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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會忘記楊一清那黯然離去的背影,事情很清楚,一旦失敗他的結局將更爲悲慘,於是他使出了最後的絕招。

這一招的名字叫結黨,雖然簡單卻絕對有效,不管對手多麼厲害,只要拉攏更多的人,搞個黑社會之類的組織,成爲朝廷的多數派,自然和諧無事,天下太平。

說幹就幹,張璁先生立刻着手發展組織,討伐異類,但連他自己也沒有想到,這個無意的舉動竟然就此開創了一個時代——黨爭時代。

世界在發展,時代在進步,事實證明,一對一的政治單挑已經落伍了,爲適應潮流的發展,政治組織應運而生,大規模的集體鬥毆即將拉開序幕。

張璁的第一個目標是桂萼,說來慚愧,雖說這二位起家的時候是親密戰友,但發達之後,因爲分贓不勻,感情破裂分道揚鑣了。

但關鍵時刻面子是無所謂的,張璁拉下老臉親自上門,酒席之間突然悲痛欲絕,痛陳以往的戰鬥友誼,雙方都流下了激動的淚水。

當然繞來繞去,最後只是要說明一個主題:我要是完蛋,你也跑不了。

桂萼收服了,張璁再接再厲,繼續發展自己的勢力,投靠他的大臣越來越多,連內閣大學士翟鑾都成爲了他的同黨。

看着滿朝的爪牙狗腿子,張璁終於放心了。

夏言,你是贏不了的!

張璁的氣焰越來越囂張,支持夏言的人也不敢露面了,但他們依然無畏地表示,自己會在精神上站在他一邊。

雖然情況危急,但夏言仍不慌亂,他本就了無牽掛,既然如此,就看看到底鹿死誰手吧!

夏言陷入了孤軍奮戰的困境,但朝廷大臣也並非都是孬種,就在張璁最爲強大的時候,另一個無畏的人出現了。

嘉靖九年(1530)末,張璁的心理疾病達到了頂峰,爲了能夠獲得皇帝的認可,他突發奇想,竟然把主意打到了死人的身上。

偏偏這個死人還非常有名——孔聖人。張璁表示孔老二名不符實,沒有爲社會做出具體貢獻,應該除掉封號,降低身份。

這實在是個比較離譜的事,包括張璁在內,大家都是讀孔聖人的教材才考上功名的,這種和尚拆廟的缺德事情只有張先生纔想得出來。

可是事到臨頭,官員們似乎都集體啞巴了,誰也不出頭拉孔老二一把,可見他們的腦袋都非常清醒:死人可以不管,活人不能得罪。

明朝那些事兒4第四章龍爭虎鬥(4)

對於這一場景,張璁十分滿意,絕對的權勢會帶來絕對的服從,他深信不疑。

但沒過多久,沉默就被打破了,一位年輕的翰林挺身而出,提出了反對。

張璁開始沒有在意,但當他看到反對的奏章時,才意識到這次麻煩大了,很明顯,這位翰林是個理論性的人才,他引經據典,列出八條理由推證廢除封號行爲的錯誤,理論充分證據確鑿,矛頭直指張璁。

無奈之下,張璁在朝房約見了這個不聽話的人,開始還好言相勸,多方誘導,可這位翰林軟硬不吃,張璁急了,問他到底想怎麼樣。

回答很簡單:我只是要個說法。

說不通,就開始辨,張璁本來是辨論的好手,但這次也遇上了對手,無論他說什麼,總是被對方駁倒,氣得不行的張璁失去了理智,開始高聲叫喊無理取鬧,卻只得到了這樣一句回答:

“久聞張大人起於議禮,言辭不凡,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這句話十分厲害,所謂“起於議禮”,不但說他來路不正,還暗指張璁先生學歷低,成績差,沒有幹過翰林。

果然,張璁一聽就跳了起來,也不顧形象了,破口大罵道:

“你算什麼!竟敢背叛我!”

這是一個嚴重的警告,意思是滿朝都是我的人,你最好乖乖聽話。

首輔大人如此暴跳如雷,周圍的人都捏了一把汗,桂萼出於好心,不斷向此人使眼色,可這位兄弟似乎是打算把理論進行到底,慢條斯理地作出了回答:

“依在下看來,所謂背叛均出自依附,可是我並未依附過閣下,背叛又從何談起?”

