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法這東西對後世之人來說,既是夜壺,同時又是懸在頭上的尚方寶劍。
且不說別的,單說朱元璋定下的金科玉律,朱元璋定鼎天天下之後,幾乎創立了一個他自認爲最完善的制度,這種制度幾乎堵住了前朝所有的弊端,當時朱元璋甚至還爲此得意洋洋,認爲只要後世的子孫按着他的制度來辦,那麼這大明的江山足以傳諸萬世而不衰。
因此朱元璋曾親自下詔,後世子孫,決不可改弦更張,不得擅自改動他悉心創立下來的制度。
只是……
子孫們似乎對這位太祖皇帝頗爲敬重,無論是文皇帝,還是後世這幾個皇帝,幾乎都是口口聲聲擁護祖制,要將祖宗的制度貫徹到底。當然,這也只是口號而已,就如那文皇帝一般,口裡說的冠冕堂皇,打着恢復祖制的旗號,可是暗地裡卻是將所謂的祖制改動的面目全非,朱元璋說要海禁,片板不得下海,朱棣組織了歷史上最爲龐大的艦隊。朱元璋說不許太監參與政務,可是太監們一個又一個冒出來,甚至到了相當一段時間,司禮監的地位足以與內閣抗衡。朱元璋說什麼,子孫們就擁護什麼,不過這也只是擁護而已,自己想怎麼幹,還怎麼幹?
在後世有一句話叫做打着紅旗反紅旗,其實這大明朝也大致是如此,人人都打着太祖的旗號,反的卻是太祖的初衷。
因此……從這個道理來說,太祖皇帝的所謂祖法。其實就是個屁。
可是話又說回來,祖制是個招牌,皇帝們登基,若是敢在官面上打破太祖皇帝的祖法,那麼就等於是失去了政權的合法性,因此,又一個問題出現了。太祖說,片板不得下海,於是文皇帝一遍又一遍的下詔書。說是要實施海禁,雖然他的艦隊已經屢下西洋。太祖說,太監不得干政。皇帝們也一個個正兒八經的重複着這臺詞,雖然太監們的地位甚至有不少遠超前朝。
也就是說,祖法雖然是個屁,但是這個金字招牌,還得高高懸起來,在官面上,絕對不能否定。
祖法,從某種意義來說就是國策。
而李東陽要說的,就是國策,這個重農賤商的國策。所以他不得不慎重。
“陛下,之所以柳乘風一旦出了事兒,這市場就震盪,而柳乘風一旦安然無恙,則市場就強力復甦。這其實並非是柳乘風的原因。而是大明朝的國策。商賈們能有今日,皆賴柳乘風鼎力促成,在朝廷裡頭,柳乘風是支持他們最大的力量。而一旦柳乘風出了意外,商賈們生怕朝廷改弦更張,因而人心惶惶。於是市面蕭條,才釀成這等危機。老臣以爲,若是想徹底解決這個問題,唯一的辦法,就是朝廷在官面上把這個國策訂立下來,告訴天下百姓,我大明農工平等,大明既依賴農人,同時也倚賴工商。如此,商賈們纔會疑慮盡去……”
李東陽一番話,卻讓朱佑樘連連皺眉,朝廷就算要奉行這個國策,可是要在官面上定下來,卻是他不敢輕易許諾的,畢竟頒發出這道旨意就等於是徹底的推翻掉了祖宗制度,這可不是玩笑。
朱佑樘搖頭道:“此事還需從長計議,不可輕試。”
這李東陽還沒往深裡討論呢,皇上就毫不猶豫否決了,其實在說出來的時候,李東陽就知道結局註定了就是如此,因此也在自己的意料之中,因此道:“只是這麼下去,也很是不妥,這樣耗着也不是辦法。”
朱佑樘沉默了片刻,隨即道:“朕也知這裡頭的難處,可是朝廷也難,士農工商,這是祖宗定下來的規矩,豈能在朕的手裡壞了,眼下也只能如此,現在市場不是已經恢復了嗎?朕聽說這京師裡一夜之間,流民一掃而空,大家有了工做,有了薪俸,就有了飯吃,能養家餬口,暫時也只能如此,到時朝廷再另想辦法吧。”
朱佑樘顯然已經不想再談下去,隨即改變了話題:“朕聽說柳乘風的夫人有喜了,哎,他也不容易,這是好事嘛,讓東宮那邊去道個賀,就算是代朕略表一下意思。”
