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汪孚林確定方縣丞那邊的晚堂已經順利收尾,不速之客也都打發了乾淨,他方纔想到今天和自己一塊下了西幹山的小北。他平生第一次讓人背,而且是讓這麼小小年紀的一個小丫頭背了一程,原打算回來好好謝一謝人家的,誰知道一回來從義店到徵輸庫,再從縣衙大堂到後頭官廨,連軸轉似的轉悠了一圈,事一多一忙,竟是把小北給忘了。可他一找人才發現,分明和自己一塊進了官廨後門的那個小丫頭,竟是就這樣大變活人似的不見了蹤影。
不得已之下,他叫上葉小胖一塊,上上下下找了一圈,鬧了一出雞飛狗跳,這才終於尋到了一張字跡端端正正的字條。
“我去福聖寺接小姐。”
葉小胖把這張字條給汪孚林看了之後,便長吁短嘆說:“小北姐一直都這樣,對我娘和我姐可好了,對爹馬馬虎虎,唯有對我老是兇巴巴的,這個不許,那個不讓。要是這會兒換成我還在福聖寺裡,她肯定不會這麼急急忙忙趕過去。”
汪孚林想起小北在那輛柴車上問出的突兀問題,他便問道:“她家裡到底怎樣一個情形,你知道嗎?”
“她家裡的事?”葉小胖滿臉不解地看着汪孚林,理所當然地說道,“她家不就是我家嗎?”
聽葉小胖這口氣,再想想今天小胖子賭氣的情景,汪孚林不禁覺得這位葉公子人相當不錯:“我是說,她的爹孃,又或者是別的什麼親人。”
葉小胖仔細想了一想,隨即搖了搖頭:“她爹孃似乎不在了。別的親人有沒有我也不太清楚。”
“我記得當年是娘把她帶回來的,最開始她不愛說話,不理人,可後來就好了,整天黏着姐姐。管着我,有時候可兇了,比姐姐還兇,尤其是我差點走丟的那次!”彷彿是自己在家總是被人管,所以很不服氣,葉小胖很鬱悶地說道。“她也是,先生也是,總就管着我一個人,難道都覺得我沒出息?”
這一次,汪孚林不打算再去開解這個小傢伙。有些問題,還是自己想通來得好。想到小北得趕在太陽落山前出城,說不定還要摸黑上山趕到福聖寺,他不禁有些爲這小丫頭捏把汗。逞強也要有個限度!
然而,騎了匹馬趕在城門關閉前最後一刻出城的小北,此時此刻把馬寄放在西幹山腳下一戶農人家裡,借了盞燈,自己就從前頭大路上了山。儘管只是一下午功夫。但一度被掩埋的山路,已經基本上都被挖開了來,至少一人上下絕對不成問題。可是。等她來到福聖寺外時,赫然已經是滿天星斗,寺門自然也是緊緊關着。
她本想去敲門,可舉手還沒敲下去,她看着兩邊山牆,突然靈機一動。找了棵樹蹭蹭蹭爬上去,隨即通過一根樹枝一躍。輕輕巧巧到了圍牆上,繼而悄然落地。
晚上的山寺之中一片寧靜。小北走在其中,就彷彿是鬼影子似的,沒有引來半點注意。可這樣絕佳的潛入環境,卻讓她心中忍不住犯起了嘀咕,暗道這些僧人真是警惕性差,連個巡夜的都沒有,被賊人混進來怎麼辦?儘管她白天離開的時候,葉明月一行人安置在何處尚未決定,可她摸到一處有燈火亮起的地方稍稍偷聽一會兒,就得到了答案。當她順順當當來到那座精舍時,就只見堂屋中還點着燈,四下廊房卻都已經不見燈火。顯然,旁人都已經睡了。
堂屋裡,葉明月正心不在焉地翻着一本佛經,突然聽到輕輕的叩門聲,她不禁一怔。下午的時候,康大等人也去幫忙清理山路,這會兒累壞了,都已經入睡了,其他人也不會深夜來打攪自己。既然如此,外間這叩門聲……雖說心裡閃出了一個念頭,她還是拔下頭上一根尖銳的銀簪捏在手裡,這才輕手輕腳走到門邊,低聲問道:“誰?”
“小姐!”
葉明月聽到這聲音,立刻長舒一口氣,毫不猶豫撥開門閂,見那個熟悉的人影徑直閃了進門,赫然已經換回了一身女裝,忍不住嗔怪道:“這麼晚了還走夜路,萬一遇到心懷不軌的人怎麼辦?都說你多少回了,就知道使性子!”
“我哪放心小姐一個人在這福聖寺過夜。我剛剛偷偷翻牆進來的時候,一路上根本沒人發現我,這些和尚太馬虎了!”
一聽到小北竟然又是翻牆進來的,葉明月頓時有些頭疼。可這時候細枝末節她也顧不上了,連忙拉着小丫頭進屋關門,這才急切地問道:“爹那邊如何?”