說完,行禮,走人。

所有的人都被鎮住了,目送着英雄的離去,而站在中間的張璁卻已經氣得渾身發抖,大吼一聲:

“不教訓你,首輔我就不幹了!”

這位勇敢的翰林名叫徐階,時年二十七歲。這是他漫長人生中的第一次鬥爭,也是最爲勇敢的一次。

勇敢,註定是要付出代價的。

張璁又一次用行爲證明,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小人,第二天,他就找到了都察院,希望嚴懲徐階,其實徐階只是表達了自己的意見,也沒有犯法。

可辦法是人想出來的,張璁當即給徐階定下了一個獨特的罪名:“首倡邪議”,處理方法也很簡單:“正法以示天下!”

人無恥到這個地步,是很不容易的。

萬幸的是,張璁先生還不是皇帝,所以他說了不算,而徐階多少還有一些朋友,幾番努力之下,終於保住了他的性命。

死罪可免,活罪難饒,張璁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這次就饒了他,讓他去延平府任職吧。”

這是要把人往死裡整。

因爲所有的人都知道,在那個只有翰林庶吉士才能入閣的時代,如果被剝奪京官的身份,分配到窮鄉僻壤幹扶貧,只會有一個結果——前途盡毀。

張璁沒有殺掉徐階,他要親手毀掉這位年輕翰林的所有前途,讓他生不如死,在痛苦中度過自己的一生。當然了,他萬萬沒有想到,這一舉動不但沒有毀掉任何人,反而成就了這位年輕氣盛的翰林。

而對於這個惡毒的命令,徐階沒有提出異議,因爲他知道,在張璁面前,任何反抗都是沒有意義的,他謝恩之後,便打好包裹離京而去。

徐階第一次爲他的魯莽交出了鉅額的學費,從翰林到地方雜官,他對自己的前程已經徹底絕望,但他並不知道,這不過是他驚心動魄的人生中一次小小的插曲。

他的命運就此徹底改變,在那個荒涼之地,他將磨礪自己的心智和信念,最終領悟一種獨特的智慧與技能。而那時,張璁已然不配成爲他的對手,未來的三十年中,他將面對一個更爲可怕、狡詐的敵人,經歷艱難險阻、九死一生,並取得最後的勝利。

陰謀的陷阱

趕走了徐階,張璁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感,他越發相信失敗是不會降臨到自己身上的,只要再加一把勁,就一定能解決夏言!

明朝那些事兒4第四章龍爭虎鬥(5)

於是張璁的同黨越來越多,對夏言的攻擊也越來越猛,但讓人納悶的是,夏言對此竟毫無對策,他似乎失去了反抗能力,整日孤身一人,從不結黨搞對抗,不慌不忙,泰然自若。

在張璁看來,夏言的這一舉動說明他已經手足無措,只能虛張聲勢了。

可是在夏言看來,情況完全相反,之所以如此表現,是因爲他已有了必勝的把握,而這種自信來源於他的一個判斷——張璁正在自掘墳墓。

張先生的整人計劃可謂準備充足,思慮周密。他拉攏了很多大臣,擁有無數爪牙,財雄勢大,鬥爭中的每一步他幾乎都想到了。

但他千算萬算,卻忽略了一個問題——夏言爲什麼不結黨?

如果他找到了這個問題的正確答案,沒準他還能多撐兩年,可惜他能做到。

在激烈的鬥爭中,所有的人都清楚地看到,雖然夏言孤身一人,但從未屈服於那位高高在上的首輔大人,無論多少攻擊詆譭,他從未低頭放棄。

這人實在太有種了。幾乎所有的旁觀者都持有相同的看法。

既然他敢幹,爲什麼我不敢?!

於是那潛藏在內心深處的憤怒終於開始蠢蠢欲動,借投機而起,打壓,排擠,陷害,一切的控訴終於噴涌而出,一定要徹底打倒張璁這個無恥小人!

越來越多的人圍繞在張璁的身邊,他們認定,這個人能夠帶領他們戰勝那個爲人所不齒的傢伙,爲含冤而去的楊一清報仇!

