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打聽歙縣乃至於徽州府都大名鼎鼎的汪尚寧,並不是一件很難的事。可汪孚林深知如今自己也是小名人一個,走到哪都有可能被人認出啦,不能再猶如當初打聽自家松明山那位南明先生那樣,混跡於酒肆茶館打探消息,於是就把伶俐過頭的葉青龍給派了出去,同時在自己繼續紮根於李師爺教金寶三人的書房期間,裝作不經意地向這位顯然對徽州名人爛熟於心的南直隸亞元問起汪尚寧其人。
然而,讓他始料未及的是,當初在英雄宴評點人物如數家珍的李師爺,在一聽到他的問題之後,就古怪地斜睨了一眼:“怎麼,那汪老太爺和你有仇?”
話音剛落,金寶和秋楓自不必說,就連正被李師爺勒令抄書的葉小胖也一下子扭頭看了過來,眼睛忽閃忽閃,顯然很想插一腳。汪孚林一眼瞪過去,金寶和秋楓立刻偃旗息鼓低下了頭,只有葉小胖壓根不怕,裝模作樣抄書的同時,還不時悄悄擡眼偷看,耳朵更是豎起老高。
無奈之下,汪孚林只能乾咳道:“李兄,你怎麼會這麼想。人家好歹是曾經當過雲南布政使,南贛巡撫的大人物,我一個小秀才怎麼能和他有仇?”
可李師爺卻不是好糊弄的人。他壓根沒有理會汪孚林這無力的解釋,若有所思沉吟一會兒,就心領神會地說道:“我知道了,之前那趙思成說是聽五縣鄉宦的支使,非要徵派你家的糧長,想要藉此逼出南明先生來,但只怕他自己都不知道,背後興許還有那位汪老太爺的推手。說不定,連最初你功名險些保不住這場風波,也一樣有汪老太爺的影子。雖說一筆寫不出兩個汪字,可同宗之間尚且有不可調和的矛盾,更何況只是同姓?”
自言自語說到這裡,李師爺倏然一眼望過去。那邊三個原本聚精會神只顧着偷聽的小傢伙被他這厲眼一嚇,慌忙齊齊低頭。李師爺知道有些東西他們似懂非懂,但被聽去了畢竟不好,當即淡淡地說道:“你們三個。給我出門去檐下站着,把我之前教你們的荀子勸學篇誦完再進來。”
這會兒外頭太陽正烈,哪怕不是直接曬太陽,檐下也夠熱的,金寶和秋楓也就算了。葉小胖卻很不情願。他倒不怕背書,反正左右有兩個好學的陪讀在,他也不怕曬太陽,大不了熱一陣子,又不是太久,他氣惱的是聽不到下文了!
要知道,他可是很關心汪小秀才和汪老太爺那點子恩怨,回頭說給姐姐聽,肯定能讓她大吃一驚!可最終,胳膊拗不過大腿。他不得不耷拉着腦袋走開。可到了外頭,他立刻沒了在李師爺面前那老鼠見到貓的神態,拉着金寶和秋楓嘀嘀咕咕。
汪孚林不說,他就不能讓同學去打聽?
屋子裡,李師爺打發走三個學生,這纔開口說道:“汪賢弟,別的我不太瞭然,歙縣在朝廷裡頭的人物,我倒可以給你數一數。如今歙縣的朝官中,正在廣西打仗的殷正茂殷大帥風頭最盛。其次是是汪尚寧的一個外甥,如今距離小九卿之一步之遙,再其次是點過翰林的幾個年輕俊傑。汪尚寧已老,兒子也都不成器。所以寄希望於孫子,那個外甥承過他很大的人情,若能夠繼續扶搖直上,統合歙縣鄉黨勢力,他那幾個孫子日後也就有了倚靠。南明先生和殷大帥是同年,據說又頗有交情。和汪尚寧的那個外甥卻不太和睦。”
聽到這裡,汪孚林心裡終於大略有了個數。與此同時,對李師爺這身爲舉人卻笑談風雲人物的深厚底蘊,他也立刻表示佩服。可對於這樣的推崇,李師爺便有些不好意思了,喝了口水後又幹咳了兩聲:“想當初從寧國府跑到徽州府之前,我的授業老師對我詳細講述了一番這些有名人物,我這也就是現學現賣。總之你要是真要和汪老太爺對上了,一個人衝鋒陷陣太危險,你得回去和南明先生求援才行。”
“多謝李兄提醒,你放心,我不會那麼自負的!”
