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朝先面帶微笑。
居然……沒有一丁點傷心的感覺。
或者說,師叔說出這番話,沒有給他一丁點的違和感。
這就是師叔啊,原來的配方,原來的味道。
他忙是拜下,誠惶誠恐:“是,小道胡言亂語,惹師叔生氣了,三萬兩銀子,明日送到,師叔不要生氣,若是因此而氣壞了身子,小道萬死難恕。”
方繼藩後悔了。
這傢伙,確實是發財了啊,早知如此,應當獅子大開口的,三萬兩銀子他眉頭都沒有眨一下。
李朝先下午,還得趕一個法事,所以正午留在方家陪方繼藩吃了一些糕點,便匆匆去了。
臨行時,他又給方繼藩鄭重其事的行禮:“師叔還有什麼差遣嗎?”
方繼藩擺擺手:“滾。”
李朝先樂了。
這一聲滾,很多日子沒有聽到了,透着親切、自然,說實話,這些日子忙着事業,不,是忙着超度亡靈,給高門大族們祭祀祖先,李朝先是忙的腳不沾地,實是沒功夫來拜見,人在外四處奔波心裡總覺得空落落的,像是少了一點什麼,少了一點什麼呢?
今日一聽這清亮的滾字,李朝先想起來了,就缺這個字啊,這一聽下來,渾身舒泰,頓時給自己疲憊的身體,注入了新的能量,他深深行了個道禮,依依不捨道:“師叔,告辭。”
門生故吏也是有壞處的。
這大年初一,一個接一個的門生故吏來拜訪,實在令人討厭,方繼藩的耐心,已磨了個乾乾淨淨。
今年這年,沒法過了。
終於過了十六,宮中卻傳出了消息,陛下龍體,略有不適。
難怪這些日子,朱厚照都不見人影,方繼藩心裡還嘀咕出了什麼事。
他陡然想到,弘治皇帝駕崩是在弘治十八年,不過到了弘治十六年,身體就已開始虛弱了,史料之中,弘治皇帝在十六年開始,便極少召見大臣,當時人們猜測,是不是弘治皇帝到了晚年,是否開始沉湎於宮中的某些不可描述的娛樂,開始鬆懈。
這些流言蜚語,其實是可以理解,皇帝突然就不見外臣了,一般的事務,也都交給別人去處理,而且,弘治皇帝現在三十多歲而已,正在盛年,怎麼就突然如此了呢。
等到弘治十七年之後,人們才意識到,皇帝身體欠佳,至十八年,駕崩,這兩年的時間,弘治皇帝幾乎都在病中度過。
方繼藩聽聞到龍體欠佳的消息,於是便請求覲見。
不過沒有得到宮中的准許,命他好生協助太子,署理鎮國府事務。
沒辦法,方繼藩只好找了歐陽志,歐陽志乃是伴駕的待詔翰林,此時陛下身體不好,他也需時刻陪伴在陛下身上,同時,隨時記錄陛下的言行舉止,作爲翰林院修撰實錄之用。
歐陽志凝視着恩師,朝方繼藩點點頭:“是,恩師,陛下近來,身體都有些不好,勉強能視事,平時都是疲憊不堪,太子殿下與公主殿下,而今都伴在帝側,太醫們用了許多藥,也沒見好。”
方繼藩不由唏噓:“陛下的病,是何症狀?”
“腹中脹痛,微熱,全無食慾……”歐陽志沉默了片刻:“御醫的診斷,各有不同,有人說染了風寒,也有人說,乃天釣症,更有人說……陛下……腎……”
“腎虧?”
方繼藩倒吸了一口涼氣,這還了得。
陛下才一個妻子而已,又沒有嬪妃,這樣都能腎不好?
不過,從歐陽志的描述來看,怎麼聽着……這像是……像是……闌尾炎呢?
確實許多症狀都對的上,方繼藩也不敢確定。
倘若是闌尾炎,這就有點懵逼了,在這個時代,闌尾炎被稱之爲‘天釣症’或者是‘腸癱’,總而言之,這玩意可能在後世是小病,一般得了這個病,醫生都會輕描淡寫的來一句‘割了吧,割了就不疼了’。
可是在這個時代,人們根本沒法割這玩意兒,這不割,留在腹中,便只能一直任其潰爛脹濃,引發各種可怕的疾病,至死方休。
這幾乎已形同於是絕症了,只能等死。
方繼藩倒吸了一口涼氣:“你再去探探好,且聽聽大夫們會診的結果,還有任何症狀,要隨時稟報。”
歐陽志頷首點頭,行禮:“學生知道了。”
方繼藩心裡唏噓。
真的是闌尾炎嗎?