可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夏言竟然拒絕了,他接受大家的熱情,卻婉拒了所有的幫助,表示自己一個人扛住就行,不願意連累大家。

無數人被他的義舉所感動,然而他們並不知道,夏言其實並不是一個如此單純的人。他這樣做的原因只有一個——他知道那個問題的答案。

夏言比張璁聰明得多,因爲他很清楚,拉多少人入夥並不重要,最終決定自己命運的只有一個人——皇帝。

他雖然官小言微,卻看透了這位嘉靖皇帝的底細——這是一個過分聰自信的人。而這樣的人,絕對不會饒恕任何敢於威脅他的人。

張璁是個不折不扣的蠢人,他已經是首輔了,竟然還要擴大勢力,難道想做皇帝嗎?

夏言很清楚這一點,他推辭所有人的幫助,只是爲了得到那個最關鍵的支持。

所以他饒有興致地看着張璁那得意的笑容和無限的擴張,因爲他明白:權力的膨脹就意味着加速的滅亡。

事實證明了夏言的推斷,轉機終於到了,皇帝對待張璁的態度突然大變,經常大罵他,而且屢次駁回他的建議和奏摺,讓他大失臉面。

張璁終於發現情況不對了,由於智商的限制,他還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但可以肯定的是,自己已經落入了圈套。

束手待斃從來都不是中國政治家的風格,張璁的偏執達到頂點——只要解決了夏言,皇帝的寵信,衆人的尊崇,一切的一切都將恢復原狀!

而要實現這一目的,只需要一個完美的陷阱——讓夏言身敗名裂的陷阱。

這個陷阱由一封奏摺開始。

嘉靖十年(1531)七月

行人司長官(司正)薛侃突然來到太常寺卿彭澤的家,交給了他一份文稿。

這份文稿是準備交給皇帝的,基本內容如下所列:

“以往祖宗分封,必定會派一位皇室子孫留駐京城,以備不測,現在皇上您還沒有兒子,希望能夠按照先例,先挑選一位皇室宗親加以培養,這是社稷大計,望您能認真考慮。”

薛侃略帶興奮地看着彭澤,等待着他的反應。

“很好,”彭澤笑着回答,“這是有益於國家的好事啊!”

薛侃放心了,他認爲自己提出了一個很好的合理化建議。而他會跑來跟彭澤商量,是因爲他們不但是同科進士,還是十餘年的老朋友。

“事不宜遲,我明日就寫成奏摺上稟。”

他興沖沖地收起了文稿,準備告別離去。

明朝那些事兒4第四章龍爭虎鬥(6)

彭澤卻攔住了他:

“先不要急,容我再想想,你留一份底稿給我吧。”

事情就是從這裡開始的。

看起來似乎一切都很正常,薛侃爲國盡忠,提出建議,彭澤大力支持,完全贊同。然而隱藏在背後的,卻是一個無比狠毒的陰謀。

問題在關鍵就是那封奏摺,薛侃認爲它可以造福社稷,彭澤卻知道,這是一件致人死命的工具。出現這樣的偏差,說到底是個分工不同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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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先生的工作單位是行人司,這是個跑腿的部門,見過的世面有限,而彭先生在太常寺工作,這是一個專門管理禮儀祭祀的部門。

所以當彭澤看到這份文稿的時候,他立刻意識到,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到來了。

作爲掌管宮內禮儀的官員,彭澤十分清楚,嘉靖先生雖然經常因爲各種原因被大臣罵,卻也有一個萬不能碰的禁區——兒子問題。

不知爲什麼,這位皇帝繼位十年,卻一直沒有兒子,原因不詳,這種事向來都是,一般也是大娘大嬸街頭談論的熱門話題,換到今天也得偷偷摸摸地上,更何況在那萬惡的舊社會。

竟然敢上這種奏摺,真是活膩了!

