇卻絲毫不以爲意。因爲當年那位績溪知縣不惜自己的前程保護了這裡的關係,老宅並沒有受到官兵查抄,父親有些財產私藏的地方只有他知道,老僕又送了藏下的八百多畝地契來。他便心安理得據爲己有。
可衣食固然無憂,胡家相比鼎盛時期早已遠遠不如了。
現如今。小北在夜色中穿梭於那似曾相識的屋宅內,只覺得處處蕭索,偶爾能見到的人也都是懶散頹唐,沒有半點當年胡家鼎盛時期的朝氣和活力。她本來就最恨二哥胡鬆奇,現如今就更是憋了滿肚子火。當她一路來到最深處,也就是父親當年曾經住過的堂屋時,卻發現裡頭還亮着燈,隱約竟有說話聲。瞅見門前竟有人看守,她想了想,就悄悄翻上了圍牆,趁着昏暗的夜色潛到堂屋一側,繼而小心翼翼上了房。
在這深沉的夜色中,她就猶如一隻敏捷的小貓,從其中一處屋檐上倒掛下來,一躍下地,接近了後牆的窗戶。這一次,原本只是隱隱約約的說話聲頓時清楚了。
“舒縣尊的心意,還請程師爺回去替我道謝一聲。家父蒙冤多年,海內雖有人大呼冤枉,可終究不能上達天聽。幸而有舒縣尊這樣的熱心人熱忱相助,我實在是感激不盡。”
聽到這個熟悉而又討厭的聲音,小北頓時眉頭倒豎。然而,更讓她驚怒的,是胡鬆奇提到的那個人舒縣尊?現任績溪縣令舒邦儒,不就是自家老爺最痛恨的前府衙推官嗎?胡鬆奇竟然和舒邦儒攪和在了一塊,要是讓老爺知道,一定會氣得發抖!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乾脆悄然落地,然後貓着腰躲在窗下,試圖能夠聽得更清楚一些。
“二老爺能夠這麼說,縣尊知道,一定會欣慰的。只不過,我聽說今天有幾個讀書人找上了門來,也同樣是爲了胡部堂的五週年忌日?”
“咳……不過是些不知天高地厚之輩,開口便是狂傲不知輕重,他們懂得什麼!幹晾他們一陣子,人也就回去了。此等大事,有舒縣尊出頭,哪裡用得着這些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之輩?”
“我倒不是這個意思。衆望所歸,操辦胡部堂忌日這纔有意義。”和胡鬆奇說話的人頓了一頓,這才用意味深長的口氣說道,“不過,胡二老爺知道,誰人真正能助你,誰人只是嘴上說說,那就好。”
小北凝神細聽,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繼而胡鬆奇就叫人來,帶着那位程師爺去歇息了。她想了想,卻並沒有立刻去探聽舒邦儒那個特使的底細,而是繼續貓在原地。果然,屋子裡須臾又傳來了說話聲。
“老爺,這位舒縣尊分明是因爲在府城中不受段府尊待見,這才被髮配到績溪的,如今他身邊區區一個師爺怎敢在老爺面前如此擺架子?”
“哼,落難的鳳凰不如雞,想當初何東序是如何對胡家的,你難道忘了?舒邦儒總歸是兩榜進士,如今又爲一縣之主,段朝宗這個徽州知府快任滿了,說不定下任換了個人來,他就有得人青眼的機會。而且,之前下午他來的時候說什麼話,你也聽到了,那個姓程的用什麼來要挾我!”彷彿是重重一拍桌子後,胡鬆奇就長嘆一口氣說道,“誰讓有心爲爹翻案的,都是那些嘴上沒毛的書生?這年頭最沒用的就是書生!”
窗外,小北輕輕哼了一聲,對胡鬆奇的話大不以爲然。書生怎麼了?書生裡頭既有老爺這樣嘴上不牢靠,做人卻很有原則的;也有李師爺和方先生柯先生這樣學問紮實,做人又有風骨的;也有汪孚林這樣智計百出,一個不留神就算計得你灰頭土臉的!她想了想,眼睛突然眨了眨。
我今天晚上本來沒打算裝神弄鬼,可今天非嚇嚇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