朱佑樘一副鬆了口氣的模樣,隨即道:“這一次柳乘風出使瓦刺,立下了赫赫功勞,他這一出使,不但讓這瓦刺暫時再不成我大明的威脅,而且徹底的削弱了他們的力量。再加上他又帶着新軍,殺瓦刺帳前衛三千人,這也是彪炳的戰功,算是爲我大明朝揚眉吐氣了一番,這事兒要好好的宣揚宣揚,我大明很少有這樣的大勝了,宣揚出去能鼓舞一下軍民士氣,上次平遠堡爲瓦刺所襲,令我大明億兆軍民盡皆義憤填膺,這場大捷,也可令大家知道,朝廷不是軟弱可欺,瓦刺人敢殺我邊軍邊民,朝廷定會報復,討還公道。”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柳乘風的封賞問題,從前的時候,柳乘風的封賞都是朕的主意,可是現在,卻不得不請大家來問一問,畢竟現在柳乘風已經不同了嘛。”
在座的三個內閣大學士哪裡不明白朱佑樘的意思,所謂的不同,就是柳乘風若是再進一步,其地位就已經要成爲一方大佬似得人物了。這事兒肯定得和大家議一議,畢竟校尉升個百戶,或許對朝廷來說無關痛癢,百戶升千戶,那也不是什麼大事,千戶升僉事,在親軍裡頭確實有點波瀾,可是對整個朝局也不會有什麼大礙。可是再進一步就不同了。
柳乘風的功勞,大家是看得到的。再加上皇上也說了,這場大捷要好好的造勢一番,既然要造勢,就會吸引天下人的矚目,天下人都知道柳乘風立了大功,那麼肯定也會想知道柳乘風仗着這些功勞得到什麼獎勵。若是朝廷不能有所表示,往後誰還敢盡心用命?所以對這場所謂的大捷進行造勢,同時也得在朝廷的恩賞方面造造勢,讓天下人都知道,朝廷是賞罰分明的。
朱佑樘既然拍了板,接下來要討論的就不是對柳乘風賞不賞的問題了,而是如何賞,不但要賞,更要賞出點名堂出來,讓天下人好好看看,將柳乘風樹立爲榜樣。
李東陽這時候就不吭聲了,是升官還是發財,亦或者是進爵,其實都已經不是他能拿主意的事兒了,現在人家既是錦衣衛僉事,又是國公,若是進爵,上頭就是郡王,這……豈是他一個內閣大學士敢輕易發言的,說穿了,外姓爲郡王,這本身就是有違祖法的事兒。
同時,若是升官,那麼這僉事上頭有同知,不過升同知,其實地位並沒有多大的改變,不過是官爵升了一級而已,其實也算不上重賞。那麼再進一步,就是指揮使了,錦衣衛指揮使絕對是朝廷裡不容忽視的一個人物,畢竟這是外朝第一特務機構,人員衆多,權柄也是不小,甚至還可以搖擺和影響朝廷的決議,不容小覷。因此,這錦衣衛指揮使的人選,也不是內閣大臣能說的上話的,一般能擔任這個職位的人,都只向皇上一人負責,也必是宮裡最信任和倚重之人。
朱佑樘見衆人不吭聲,眼神卻是不自覺的看向了劉吉,朱佑樘很有深意的道:“朕的意思呢,是指揮使萬通年紀已經大了,且多次上書自稱自己老邁,朕念他年事已高,哎……打算明個兒就批了他的告老奏書。這錦衣衛指揮使的職位也就空缺了出來,朕左思右想,暫時也沒有找到合意的人選,倒是這個柳乘風,卻還算勉強可以擔任,朕對他倒也放心,劉愛卿,你怎麼辦?”
劉吉今個兒一直都沒有說話,現在朱佑樘卻是意有所指,問到自己頭上。他哪裡會不明白,陛下問他,並不是尊重他的意見,而是讓他表個態度。劉吉幾乎是不假思索的道:“陛下,柳乘風功勳卓著,如今又是指揮使僉事,這指揮使既然有了空缺,讓他來頂替倒也沒什麼不可。柳乘風這個人,平素是糊塗了一些,不過話又說回來,眼下他確實是最完全的人選,微臣沒有意見。”
劉吉在這個節骨眼上,只能虛情假意的順着朱佑樘的意思表態,心裡就算再噁心,可是人在屋檐下,卻也不得不低頭。
朱佑樘聽劉吉這般說,頓時笑了起來,道:“若是連劉愛卿都這般認爲,那麼想必朕這個任免應當不會有什麼差錯。李愛卿、謝愛卿,你們以爲呢?”
李東陽和謝遷自然也猜測出了皇上的意思,說真的,柳乘風這一次功勞實在不小,朝廷總得拿些拿得出手的賞賜出來,否則也不好向天下人交代,既然如此,他們自然也沒有橫生枝節的必要,二人一齊道:“微臣無異議。”
朱佑樘一拍大腿,隨即拍板道:“就這麼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