但作爲多年的老朋友,他卻微笑地告訴薛侃:這是一個十分合適的建議。

看似很難理解,其實原因很簡單:

首先,彭澤的後臺同黨叫張璁。

其次,十五年前的那次科舉考試,同時考中的人除了薛侃和彭澤外,還有夏言。而衆所周知,薛侃是夏言的死黨。

最後,彭澤是一個不認朋友的無恥小人。

因爲在彭澤的思維體系裡,有着這樣一條定理:

任何人都是可以出賣的,只不過朋友的價格要高一點而已。

彭澤帶着老朋友的文稿連夜找到了張璁,向他通報了自己的計劃,求之不得的張璁當即同意,但爲了達到最大的打擊效果,他決定再玩一個花招:

“你去告訴薛侃,我很贊同他的意見,只管上奏,我一定會支持他。

彭澤接受了指示,離開了張璁的家。

但張璁卻沒有休息,他連夜抄錄了薛侃的文書,準備交給另一個人。

第二天,他進宮覲見了嘉靖,出示了那一份文稿。

看着皇帝陛下那漲得通紅的臉,張璁不慌不忙地拋出了最後的殺招:

“這是夏言指使薛侃寫的,請陛下先不要發怒,等到他們正式上書再作處罰。”

嘉靖強忍着憤怒,點了點頭,在他看來,這封大逆不道的奏摺是一個讓他難堪的陰謀,一定要進行徹底的追究!

一天之後,得到張璁鼓勵的薛侃十分興奮地呈上了他的奏摺,當然了,效果確實是立竿見影的——光榮入獄。

雖然已經有了思想準備,嘉靖仍然氣得不輕,他看着這封嘲諷他生不出兒子的奏章,發出了聲嘶力竭的怒吼:

“查清幕後主使,無論何人,一併問罪!”

夏言麻煩大了,因爲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和薛侃的關係,這回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局勢一片大好,張璁和彭澤開始慶祝勝利,雖然一切都在他們的預料之中,但意外仍然發生了。

很快,刑部的審案官員就紛紛前來訴苦——審不下去了。因爲薛侃雖然看人不準,卻非常講義氣。無論是誰問他,他都只有一個回答:

“我一個人乾的,與他人無關。”

沒辦法了,幕後黑手親自出馬,彭澤又一次站在薛侃面前,開始了耐心的政治思想工作:

“如果你指認夏言,馬上就放了你。”

看着眼前的這個卑鄙小人,薛侃沉默了,他看了看四周陪審的官員,一反以往的激憤,用十分平和的語氣說道:

“我承認,那封奏摺確實是我寫的。”

看來有希望,彭澤鬆了口氣,正準備接着開問,卻聽見了一聲大吼:

“但我之所以上奏,都是你指使的!當時你跟我說張少傅(張璁)會全力支持此提議,難道你都忘了嗎?!”

明朝那些事兒4第四章龍爭虎鬥(7)

傻眼了,這下徹底傻眼了。

雖然彭澤先生的臉皮相當厚實,但衆目睽睽之下,也實在是不好意思。於是審訊就此草草收場。

鬧到這個份上,已經結不了尾了,一定要審出來,業餘的不行,那就換專業的上!

所謂專業人才,是指都察院都御史汪鋐,這位仁兄有長期審訊經驗,當然,他也是張璁的同黨。

爲了能夠成功地完成栽贓任務,他苦思冥想,終於決定圖窮匕見,直接把夏言拉過來陪審,期望能夠在堂上有所突破。

事後證明,這是一個極其白癡的想法。

夏言這種驃悍之人,天王老子都不怕,而汪御史竟敢找上門來,只能說是腦子進了水,一場審訊就此變成了鬧劇。

要說汪御史也算開門見山,剛開始審矛頭就直指夏言,反覆追問幕後主謀,甚至直接詢問夏言是否曾參與此事。

汪御史的行爲是一種赤裸裸的挑釁,估計是想引蛇出洞,可他沒有想到,自己引出來的竟然是一條巨蟒!

夏言壓根就不跟他廢話,一聽到被人點了名,當即拍案而起,大喝一聲:

“姓汪的,你說誰呢!?”

汪鋐被鎮住了,他害怕氣勢洶洶的夏言,卻也不願認輸,還回了幾句嘴。

夏言徹底爆發了,他離開了自己的座位,準備衝上去打汪鋐,好在旁邊的人反應敏捷,及時把他拉住,這纔沒出事。

在此之前,張璁一直在現場冷眼旁觀、不動聲色,頗有點黑社會大哥的氣度,但是情況的變化超出了他的想象。既然臉已經撕破了,夏言也就顧不得什麼了,他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找到了後臺老闆,大聲怒斥:

“張璁,都是你搞的鬼,你到底想怎麼樣?!”

