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李師爺一番勸說,汪孚林知道眼下這個秀才功名至關緊要,科舉不科舉的且不提,歲考卻一定要努力應付過去。因此,眼下這些歙縣生員,他一定要努力團結絕大部分,無視一小撮死硬分子,塑造一個良好的名聲。於是,剛剛這個對自己冷嘲熱諷的少年,眼下卻折腰賠禮,連帶身後兩人也訥訥道歉,他趕緊雙手把人一個個攙扶了起來,又笑眯眯地扶着對方的雙肩。
“都是共飲一江水的鄉里鄉親,又有緣一道進學,這些見外的話就不要說了。我不過是僥倖得府尊縣尊一句讚賞,實則才疏學淺,以後還有很多地方要請教各位兄臺。”汪孚林說到這裡,見吳天佑三人臉上那不自然的神情舒緩了很多,周遭其他本來往這邊廂打量的生員則是三三兩兩竊竊私語,他便笑着說道,“今天大家羣聚於此,也算是有緣,我做東,大家找個好地方聚一聚如何?”
汪孚林沒有抓着機會就反脣相譏,當衆羞辱自己下不來臺,吳天佑鬆了一口大氣。他道歉之前,也曾經做過強烈的思想鬥爭,終究還是低了頭。此刻,他想到族兄吳應明從前一直對汪孚林頗爲讚賞,這會兒人家的態度又如此虛懷若谷,一時更後悔之前口不擇言。而另兩個小秀才也都還年少稚嫩,哪裡經得起汪孚林勾肩搭背呼朋喚友的熱情,剛剛發生的些許不愉快和尷尬,頓時飛到了九霄雲外。
這一頓午飯,汪孚林又請上了馮師爺,包下了縣城最好的一座酒樓。開了十桌,酒水帶菜餚,整整吃掉十幾兩銀子。反正花的是邵員外那得來的不義之財,他哪會有半點心疼。而別人吃他的嘴軟,除卻有個別人仍舊說話酸溜溜的。還有那些死硬脾氣不吃這套的根本沒來參加這一場聚會,但大多數人都被他這酒肉攻勢給攻陷了。
至於被汪孚林緊急從家裡叫來的秋楓,更是充分發揮出了學宮打雜三年的眼力,一個個生員認得清清楚楚,履歷成就倒背如流,讓汪孚林得以待人接物揮灑自如。
年輕真好!這是汪孚林在觥籌交錯之間。突然生出的最大感受。橫豎解決了橫亙在面前的幾大難題,他今天是來者不拒,大吃大喝,好不痛快。自從來到這個陌生時代後,他一直小心翼翼。步步爲營,今天終於可以紓解一下了!
而坐了上席的馮師爺就更加高興了。教諭沒有什麼太大油水,平時生員對他也不太禮敬,可今天汪孚林這個做東的主人對他畢恭畢敬,往日伙食費都要仔細計算的他,今天面對滿桌佳餚卻反而不知道何從下箸,甚至還不得不矜持一些。汪孚林又找由頭敬了他一杯又一杯,把他捧到了天上。半醉半醒之間,他信口做了好幾首詩,這竟是從科場折戟。不再年輕之後,從未有過的豪興。
今天汪孚林大手筆地請了衆多生員,別人邀做詩時,他卻一再推拒,只笑吟吟請衆人題詩爲記,又吹捧了幾個平日有些詩才。但科場卻磕磕絆絆的老生員,這頓時激發了衆人的無窮雅興。這一餐飯也不知道誕生了多少或好或壞的詩詞。散席之際,好些人都是彼此攙扶。醉醺醺回去的。馮師爺是醉得最厲害的一個,汪孚林乾脆拜託了兩個夥計把這位縣學教諭送回教諭署去。
而他自己酒喝得不少,腦袋有些昏昏沉沉的,走路卻還沒問題,和秋楓結賬後一路回去的時候,心情卻好得很。
“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
他輕輕吟出了這麼幾句,一旁的秋楓一邊聽一邊細細咀嚼,終究還是忍不住問道:“剛剛大家吟詩作詞的時候,小官人爲什麼藏着掖着不肯盡興展才?”
汪孚林側頭瞧了瞧秋楓,這才聳了聳肩笑道:“風頭不可出盡,好處不能佔盡,這就是過猶不及的道理。更何況……”
更何況,這首詞還有上下文,那句“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一出來,他難道對人說自己要造反嗎?
秋楓想起自己當初自作主張把汪孚林那首詩在大宗師面前私自撂出來,結果引來狀元樓上那段風波,他終於隱隱有些明白這番話什麼意思,竟破天荒沒有追問下去。又走了一箭之地,他方纔輕聲說道:“小官人這幾句詩,我不會再對外人說了,哪怕李師爺還是寶哥,我也不說。”
“吃一塹長一智,不錯,長進了!”