“有那個賊精賊精的汪小官人在,小姐你還擔心老爺?”
話是這麼說,可小北終究前前後後很是看了一場熱鬧,直到確定舒推官和那位錢觀察算計落空,這才趕緊弄了匹馬出城,當然不可能不說。此時此刻,她繪聲繪色把自己看到的聽到的娓娓道來。雖說她沒有汪小秀才那種能夠把故事說得跌宕起伏的好口才,可畢竟光是一整個事情就已經夠一波三折了。無論是說到吳司吏的慷慨激昂,還是吳老員外的登場,又或者是舒推官以及錢觀察見到那位巡按御史劉世會的措不及防,她都描繪得栩栩如生。
末了,她方纔坐下,託着腮幫子滿足地長舒一口氣:“總算沒白讓我揹他那麼久。”
葉明月一邊聽,一邊琢磨背後的角力,突然聽到背這個字,她登時大吃一驚,慌忙問道:“你怎麼會揹他?”
小北這才意識到說漏嘴了。她本想支支吾吾敷衍過去,可在最明白自己性情的葉明月面前,她實在是隱瞞不住,只能哭喪着臉將自己看到那隻野兔見獵心喜,一開口加上那一記飛刀,以至於汪孚林不慎崴腳的事給說了。見葉明月看着自己直嘆氣,她方纔心虛地說:“可我都補救了,他這麼死沉死沉一個人,我揹他走了好長一段路,還聽他唱了一堆奇奇怪怪的歌。”
這下,葉明月再處變不驚的人,也出離驚愕了。汪孚林不得已讓小北揹着走也就罷了,竟然還會唱歌?上次汪孚林是醉酒之後方纔會做出那麼有趣的事,這次呢?如果不是應這小妮子的要求,那絕對不可能!
在她的逼問下,小北只好一五一十承認了。緊跟着,她便理直氣壯地說:“我還逼問了他,是不是喜歡小姐!”
天哪!
葉明月只覺得自己的腦袋都要炸裂了開來。儘管她不是那種死守閨訓閨範的性子,在汪孚林面前也能夠大大方方的,也深刻認識到這小秀才是父親的得力臂助,可要說男女之情……那似乎……好像……暫時還說不上來!此時此刻,她用前所未有的嚴厲眼神瞪着小北,偏偏小北還毫無察覺似的,認認真真地說:“他說很欣賞小姐,然後大大讚賞了一番小姐的聰慧,還說了一堆亂七八糟的話……”
那些亂七八糟的話,葉明月聽在耳中,卻別有一番滋味。欣喜的是他能夠平等地看待自己,而嘆息的,卻是她自己也發現,她與汪孚林就彷彿一面鏡子映照出來的男女,雖說出身經歷全都不同,可身上的很多東西都實在是太像,太像了。她正沉浸在這種思緒之中,卻不防小北又語出驚人。
“那傢伙人還算不錯,而且知根知底,雖說只是個小秀才,可將來說不定有些前途。最重要的是,小姐和他見過很多次。”
“小北,莫非你也要學西廂記裡頭的紅娘,賣我這小姐不成?”見小北趕緊縮了縮腦袋,葉明月方纔惱火地說,“從前是誰對我抱怨,說那傢伙又無賴,又小氣,又討厭的?”
“從前我覺得那汪小官人聰明歸聰明,可人太可惡,可印象是會變的嘛,他這個人關鍵時刻還挺靠得住。”想到汪孚林在義店那邊的種種舉措,和吳老員外密謀時那賊笑,以及鎮定自若的樣子,她忍不住又發呆了片刻,隨即趕緊強調道,“小姐可別拿我和紅娘那丫頭比,我本來問他是不是喜歡你,只是想他如果有非分之想,我就一定替你防着他!”
“現在不防了,改牽線搭橋了?”葉明月似笑非笑地看着小丫頭,突然意味深長地說,“可你想過沒有,你今天背了他,算是和他有了肌膚之親。”
“啊!”
小北這才醒悟了過來,想到那時候汪孚林先是不同意,自己還警告他不許動手動腳,一路上他緊緊貼在自己背上,她頓時只覺得雙頰發燙,想要開口說什麼,可喉嚨口卻彷彿噎住似的。足足好半晌,她才憋出了一句話來:“江湖兒女,不拘小節!”
噗——
這一次,葉明月終於笑了起來。她按着小北的肩膀,用絹帕給她擦了擦出過汗後油膩膩的額頭,這才輕聲說道:“你現在是葉家的竹小北,不是流浪江湖的竹小北,所以不能不拘小節!你難道忘了,當初我娘說的話?”
兜來轉去,卻突然落在了自己頭上,小北頓時沉默了。夫人是說過,一定會幫她。可小姐只以爲她是被嫡母不容趕出來的,也不知道她的身世,但其實,她只是危急關頭被乳母帶出來的,她那個可憐的嫡母和姐姐們,遭遇到的事情遠比她更加屈辱,而那個家,也早已因爲那場慘禍而四分五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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