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遷在衆人矚目之下沉吟片刻,其實他心裡頭也是知道,寧王點中自己出題,出於信任倒也罷了,另一方面,也不是沒有挑撥離間的因素,雖然以朱佑樘的氣度不至於有其他想法,可是總免不了有些心結。
畢竟這寧王與皇上作對,卻信任自己,這不是向別人表明,謝遷不忠?
謝遷雖然脾氣暴躁,卻也不是傻子,他緩緩道:“吾皇聖明,自登極以來,勵精圖治,於是天下大治,百姓稱頌,今日既然諸王齊聚,那便以國泰民安爲題吧。”
謝遷的話落出來,百官之中已有不少人心裡頭對這謝遷心生佩服了,那寧王的挑撥一下子煙消雲散,又趁着這個機會,小小地拍了一下皇帝的馬屁。可是在不少人看來,謝遷以此爲題,不但表明自己的立場,絕不是阿諛奉承。另一方面,這弘治朝,雖然至於是什麼千秋盛世,但國泰民安四個字卻還是當得起的。
朱佑樘微微一笑,注目了寧王一眼。朱覲鈞卻仍是面帶微笑,一副頗爲贊同的樣子。
這百官之中只有柳乘風一副嚴肅的表情,不過他的心裡卻是樂開了花,今日的題目出得好,若是寫風花雪月,朱厚照還佔不了優勢,畢竟描寫景物是要辭藻堆砌出的。更何況,這個題目對上高王朱宸濠也有劣勢。柳乘風相信以寧王的家教,這朱宸濠肯定沒有獵及過給皇帝歌功頌德的文章,而且對朱宸濠來說,讓他寫弘治的好處,只怕也是彆扭得很。
此消彼長,這一次得勝的把握就更大了。
“真是天助我也,今日有好戲看了。”柳乘風心裡呵呵笑着,朝朱厚照擠眼睛。
朱厚照原本還帶有幾分不自信,這時候迎向了柳乘風的目光,也是精神一振,心裡想:“柳師傅說了,只要今日能勝,欠他的帳便一筆勾銷,這驢打滾的債是還不清了,今日非贏不可。”
二十多個少年郡王、世子已是分別站在書案後,已經有人開始動筆,尤其是朱宸濠,雖然聽到題目時臉色掠過一絲冷笑,可是動筆卻是最早,只略一沉吟,已經開始筆走龍蛇。
至於其他人,也有寥寥幾個下筆的,不過大多數還是拿着筆卻是臉色青一塊紅一塊,很尷尬的樣子。
寫文章,明顯不是朱氏宗室們的強項,讓他們去玩鷹鬥狗或許還能打起精神,可是這讀書寫字,其實與往日的朱厚照一點分別都沒有,甚至有人連字怎麼寫都不知道。
養豬政策維繫了數十年,影響可不是玩的,朝廷不會給宗室做事的機會,沒有事做,又給予他們提供最優渥的生活,錦衣玉食,誰還願意讀書?讀了書是吃喝等死,不讀書也是吃喝等死,對他們這種子弟來說,這個世界的誘惑實在太多,飛鷹鬥狗,沉湎酒色,哪一樣都比讀書更痛快一些。
所以不少人捉着筆,有的人連握筆的姿勢都不對,握筆的手更是在不斷地顫抖。
不下筆的人還有朱厚照,朱厚照像是一點都不着急的樣子,而是站在書案之後開始闔目深思,柳乘風教他的法子已被他掌握,作文章,不能急於下筆,而是應該感悟,感悟之後再一氣呵成,往往比急匆匆下筆要好得多。
“厚照,你的劣勢是用詞用句,可是這世上的文章,並不是辭藻堆砌才能讓人拍案叫好,爲師有一種另闢蹊蹺的法子,用情……”
“問世間情爲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咳咳……師父說錯了,這個情字,和情愛沒有關係,你不要多想,也不要用這種眼神看着爲師,師父不是個淫蕩的人,號稱玉面小白龍、大明真君子。那種情哪愛哪之類的事,師父想想都覺得膽顫。爲師要教你的是下筆之情,寫文章不是一蹴而就,所以下筆之前,要仔細琢磨,順着試題,慢慢地感悟,將自己融入其中,再將自己的情感傾注在筆上,想到什麼就寫什麼,至於詞藻反而是其次……”
柳乘風的教誨,一遍遍在朱厚照的腦海中走馬燈似地出現,朱厚照閉上了眼,開始順着這國泰民安四個字再聯想到自己的父皇,想到父皇的舔犢之情,再想到父皇夜以繼日地看奏書,許多的場景如火石電光一般在朱厚照腦海中閃過。
朱厚照的眼眸里居然隱隱閃出淡淡的薄霧,張開眼時,一汪淚水在眼眶中打了個轉轉。
朱厚照昂起頭,儘量不使自己的眼淚跌落出來,父子之情,從前不覺得如何,只知道父皇總是寵溺着自己,總是愛護着自己,這一切都是理所應當。