汪孚林笑了笑,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了那首前世聽得耳朵都快起老繭的《水調歌頭》,此刻酒意上頭,他竟這麼隨口當街唱了起來。蘇大學士早已作古多年,輕吟淺唱的宋詞先是被元曲取代,如今又有各種更通俗的戲曲唱段,此刻這曲調更是迥異於坊間唱腔,頓時引來了這縣后街上的好些路人側目回頭。尤其是不遠處正從汪家大門口出來的一大一小兩個人,更是站在門口聽呆了。
葉小胖正在抱怨今天這麼熱鬧的場合,汪孚林竟然也不叫上自己,連金寶也留在了家裡,只喊了秋楓去。這會兒他瞪大了眼睛聽了好一會兒,方纔用手指捅了捅前頭的李師爺,面色古怪地問道:“先生,水調歌頭還能這麼唱?”
“唱曲多是強顏歡唱,又或者矯揉造作,真正說起來,這樣意之所至,興之所歸,愛怎麼唱怎麼唱,纔是真好。”李師爺若有所思摩挲着下巴,心裡倒有些後悔今天沒有強硬地跑去汪孚林宴請生員那酒樓湊個熱鬧了,憑他的年紀,這種場合絕不會格格不入。正在這時候,他只見對面知縣官廨後門正好有一行人護持着一乘轎子出來,只見那窗簾輕輕打起一條縫,顯然是轎中人正往那邊走邊唱的傢伙看去。
李師爺也不知道哪來的興致,就這麼突然大步過去,恰恰好好在轎子旁邊擋住人視線的地方停住了。見那隻撥簾的素手彷彿僵住了,他才笑了笑說:“我們師生天天到汪家搭夥,葉小姐卻還沒去過汪賢弟家裡吧?汪小相公家中二妹聰慧知禮,一定會很歡迎有人做伴的。”
葉明月只不過聽到這奇怪的歌聲,掀簾一看究竟,哪裡想到李師爺會這樣杵在自己面前。要說父親能夠聘到這樣一位門館先生,她至今都覺得這簡直不可思議,即便如此,她也沒指望弟弟那樣憊懶的資質能留住李師爺多久,誰知道父親突發奇想,把金寶召來陪讀,後來又多了個秋楓,李師爺那興致何止提高了一倍,據說連晚上挑燈讀書的勁頭都足了。可就是這樣一個各方面全都無可挑剔的少年俊傑,她和他的碰面次數卻少得可憐。
她自己很清楚,這不是單純因爲男女有別,而是當初父親剛聘了李師爺後欣喜若狂,曾一度流露過的某種意圖。所幸她還來不及反對,父親很快就被李師爺的義正詞嚴給逼退,賭咒發誓說再不會有許婚之意,可李師爺還是一看到她就繞道走,而她請他們中午去汪家搭夥,李師爺也想都不想就答應了。
所以,葉明月本能地手一鬆放下了窗簾,隨即才笑了起來,眼睛忽閃忽閃的。反正隔着窗簾,她知道李師爺也看不清自己的表情,足足好一會兒纔開口答道:“李師爺說得對,我日後一定常常去汪家會會兩位姑娘,只要你不嫌我攪擾了你教學生就好。”
李師爺登時臉色有些不自然。對於葉縣尊這位千金,他一直都是有多遠躲多遠,爲的就是葉縣尊當初那過分的熱情,否則前門拒狼,後門進虎,那就糟糕了。雖說現在那位東翁似乎沒這個意思,但他本着未雨綢繆的念頭,心中一動方纔得出此言。這會兒,他有些尷尬的他摸了摸鼻子,一回頭看見葉小胖正在身後,他便乾咳一聲,很有爲人師表派頭地說道:“還愣着幹什麼,下午我們加講一堂課。”
葉小胖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頓時哀嚎道:“先生,金寶和秋楓都不在,爲什麼要我一個人上課啊!”
李師爺淡淡地看了葉小胖一眼,見其先是不情願,再是抗爭,最後垂頭喪氣接受命運,他纔對葉明月的轎子微微一點頭,一馬當先走了。
轎子裡的葉明月又揭開窗簾,窺見胖墩墩的弟弟耷拉着腦袋跟在後頭,忍不住有些同情他,但更多的是覺着李師爺那冷峻威嚴的表面下,實在藏着一顆有趣的心。而今天同在轎子裡的小北,這會兒已經笑得整個人都弓在了一起,只是捂着嘴不敢放聲。當轎子經過汪孚林和秋楓主僕二人身邊時,葉明月忍不住又打起了半截窗簾,正巧這個醉醺醺唱歌的少年也別過頭來,正好和她對視了一眼。四目相對之間,她就只見對方竟是衝着自己招了招手。
“明月你好。”
本來出酒樓的時候,汪孚林還只是半醉半醒,可一路上安步當車被風一吹,原本七分的酒意變成了十分。招手笑眯眯地打了個招呼之後,他便繼續一手搭在秋楓肩頭往前走,嘴裡的水調歌頭倏然一變。
“村裡有個姑娘叫小芳,長得好看又善良,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辮子粗又長……”
葉明月品味着這可稱得上粗俗的歌詞,比剛剛更奇怪的曲調,看着那須臾就消失在門內的身影,一下子覺得,自己竟是今天第一次認識汪孚林。
這傢伙原來喝醉了之後會變成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