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喝茶!”
“舅舅先擦把臉!”
“這是劉家嫂子最擅長的鬆糕,您嚐嚐?”
身邊兩個外甥女兒圍着自己團團轉,臉上全都是不加掩飾的歡喜和親近,連日以來心力交瘁的吳天保不禁摸了摸汪小妹的腦袋,又衝着汪二孃笑了笑,這纔看着汪孚林說:“雙木,之前我忙得昏了頭,少芸被騙的事,竟是進城後才得知!你們爹孃不在,我這個舅舅實在當得不稱職!”
“舅舅!”汪二孃頓時急了,一把拉住吳天保的手,“舅舅家裡和松明山本來就離得遠,這次還當了糧長,忙着收稅還來不及。再說是我太沒防備,這才上了人家惡當,怎麼能怪舅舅?倒是哥哥和我們解決了騙子的事情後只顧着高興,沒有想到您的難處!”
“舅舅只不過是當糧長,哪用得着你們小孩子操心!”吳天保看着兩個外甥女,忍不住想到了家裡皮猴似的三個兒子,臉上神情頓時更柔和了一些,“這次進城,我也沒顧得上給你們還有元莞帶什麼東西,雙木,我那裡本來蒐羅了幾本江南那邊新出的制藝全集,想要送給你的,出來急就忘了。”
當初第一次見吳天保,汪孚林就對這個爽朗而又親切的舅舅很有好感。而上次吳天保爲了糧長之事和他在歙縣縣城重會,卻安慰他只需顧着自家,不用管他的糧長之役,還硬是給他留了銀子,他就更加印象深刻了。所以,此時見人絕口不提難處。他便對汪二孃和汪小妹說道:“二孃,你帶小妹先出去,我有話和舅舅說。”
“我也要聽嘛!”
汪小妹頓時不樂意了,汪二孃雖說也想留下,可在汪孚林那不容置疑的目光下。她終究是不太樂意地連哄帶騙,硬把小妹給拖了出去。等到他們一走,汪孚林方纔在吳天保的下手坐了,認認真真地說道:“舅舅,夏稅的事不止是你這個糧長的事,也關係到一整個歙縣。有什麼難處,還請你對我說清楚。葉縣尊剛剛得知之後又驚又怒,他也想知道到底怎麼回事。”
吳天保這些天因夏稅之事疲於奔命,對於鬧得沸沸揚揚的邵家大案,他只聽說過很少的傳聞。再說段府尊對汪孚林的稱讚也根本沒有傳揚出去,唯有紫陽書院換門聯事件,他倒是隱約聽見了風聲,更多的是欣喜於外甥的出色,卻並沒有想過要求助於晚輩,從而解決自己如今的囚徒困境。此時此刻,他原本還打算遮掩過去,可面對那雙黑亮的眼睛。他不知不覺深深嘆了一口氣。
“巖鎮附近,大戶林立,大多自恃優免。少交甚至不交夏稅。至於尋常百姓,去年纔剛勒緊褲帶交齊了,今年又要交齊,誰能受得了?所以,我只能按照一年收齊,次年下年只收八成或九成的規矩。好不容易勸服了那幾個里長。往年遇到這種情況,大戶們勉強都還肯拔一根汗毛下來。交個十幾兩,也算貼補一下。可今年據說竦川汪老太爺那邊放出了話,巖鎮各家也都硬挺着,先前湊得不夠,我只能賣房子賣地了。畢竟,枷號又或坐牢,我丟不起人。”
“汪老太爺?汪尚寧?”
汪孚林立刻追問了一句,見吳天保微微點頭,他立刻就想到了之前在葉大炮書房屏風後看到的那一場逼宮,想到了刑房司吏張旻的某些態度。看來,葉鈞耀這個知縣實在是有些可憐和倒黴,之前放了大話,於是被五縣豪強買通了趙思成算計構陷;現在,選擇了均平派站隊後,因爲暫時還拖着,汪尚寧這個均平派的鐵桿中堅,又利用另一種方式對葉大炮施壓!
相比於轟然崩塌的邵家,汪尚寧那一家卻是龐然大物,在歙縣鄉宦之中排名第一。就連從前葉明月送他的徽州府志,也正是此人總裁編撰的!
他對葉鈞耀提出,今次夏稅之後,再商議均平夏稅絲絹之事,那些胥吏也許不得不暫且接受,同時或許會認爲這是他背後汪道昆的意思,可汪尚寧卻連這一丁點時間都不肯等,也不肯給汪道昆面子!看來,是真的要用汪道昆的那個主意了。
見汪孚林眉頭緊鎖,吳天保頓時大爲過意不去。他正想寬慰汪孚林不用爲自己的事着急,就看到這個年少的外甥擡起頭來看向了他。
“舅舅,你先彆着急賣房賣地,我會想辦法的。橫豎爹當年還欠了七千兩銀子的鉅債,實在不行我再張口去幫你借。”
吳天保登時如遭雷擊,好半晌才聲音艱澀地問道:“你都知道了?”