可闌尾炎怎麼治啊。
開刀……
好可怕。
搖了搖頭,此時還是不要輕舉妄動,還早着呢,這腰子還能疼一年半載,才真正會害了陛下的性命。
內宮之中的隱事,終究暫時還沒有傳出宮外,大家只是發現,陛下幾乎開始深藏不露起來。
這倒和成化年間時,躲在深宮裡求仙問藥的成化先皇帝一樣,給人一種不太愉快的記憶。
春闈……轉眼將至。
方繼藩爲了此次春闈,也費了極大的心,太子而今不見蹤影,方繼藩倒是想治陛下的病,卻又不敢治,現在不治還能活,若是自己斗膽去治,駕崩了,這算誰的?
只能以拖待變,再看看情況纔好。
內閣大學士謝遷主持今科科舉。
於二月十五這一日,便已入駐貢院。
此時,人們不再關注宮內之事了。
據說是前幾日,陛下還是召見了謝遷,而謝遷觀察過陛下,陛下顯得有些虛弱,不過在見謝遷時,精神還算好,詢問了關於科舉的事,讓謝遷擇選良才,以充廟堂,接着又嘉許勉勵了幾句。
謝遷預備告辭時,他看到了弘治皇帝略帶悲哀的眼睛。
謝遷心裡咯噔一下,突然沒來由的,居然淚水磅礴,又拜倒:“陛下是否龍體欠安。”
這句話是極不得體的,方繼藩那種腦疾少年信口來問,倒也無礙,可謝遷作爲老臣,不該這樣問。
且不說外臣不宜詢問陛下的身體狀況,因爲這可能會引發不必要的疑竇和猜忌,不知道的人,還以爲你想作亂呢。
可謝遷還是問了。
弘治皇帝沉默了很久,道:“卿乃賢良,朕之肱骨,朕託付掄才重任,萬不可懈怠,好生用命即可。”
沒有得到答案。
這卻令謝遷心裡更是抑鬱,他知道,若是陛下只是一般的疾病,不會如此的。
領了使命,至貢院之後,親率諸考官拜見了明倫堂中的聖人畫像,謝遷定下了神,不再多想。
天下各府縣的考生,盡都到達,人們對於這一次的科舉,有許多的非議,其中有人暗中將矛頭,指向了西山書院,認爲西山書院不習程朱,這八股文,到底能做的出嗎?
在這議論紛紛之中,西山書院十五個舉人,已經摩拳擦掌了。
二月二十二日,清晨。
劉傑領着十四個師弟,清早便提着考藍,出現在了方家。
他們是從西山書院出發的,也沒有回家,直接預備了考藍之後,便一齊到了方家門外,聽說師公還在熟睡,沒有起來,劉傑等人也不敢叨擾,便與衆生一齊在方家儀門之外,拜倒,行了謝師之禮,接着劉傑起身,領着諸師弟往貢院去。
可就在這方家不遠的街角。
在這大清晨,曙光未露,宛如濃墨一般的天穹之下,一頂轎子,停在不起眼的角落。
轎簾子掀開了一角,恰好見到了自街頭而來的一行考生擦身而去。
坐在轎子裡的人,深深凝視着,接着一聲嘆息。
劉健一宿未睡,在這轎裡足足等了一夜。
他知道自己的兒子,是從西山書院出發,也不可能帶着同窗們歸家和自己見上一面,但他和同窗定會途徑方家時,答謝恩師,於是,在這必經之路上,劉健等了一夜。
他沒有從轎子出來,只看着暗暗的街角燈火之下,劉傑意氣風發和同窗們說着什麼,匆匆自轎前走過。
劉健的心裡……一下子暖和起來,比毛衣覆在身上還要暖和。
等人已遠去,劉健依舊還坐在轎裡,似是緬懷着什麼,想着劉傑自出生起的樣子,想着他牙牙學語,想着他蹣跚學步,想着他也曾年少輕狂,又歷經了屢試不第的打擊,接着,重新復起……
這一樁樁,一件件的事,如幻燈片,定格成了一個個畫面,卻又飛快的在劉健的腦海中輪轉。
劉健微微一笑,吁了口氣。
“老爺,您已一宿未睡了,還是趕緊回家歇一歇吧。”轎伕低聲道。
劉健坐在轎中,捋須:“入宮吧,時候已不早了,入宮當值去吧。”
“可是……”
“現在陛下龍體欠安……”劉健嘆了口氣:“此君憂臣辱之時,豈容後乎?內閣還有許多奏疏,等待老夫署理,出發吧。”
轎伕不敢再勸,轎子起了。
而劉健坐在轎中,心裡既滿懷着對兒子的希望,又帶着對宮中的擔憂。他和陛下,君臣之情,非同尋常,而今,陛下病倒了,自己不是大夫,不能救治陛下,唯一能做的,只好用這無用的殘軀,盡力去爲陛下分擔一些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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