可是,這時候回想,竟讓朱厚照有了幾分感動,他一向是個嬉笑怒罵的性子,可是此時此刻,這樣的試題,心中所想,竟帶着幾分溫馨和感動。這種感動,就像是一股氣憋在自己的肚子裡,吐不出來又咽不下去。
可是當百官看到朱宸濠筆走龍蛇,再看朱厚照踟躇不肯下筆,竟是雙目赤紅,隱隱要淚落的樣子,心裡卻都搖頭,不約而同地想:“只看這架勢,高下已經立判了。早就聽說上高王朱宸濠頗有才學,再看太子……只怕今日,太子是要出醜了。”
朱佑樘見了此情此景,心裡也不由焦急起來,焦躁地撫着御案,臉色鐵青。說實話,論做文章,他對朱厚照的信心不太足。他並不指望朱厚照能打敗朱宸濠,只是希望太子不必出醜,貽笑大方而已。而現在,一盞茶功夫都過去了,朱厚照還沒有動筆,到時候若是朱宸濠文章都做好了,朱厚照還沒有憋出一個字來,只怕明日這件事就會傳遍天下,世人都會說,太子無能無德。
寧王見了朱厚照的樣子,心裡已是竊喜了,他捋着須,一雙眸子落在朱佑樘身上,一副很想看看朱佑樘此時會是什麼表情的樣子。他在南昌的時候就聽說太子頑劣,不好讀書,看來這傳言果然可信,瞧瞧這太子,竟是嚇得眼淚都流出來了,有趣!有趣!
就在所有人暗自搖頭的時候,朱厚照突然拿長袖去揩了眼淚,振奮精神,用筆蘸了墨,隨即開始下筆,他下起筆來很是認真,雙目落在雪白的宣紙上,整個人顯得無比專注。
這個改變,讓所有人爲之愕然,方纔還又是踟躇又是落淚,現在卻又是這個樣子,這樣的改變,實在讓人難以接受。
不過寧王倒是並不擔心,朱厚照就算下筆又如何?宸濠的水平雖然不是太高,可是要完敗太子卻是夠了。
柳乘風看到朱厚照如癡如醉下筆的樣子,筆速極快,心裡不免捏了一把汗,心裡說:“太子啊太子,你下筆悠着點啊,怎麼也得緩口氣檢查一下錯別字纔是,千萬不要像爲師在前世看到的一本《嬌妻如雲》,滿篇都是錯別字,寫文章或是寫書,要認真才成。”
恰恰在這時候,朱宸濠已是將筆放入了筆筒,整個人舒了口氣,舉目看了看朱厚照和宗室少年,見許多人都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心裡不免有些得意,朗聲道:“文章已經寫好了,請考官過目。”
他這一叫,帶着無比的自豪和自信,立即引來不少人的竊竊私語,看來朱宸濠倒是頗有才具,只一盞茶的功夫就能洋洋灑灑寫出一篇文章,寧王的家教倒是不錯。
小太監去收了朱宸濠的卷子,將卷子送到謝遷手上,謝遷倒也認真,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逐字逐句地看着文章,這文章的文采倒是斐然,用句也是極好,營造出了一副太平盛世的景象,從而引申到大明先祖們爲了救民水火的艱辛。只是文章絕口沒有提朱佑樘,而是不斷地追憶着太祖洪武皇帝,由此可見,朱宸濠的才思不可謂不敏捷。你要出題國泰民安,好,我就寫國泰民安,可是國泰民安是誰帶來的?朱宸濠沒有說朱棣,沒有說朱佑樘,說的是太祖,老子說我爺爺的爺爺,說他的豐功偉績,驅逐了韃虜,纔有了今日的國泰民安,誰敢反對?又有誰敢說一個不是?難道連太祖洪武皇帝你也敢反?
莫說這滿殿的文武,就是當今皇帝朱佑樘,見了這文章只怕也絕不敢說一個不字。
謝遷看了良久,不禁道:“不錯。”
聽了謝遷的評語,寧王和上高王都不由地笑了,不錯兩個字雖然有些模糊,可是要知道,謝遷乃是狀元出身,文采一流,這樣的人能給出一個不錯的評價,就已是非常難得了。
這一次,上高王已是勝券在握。
此後,也有接二連三的人交卷,有的人乾脆什麼都不寫,厚着臉皮交了一份白紙上去,謝遷也不氣惱,只是莞爾一笑,就算是文章寫出來的,可是文字和造詞都顯得很是生澀,這水平,只怕也就是蒙學的學子都能和他們一較長短,不說有什麼出彩的地方,連基本的文字掌握都沒有,以謝遷的性子,直接劈頭蓋臉就是一句:“荒誕!”
……………
還有九十票,九十票就可以上新書月票了,老虎啥都不說,努力二更、三更去也,以後三更會提前,大致在晚上九點之前更新出來,省得大家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