此事汪道蘊和吳氏夫妻,以及吳天保這個舅舅,一直都苦苦隱瞞,不想告訴汪家這幾個孩子。尤其汪孚林這個讀書種子,更是嚴防死守的對象,誰也不希望家中窘迫的狀況分了他的心。所以汪家人才有意減少了和族中那些同宗親戚的往來,只希望這個秘密能夠藏得久一些,再久一些。至少,如果汪孚林進學,中舉,將來能夠金榜題名,那麼這些債務就不會成爲問題。一個進士的父親在外行商,只要肯下功夫,總會比現在容易。
可這樣一層窗戶紙,竟然捅破了,汪孚林竟然都知道了!
“雙木……”
“舅舅你不用擔心,我的承受能力很強。”汪孚林嘴角一挑笑了笑,這才用很篤定的語氣說道,“請你相信我。”
這句話,汪孚林曾經對劉會說過,劉會相信了,於是有了後來的大逆轉。而此時他對吳天保說出了同樣的話,吳天保雖則心中五味雜陳,卻也同樣鬼使神差地輕輕點了點頭,隨即又補充道:“不要勉強自己!”
勉強?那是什麼?似乎自從來到這個陌生的年代之後,他就一直在勉強!如果不打起十二分精神,發揮十二分本事,他早就被人拆得連骨頭都不剩了!
聽吳天保說此來還帶了兩個家僕,既然縣衙門路走不通,就打算立刻趕回巖鎮去,汪孚林也就沒有挽留舅舅。畢竟,多收一分,就意味着吳天保能夠少賠補一分。而汪二孃拉了汪小妹,跟着汪孚林一塊送吳天保出門,眼看人要走時,她突然衝上前去,悄悄將手裡一張東西塞進了舅舅手裡。吳天保先是一愣,等展開一看後登時勃然色變。
“少芸,你這是幹什麼?”
汪二孃沒想到舅舅竟然一口道破了自己的小動作,臉色登時緋紅。她不知道背後的哥哥用什麼眼神看自己,只是低下頭說:“爹不在這些年,只有舅舅一直在照應我們,眼下哥哥終於幫爹甩掉了糧長的包袱,舅舅你卻攤上了糧長,我只是想……”
“你們都是我外甥,我幫你們是應該的!”吳天保把臉一沉,硬是把剛剛汪二孃遞來的一百兩銀票又塞回了她的手裡,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現在你們爹孃都不在,舅舅也顧不上,你們自己照顧好自己,錢的事,你們不用操心,雙木你也記着,千萬別打你爹那樣的傻主意。”
汪孚林上前扶住了汪二孃的肩膀,見小丫頭正在低頭抽泣,他就沒說什麼,只是看着吳天保說:“舅舅一路小心,如果有好消息,我會讓人給你報信的!”
越過哥哥,打算私底下拿銀票貼補舅舅吳天保,汪二孃心裡大爲不安,等又進了家門,她幾次三番想要開口卻總是不得其法。好容易組織好了語言,把汪孚林給堵在了屋子裡時,偏偏外頭又傳來了葉小胖那大呼小叫的聲音。眼見哥哥笑了笑要出去,她突然張大雙手攔在了他面前,把心一橫,直截了當地說道:“哥,我知道剛剛是我不對,不該和小妹偷聽你和舅舅說話。我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這才只好給銀子……”
“錢給了你,當然是你想怎麼用就怎麼用!”汪孚林見門外汪小妹正在探頭探腦,彷彿時刻準備當姐姐的增援,他不禁笑了,“李青蓮有句詩寫得好,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而且,你做得很對!舅舅一直照應我們,我們就不能幫幫他?”
汪二孃頓時瞪大了眼睛,見汪孚林那眼神中絲毫沒有敷衍自己的意思,她只覺得心頭滾熱。從前的哥哥孤僻又涼薄,對一心關愛的舅舅也只不過平平,而現在當面承諾幫忙不說,對於她拿銀子貼補的小動作,竟也絲毫不在意。她忍不住靠進他的懷裡,埋着頭掉了好一會眼淚,等外間汪小妹扯開嗓門催促說李師爺他們都來吃午飯了,她才稍稍移開兩步,低頭擦了擦眼睛後,不好意思地快步跑開了去。
搬到了城裡,往日她力所能及的那些活都有人搶着幹了,女紅也好其他也好,她和小妹總得找個活計,不能只當個吃閒飯的!對,回頭就讓葉青龍去找點什麼她們姊妹能幹的活!
這一天的午飯,李師爺照舊惜字如金,葉小胖照舊又饞又話多,金寶和秋楓照舊珍惜飯碗裡的米粒,汪孚林卻一直都有些心不在焉。終於,他三下五除二把都快涼了的飯菜消滅乾淨。
李師爺也不知道是否看出了汪孚林橫下一條心的堅決,在飯後給三小例行加課之前,竟囑咐了他一句。
“汪賢弟,有事要幫忙就直說,千萬別一個人擔着!”
汪孚林看着熱心腸的李師爺,咧開嘴笑了笑:“好!如果再遇到要幫忙的地方,一定勞煩李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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