這算是以下犯上了,張首輔也不含糊,清清嗓門準備反擊,可還沒等他做好熱身,一句響亮的話突然橫空出世:

“請張首輔即刻迴避此案!”

說這話的人是給事中孫應奎、曹卞。

應該說孫、曹二位仁兄是很有點法律修養的,因爲他們的話放在今天,是有特定法律稱謂的——“當事人迴避”。

可惜他們雖有律師的天分,張首輔卻沒有法官的氣度,準備送出去的罵人話被退了貨,張璁氣得眼珠都要蹦出來了,你們存心搗亂是吧!

可張璁站在原地憋了半天,才發現竟然無話可說!掐架估計掐不過夏言,講法律也講不過這兩個突然跳出來的二愣子。

百般無奈之下,張大人只好走人,臨走時拋下一句憤怒的留言:

“你們等着瞧吧!”

老闆都走了,大家也別傻呆着了,一起撤吧!這場奇特的庭審就此結束。

但張璁已經決定把小人做到底了,他一刻也不敢耽擱,立刻向皇帝打了小報告,說他發現了一個反動團伙,此團伙組織嚴密,除夏言外,申請回避的兩位法律專家也是資深的團伙成員。

嘉靖表揚了張璁,把這三位仁兄一股腦關進了監獄。

張璁聞言大喜,這事情看來就算解決了,可惜張璁先生忘了,嘉靖先生的智商比他要高得多,於是就多了下面這句:

“讓他們從速審訊,把供詞給我,我要親自過目!”

這下子玩不轉了。

冤枉到家的法律專家孫應奎、曹卞自不必說,夏言更不是好惹的,想從他們口中得到供詞,只怕要等到清軍入關。

更爲嚴重的問題是,這幾個人還打不得,畢竟他們目前還不能劃入敵我矛盾,這種領導主抓的案子,如果搞刑訊逼供,最後只會得不償失。

該怎麼辦?沒有辦法。

就這樣,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的多位同志們搞了幾天幾夜,絞盡腦汁,終於得出了一個上報結果:

薛侃的奏摺是自己寫的,彭澤指認夏言指使,純屬誣陷(澤誣以言所引)。

這是一個極其悲慘的結論,對張璁而言。

很快,嘉靖就作出了反應,他釋放了夏言、孫應奎和曹卞,並給予親切的慰問。

明朝那些事兒4第四章龍爭虎鬥(8)

但事情沒有那麼容易了結,嘉靖又一次發火了,他這輩子最恨的不是小人,而是敢於利用他的小人。

張璁先生要倒黴了,這回不是降職就是處分,沒準還要罷官,可他沒有想到,嘉靖並沒有這樣做。作爲一個聰明的皇帝,他用了更爲狠毒、別出心裁的一招。

不久之後的朝堂上,在文武大臣的面前,嘉靖突然拿出了一份文稿,面無表情地對張璁說道:

“這是你交給我的,現在還給你!”

大家都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於是張璁先生準備找個地縫鑽進去了,這件事情辦到現在,終於光榮謝幕。

最後我們陳述一下此事的最終結果:

張璁,因所設陷阱被揭穿,人格盡失,前途盡毀。

彭澤,因參與挖坑,獲准光榮參軍(充軍),爲國家邊防事業繼續奮鬥。

薛侃,雖說並非受人指使,但是罵皇帝沒有兒子,犯罪證據確鑿,免官貶爲庶民(黜爲民)。

夏言,監獄免費參觀數日(包食宿),出獄,最終的勝利者(獨言勿問)。

第二個木偶

張璁算是廢了,雖說他四肢俱全,沒啥明顯缺陷,但從政治角度上看,他卻已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殘疾人。

皇帝不喜歡,大臣不擁護,連他的同黨都紛紛轉作了地下黨,唯恐被人知道和張大人的關係。

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夏言先生卻正紅得發紫,熱得發燙,但凡是個人,就知道這哥們了不得了,張首輔都不在話下,還有誰敢擋路?