不管李師爺那消息是否從老師處批發轉零售,可對於自己來說都異常珍貴,所以汪孚林自然謝了又謝。接下來等到三個被太陽曬蔫了的學生回到屋子裡,汪孚林卻已經收拾東西走路了。他連日以來在此名爲蹭課,實爲幹自己的活,如今這一走,分明是證實了李師爺之前的推斷。
汪孚林確實打算回松明山一趟的。不過,在迴歸松明山之前,他當然沒有忘記對葉縣尊彙報一下自己去見趙思成的經過,以及李師爺透露的那些內情。他沒說自己怎樣嚇唬那個可憐的戶房前司吏,只把趙思成的供述一五一十,沒有更易一字地說了出來。果然,葉縣尊出離地震驚和憤怒了,一張嘴吐出一連串違禁字眼後,竟是顧不得丟臉,又舉手拿扶手泄憤,可最終卻很可憐地在手掌和扶手的較勁之中敗下陣來。
“無恥,卑鄙,混賬老東西!”他惡狠狠地再次罵了幾聲,終於頹然往太師椅上一坐,垂頭喪氣地說道,“如果早知道一縣之主如此不好當,我當初就算求爺爺告奶奶,也要求留京!其他五縣那些鄉宦坑我也就算了,汪尚寧那老東西明明是歙縣人,竟然也坑我,真以爲我是軟柿子好欺負不成!”
見汪孚林坐在那兒,臉色彷彿有些晦暗,顯然是想起了一次次被人算計的往事,葉鈞耀忍不住有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因爲自己威信的提高,政績的樹立,他本來就對汪孚林很有好感,現如今這好感更是比從前暴漲三成。於是,他立刻義正詞嚴地說:“孚林,你回松明山的時候,替我捎句話給南明先生。久聞南明先生文壇耆宿,德高望重,卻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欺上頭來,是可忍孰不可忍,只要他一句話,我這個縣令一定鼎力支持!”
果然,菜鳥葉縣尊被人一次次欺負慘了之後,那怒火很可怕!
汪孚林趕緊謝過葉大縣尊的仗義,隨即就起身告辭。出書房的時候,他就只見迎面走來一個身穿丁香色衣裙的俏麗少女,正是之前自陳叫小北的那個丫頭。笑吟吟地對自己萬福行禮之後,她就與他擦身而過,可從前聞到過的那股馨香卻已經不見了。只不過,既然認準了十有八九就是這小妮子當初在屏風後推了自己一把,他雖不至於繼續記仇下去,可總歸對人提高了幾分警惕。果然,沒走幾步,他就聽到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
“小官人和黃家塢的程公子是好友吧?”
汪孚林不禁站住了,隨即回頭看了過去,見她正笑吟吟側頭看着自己,他不禁生出了一種很不妥的感覺,嘴上卻輕描淡寫地反問道:“那又如何?”
“聽說程公子就要完婚了,小官人如果不想到時候手忙腳亂,還請早點備好賀禮纔是。”
直到從官廨後門出來,汪孚林還在忍不住琢磨小北的話——不可否認,如果她是故意的,那麼她成功了!雖說程乃軒那傢伙是標標準準的損友,可卻貨真價實是個值得信賴的“好人”,所以對於他吐露出極致的恐婚之意後,卻遭遇到立刻完婚的窘境,他不得不表示同情。奈何他對程老爺這個明白人實在是沒轍,再說人至今都還沒回來,他這會兒自己都焦頭爛額了,因此回家之後,一面預備次日一早回松明山,一面又讓人往程家送了個帖子。
奈何,程老爺和程乃軒父子還是一丁點消息都沒有,依舊沒回來。
傍晚時分,葉青龍打探回來的那些事關汪尚寧的家長裡短,和李師爺的相比雖說沒那麼精闢,可也有不少值得注意的地方——比如,汪老太爺家的妻妾序列,妯娌內鬥,子侄爭端……反正關於這些大人物的八卦,坊間從來就不缺。兩相印證,汪孚林覺得收穫很不小。然而,就在他少不得大大讚賞了一番葉青龍的效率時,葉青龍卻神神秘秘從懷裡掏出一把錢來,約摸就是十幾文的樣子。
“小官人,這是我從縣后街回來的時候,撞見戶房吳司吏,他攔着我硬要請喝茶,後來又硬塞給我這麼點錢,託我和小官人約一趟,說是想請小官人一塊喝個茶。”
戶房吳司吏?不就是那個經歷了三級跳,從一介白衣書辦成爲戶房掌案,劉會的那個頂頭上司?
汪孚林看到葉青龍光棍地看也不看那十幾文錢,對比從前這小夥計對那二兩銀子先肉痛後慨然的態度,他不禁又好氣又好笑。這小夥計跟着他之後,先後已經賺了整整三百兩銀子,比他這個負翁有錢多了,也難怪看不上吳司吏那十幾文錢的賄賂。不過如此一來,他也不用擔心這小夥計能被人收買。
現如今在底氣十足的葉青龍面前,糖衣炮彈的力度如果不夠強,絕對會糖衣吃掉,炮彈還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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