於是一時之間,夏言的家門庭若市,前來拜訪者絡繹不絕,什麼堂兄表弟、遠房親戚、同年同門、舊時鄰居一股腦全都找上了門,彎來繞去只爲了說明一個古老的命題——苟富貴,莫相忘。

而在朝廷之中,深夜(白天實在不便)上門攀談,指天賭咒、發誓效忠者更是不計其數。

這一切都被張璁看在眼裡,抱着臨死也要蹬兩腿的決心,他使出了最後一招——致仕。

這招通俗說來就是避避風頭,等待時機,是一個極爲古老的招數,無數先輩曾反覆使用,這也充分說明了其可靠性和有效性。

遺憾的是,這招對夏言並不管用。

因爲面對大好形勢,夏言並沒有被衝昏頭腦,他始終牢記自己的打工仔身份,全心全意爲領導服務,早請示晚彙報,從不結黨,嘉靖先生十分滿意他的服務態度,一高興,大筆一揮就給了他一個部長——禮部尚書。

於是張璁的希望徹底破滅了,嘉靖十年(1531)他退休回家,不久之後又跑了回來,幾年之間來來去去,忙得不亦樂乎。

可惜的是,無論他怎麼鬧騰,卻始終沒人理他,正所謂:不怕罵,只怕無人罵。混到了罵無可罵的地步,也着實該滾蛋了。

嘉靖十四年(1535),張璁申請退休(真心實意,童叟無欺),經過反覆挽留(一次),由於本人態度堅決(不想混了),皇帝陛下終於批准,並加以表彰,發給路費。

黯然離京的張璁踏上了回家的路,十一年前(嘉靖三年1524),他正是沿着這條道路春風得意地邁入京城,十餘年的風雨飄搖,由小人物而起,卻也因小人物而落,世道變化,反覆無常,不過如此而已。

但張璁並不知道,其實他是一個十分幸運的人,對比後來幾位繼任者,這位仁兄已經算是功德圓滿了,他親手燃起了嘉靖朝的鬥爭火焰,卻沒有被燒死,實在是阿彌陀佛,上帝保佑。

當然了,張璁先生能夠得到善終,還要怪他自己不爭氣,和即將上臺的那幾位大腕級權臣比起來,他的智商和權謀水平完全不在同一檔次。

張璁離開了,想起當年爭爹的功勞,嘉靖也有幾分傷感,但我們有理由相信,皇帝大人的感情是豐富的,心理承受力是很強的,而爲了國家大計,要忘記一個人也是很容易的。

所謂以天下爲己任,通俗解釋就是天下都是老子的,天下事就是本人的私事。

明朝那些事兒4第四章龍爭虎鬥(9)

所以對於胸懷天下,公私合營的皇帝而言,張璁不過是個木偶而已,現在第一個木偶已經用廢了,應該尋找下一個了。

嘉靖十五年(1536),皇帝下諭:禮部尚書夏言正式升任太子太傅兼少傅(從一品),授武英殿大學士,進入內閣。

第二個木偶就此登上戲臺。

夏言其實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他成爲了第二個木偶,並且自覺自願甘於擔當木偶的角色,從這一點上說,他實在是個不折不扣的機靈人。

夏言的確比張璁聰明,所以他的下場也比張璁慘,因爲嘉靖先生似乎一直以來都堅守着一個人生信條:

活着是我的人,死了是我的死人,化成了灰還要拿去肥田!

當然,在當時,夏言先生還沒有變成飼料的危險,因爲他還有很多活要幹。

成爲內閣學士的夏言並沒有辜負皇帝的希望,他確實是個好官,幹得相當不錯,至少比張璁強,雖說他的提升也有迎合皇帝,投機取勝的成分,但能混到今天這個地步,還是靠本事吃飯的。

夏言是一個十分清廉的人,而且不畏權貴,幹跑腿的時候就曾提議裁減富餘人員,壓制宦官,那時他雖然官小,卻幹過一件震驚天下的事情——痛罵張延齡。

說起這位張延齡同志,實在是個了不得的人物,橫行天下二十多年,比螃蟹還橫。當然,囂張絕非偶然,他是有資本的——孝宗皇帝的小舅子。

憑着這個身份,他在弘治、正德年間很吃得開,無人敢惹。

然而夏言惹他了,他上奏章彈劾張小舅子侵吞老百姓的田產,送上去後沒人理,連皇帝都不管,要知道,當時是嘉靖初年(1522),皇帝大人自顧不暇,連爹都弄沒了,哪有時間管這事。

張延齡是個十分兇狠的人,準備搞打擊報復,可他沒想到,夏言比他更爲兇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